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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江山此夜寒(三)人亡物在

    “像什么?”一旁的蒲鲁虎随口问道。

    “像一位故人……”肃慎王眉宇间罕见地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怀念:“蒲鲁虎,还记得我悬于帐中的那张旧弓吗?不知为何,族兄总觉得宇文策跟那张弓的原主人很像!唉,回想当日宇文策与你开弓比箭时的神情姿态,简直与那位故人一般不二啊!”

    “哦,族兄说的可是那张血迹斑斑的旧弓?嗯,那确实是一张好弓!可惜无论我如何索要,族兄始终不肯将之取下送给我,终年挂在帐顶吃灰,实在是白白糟践了!”

    “唉,并非族兄吝惜,只因那张弓对族兄至关重要,实在难以相让!蒲鲁虎,有件事族兄压在心底对年始终不愿提及,今夜不知为何心潮难平,索性便说与你听吧!其实族兄与你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我也曾败给过一名汉地射手!”

    “啊?这、这怎么……”蒲鲁虎惊诧万状,如遭五雷轰顶:在他心目中,人称“黑水部第一弓”的族兄不仅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更是泰山北斗般只能仰望难及项背的存在,是名副其实的“也立麻力”——若非族兄贵为靺鞨诸部共主,不便下场比试,这“也立麻力”的名号只怕根本落不到自己头上。

    箭法出神入化如他,只应独立巅峰平生无败,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汉地射手?

    若非纥石烈羽荣亲口承认,蒲鲁虎只会将之视作既拙劣又可笑的谣言和污蔑。

    “那是北朝首征高句丽的往事了。”纥石烈羽荣喟然而叹:“当时周军虽来势汹汹,誓欲扫荡辽东,却终因粮尽而被迫退兵。咱们黑水部作为高句丽手下的仆从军,受命衔尾追击,抄道急行两昼夜,终于截住周军后阵并连夜发动突袭,将对方杀得丢盔弃甲。眼见胜局已定,前族长、我的长兄纥石烈祚疏一时轻敌,竟仅率贴身护卫数人随百余契丹兵孤军深入,本来如入无人之境的他们,不想竟遭到一名周军射手的袭击!”肃慎王的面目忽然变得痛苦而沉重。

    “斜哥、撒八等五六个兄弟为保护长兄挺身赴死,相继被那个周军射手所杀!周围的契丹兵见状当即吓得抱头鼠窜,直接把独自冲杀的长兄完全暴露于对方彀中。当时我远在四五十步外,眼见长兄正有性命之忧,急忙张弓搭箭,完全顾不上瞄准校正,只为抢先一箭朝对方射去!当时我心想哪怕不能一箭毙命,甚至伤不到对方毫发,至少也能乱其心神,破其动作,足以救长兄性命,之后我再补上一箭,必能置对方于死地!不想那一箭虽擦身而过,对方却纹丝未动,依旧推弓稳如泰山,抬手一箭正中长兄咽喉!当时我心中又惊又怒,连忙使出看家本事,瞅准后朝他再发一箭,自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对方临危不惧,后手一箭竟险之又险地将之撞偏!那种夜色,那种情势,那一箭根本是神乎其技!我看得瞠目结舌,再有动作已慢了半拍,才一推弓彀箭,那周军射手已先发夺人,第三箭虽万幸未伤到我要害,却直接将我的弓身击碎……”

    “祚疏族长战死之事,咱们谁不记得!只因在场者除族兄外无一幸免,族兄自己又从不肯过多解释,以致当时还有人背后嚼舌头,胡说什么是族兄包藏祸心,为夺族长大权而见死不救!当然,这种无耻谣言我是打死也不信的!只是……只是万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会是这样!”蒲鲁虎激动之余,也不免黯然唏嘘。

    “哼,解释,死无对证如何解释?是我技不如人,还是我护主不周?在别有用心者眼中,还不是一个样!曾经的黑水部第一弓,居然会输给一个周军的无名射手,恐怕我实话实说,疑心者也未必肯信,反对者也绝不愿信!何况这种败绩,对那时仓促继位、人心不服的我而言,只会徒损威望授人以柄,不提也罢!待我镇压号室、拂涅旧部叛乱、又一举诛除谋逆元老之后,解释与否倒也无关紧要了!”纥石烈羽荣冷然说道。

    “难道那张弓,便是那个杀害祚疏族长的周军射手的?”

    “嗯!”肃慎王神色复杂地微一点头,“当时我手握断弓,自觉必死无疑!万幸高句丽兵适时赶到,那射手见状收手退走,我这才死里逃生,抱着长兄尸首撤入阵后。高句丽兵装备精良,数百人举盾一拥而上,便将那个周军射手及其身旁十几个周军悉数包围,乱刃分尸……”

    “战斗结束后,失魂落魄的我不由自主地登上那个周军射手战死的小丘,鬼使神差地在尸堆中穿行搜找。满目血肉模糊之中,我竟一眼发现并认出了那张弓,还有那只握弓不放的断手!后来……那张弓就被我悬于帐中,以兹铭记!”

    “时至今日,十余年一晃而过,我却仍会不时梦到、想起那个周军射手。本来那晚双方相距甚远,又是乱军厮杀,那人的面容我根本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只凭直觉猜出对方年纪尚轻,或许正如宇文策这等身形相貌吧。然而不知为何,我却始终忘不掉对方射箭的凛然英姿!我是亲眼看着他奋战至死的——眼见高句丽兵顶盾压上,他始终弓不离手,徒劳却决绝地放箭不休,临死前竟揪住破绽又射伤数人,才被高句丽兵乱刀剁成肉泥……”肃慎王忾然叹息,话语中全无报仇雪恨的快意,只有故人壮烈的淡淡悲凉。

    “其实,原本我对他是又恨又惧的。我恨他夺走了长兄的性命,惧他那绝无仅有的超凡箭法……可后来我对他是既不恨也不惧,反而感到由衷地惋惜!那样一个神箭手,如果不是身在敌营,如果不是英年战殁,我跟他,或许能一见如故吧!尽管彼此仅是短短一面之交,还是你死我活的处境,但我却深信,若是抛开这些身外事,我与他定然意气相投,正当引为知己!只可惜,世间从无如果二字!呵呵,我之所以对宇文策如此诚心招揽,除其乃人中骐骥、有盖世之才外,或许也源于我能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吧……”

    “族兄……”

    “好了,一时酒后触怀多言,陈年旧事便到此而止吧!”纥石烈羽荣长舒一口气,须臾后已恢复如初,他手抚高台残迹,举头仰望着璀璨星汉:“想当年我曾在亡兄灵前折箭起誓:此生除一统靺鞨了却父兄夙愿外,更要率我族称霸辽东,开创前无古人之业!那时候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笑我大言不惭,有多少人骂我不自量力!然而时至今日,高句丽仅据残山剩水,辽东千里膏腴尽归掌握,远近各族竞来臣好,原本一盘散沙的靺鞨诸部不仅归于统一,更由北朝赐号立国,虽名肃慎,实为新邦!我纥石烈氏自此开基立业,建国称王,终能无愧父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