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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江山此夜寒(二)人各有志

    “大王这等曲折经历,如此智勇双全,委实令在下叹服不已!难怪靺鞨诸部纷乱数百年,能在大王手中归于一统,此非唯天幸,亦在人为!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大王离归始末,正是此言凿凿例证啊!”宇文策拍手称赞道,当下向对方举酒致敬。

    他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由衷地钦佩肃慎王的雄才大略:抛开身份立场不谈,纥石烈羽荣以俘奴之身,于他人卧榻之侧反客为主,又巧施计谋,将强敌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战而定统合靺鞨之大势,绝对配得上人杰之称!

    与之相比,自己的那点雕虫薄技,实在相形见绌啊!

    “哈哈哈,散亦孛过奖了!”纥石烈羽荣大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语倒是不假!其实我真的应该感谢这段经历,若没有这寄人篱下的十一年,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介莽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化外戎狄,又岂能仅用十年便一统靺鞨诸部!唉,散亦孛当日论说天下三弓诸语,事后我反复思量,真是金玉良言啊!不错,欲得诸侯之弓,确须广罗六材。肃慎百业欲兴,必广揽贤才能士。不论是汉人、高句丽人、扶余人、鲜卑人还是其他族种,但有一技之长,我皆须以礼待之,得而用之!只可惜,其余材料都好说,这诸侯弓单缺一根绝好弓弦,却不知散亦孛是否有良言告我?”

    “以在下之见,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若大王能求贤若渴,千金市马骨,必能得偿所愿!”宇文策早已听出对方话中深意,故而略作沉吟才字斟句酌地答道。

    “我不知马骨何在,却已得见骐骥!只是良驹有主,未肯易槽枥而食啊!不过这也无妨,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天意难料,江山易改,这根好弓弦眼下求不得,日后却未必!散亦孛,你说呢?”

    “驽马恋栈豆,冀北多骏骥,大王又何必单为一匹而错失全群呢?”

    “呵呵,千里马常有,可无双国士不常有啊!也罢,咱们暂且不谈此事。说来《孟子》一书我也读过,印象较深的乃是孟子评价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诸语,依稀记得还有什么不嗜杀人者能统一天下之类的话。”

    “大王所说,乃是孟子‘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之论吧。先圣以为天下之民追随不嗜杀之君,如禾苗望云雨而勃兴,无不引领而望之。若是一国之君能不嗜杀,则万民归附,如水流趋下,必将势不可挡,定取天下!”

    “不错,正是此论!可惜孟子固然是一代先圣,此论却未免纸上谈兵,实不足信!”肃慎王先是点头,复又摇头:“依我看,能为君者岂有不嗜杀之人,能定天下者又岂有不嗜杀之君?”

    “大王此话怎讲?”宇文策闻言心中一动。

    “散亦孛熟读经史,又何须我来多做解释?远者不论,且说这三百多年的天下大事吧!昔日司马氏诛除曹魏宗室异己,动辄夷族灭门,还不是平蜀灭吴,三国归晋!之后晋室八王乱国,五族入华争雄,匈奴刘氏、羯人石氏、鲜卑慕容氏、氐人苻氏、羌人姚氏,哪个不是屠城掠地,大杀无辜,哪个不是称帝为王,叱咤风云?倒是中间出了个苻坚怀妇人之仁,招降纳叛,本来以前秦之强大,足以混一南北。然而淝水一战兵败国分,苻坚身死贼臣之手,徒为天下所笑!之后鲜卑拓跋氏更是暴桀好战,兵锋杀掠较之前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最终却力压诸雄,灭后燕、败后秦、破胡夏、并吞北燕、北凉而为中原之主,国祚近一百五十年,比前五者合计都要长久!至于元魏之后嘛,呵呵……”毕竟事涉大周国史,纥石烈羽荣便讳言不语,但其含意却不言自明。

    “所以大王欲做嗜杀之主?”

    “哼,散亦孛话里有话啊!本王该如何答复才好?”不知不觉间,纥石烈羽荣再度以本王自称。

    “大王无缘无故提及‘望之不似人君’之语,难道就不是话里有话吗?”宇文策针锋相对道。

    “哈哈哈——,散亦孛未免小题大做了!本王就事论事,仅此而已。顺者昌,逆者亡!人主嗜杀与否,取决于天下之民。杀一儆百曰仁,杀百留一曰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若杀一却未能儆百,是否嗜杀,是否当再杀?为何一人该杀,百人便不该杀?谁当杀,谁又不当杀?恐怕圣人也不见得事事都能说得清楚。依本王看,与其凡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不如索性杀个痛快、尽除祸患的好!”肃慎王此语即出,仿佛有一股膻腥血气扑面而来。

    “大王此言虽有其理,然在下愚昧,不敢苟同!”宇文策起身而立,此刻台高天低,万计星辰仿佛天兵披挂压顶而下,他却全无畏缩之意,把脊梁挺得笔直如松,“大王所问,在下有口难辨;圣人之言,在下也一知半解。可在下以为,孟子此言,乃乱世思仁君之寄望!正因史书所见取天下者无不嗜杀,所以不嗜杀之君才难能可贵!所谓‘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三百年来九州动荡,南北分庭,众生杀意已殆,腥风血雨已足。哪怕异日定天下者并非仁君,但能少生杀孽多施仁慈,无论如何,终非错事!何况不嗜杀之君,前虽无古人,后岂无来者?在下愿信其有,也愿如水随流!”

    “哦,看来散亦孛已有属意之人!难怪对本王种种暗示无所意动啊!也罢,却不知其是何人,又能否当得起散亦孛如此厚望?”纥石烈羽荣微露惋惜却又颇感兴趣地说。

    “天机不可泄露,请大王拭目以待!”宇文策胸有成竹道,他遥望群星静寂,只觉北辰虽不免黯淡,但有左辅、右弼拱之,交映而明。

    “哈哈,好!本王且于白山黑水间静观其变,看散亦孛能否一语成真!”肃慎王会心大笑,暗道:原来彼此不过一丘之貉!倘若御座上的那位,在宇文策眼中不负人君之望,又何须秘而不宣呢!只是——

    怨仇一笑虽可泯,殊途数语岂同归。

    彼此谈兴已尽,宇文策又稍作盘桓,便向肃慎王告辞而别。望着渐行渐远的月下人影,纥石烈羽荣目送良久,忽然喃喃道:“像,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