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相逢每醉还（一）·把酒言欢
周·隆昌元年孟夏，邺城·极乐坊
中州形胜，六朝帝都，河内自古繁华。士庶熙攘，台阁鳞栉，参差十万人家。邺城山川雄险，原隰平旷，自东汉建安九年魏武帝曹操破袁绍而营邺都算起，至北周建德六年周武帝宇文邕破邺而灭北齐为止，前后三百七十余年，这座河北雄城数度兴毁，几经盛衰，恰是这山河世道最真实、最直白的注脚。
盖所谓四方必争之地，天下治乱之候。今日之邺城，正是冠盖云集，车马辐辏，好一派膏腴锦绣、人烟阜盛之象！
按说宇文氏以关秦为肇基，袭汉故都长安为畿辇。这帝王宅乡之荣，算来算去也不会落到邺城头上。然而因缘际会，非世人所能预料，欲究定都邺城之缘由，还须牵扯出一段前尘旧事。
却说周武帝虽富雄才远略，可恨英年早逝，不及实现其“征突厥，平江南”、廓清四海之宏愿。其子宣帝宇文赟在位不过一年，即纵欲暴亡。幼帝宇文阐冲龄登基，随国公杨坚以外戚身份受伪诏入朝辅政，权柄日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时相州总管、北周老臣尉迟迥功高望重，恐遭不测，遂举兵反抗，一时魏赵豪杰群起响应，旬日之间，兵众竟至数十万，关河震动，天下色变。因北周宗室诸王多被杨坚召入长安挟制，尉迟迥乃推假病深居的齐王宇文宪为主，自称大总管以统天下兵马，共襄勤王除逆大事。
这位齐王宇文宪，乃是周太祖宇文泰第五子，周武帝之弟，小字毗贺突。他自幼聪颖豁达，深精谋略，素善抚绥，随武帝东征西讨，治军理政，可谓居功至伟，建德元年官拜大冢宰，三年进爵齐王，实乃社稷柱石，宗王翘楚。他因威名日重，恐遭人主猜忌，常怀屏退之心，曾托病不出以拒挂帅建功。及武帝驾崩后，宣帝荒淫残暴，滥杀勋旧。宇文宪自知功高震主，深为宣帝所惮，不得不装疯卖傻，忍辱偷生，虽被拘禁府苑不见天日，却侥幸逃过一死。及宣帝次年暴毙，他又千方百计出避相州治所邺城，遂为尉迟迥所用，以号令天下。
彼时杨坚见河东反叛，急遣年逾古稀的名将韦孝宽统军征讨。叛军虽众，却各怀异志，难相统属，更不敌韦孝宽能征善战，两战皆大败。值此危亡之际，有空名而无实权的宇文宪突然反客为主，力挽狂澜。他一面收拢败兵重整旗鼓，一面投书敌营争取人心。宇文宪久蹑军伍，广结军心，关中子弟多念其恩，心存周室者，遂暗谋投效。后两军战于邺城之下，宇文宪亲率健锐冲锋陷阵，旗号所过，将卒无不退避披靡，临阵倒戈者数以万计，讨伐军一触即溃。尽管韦孝宽两朝宿将，身经百战，可大势使然，他也无力回天，只得率残部坚壁固守。韦孝宽本已年高，又遭败绩，不久忧急成疾，病殁军中，讨伐军当即群龙无首，兵无斗志，士卒逃散十之七八，叛军反败为胜。于是宇文宪率众攻拔，一路摧枯拉朽，直入关中，清除君侧，匡扶帝室。而齐王也以再造社稷之功，四海归心，行周公辅政之故，总揽朝纲。
数年后，幼帝宇文阐夭亡，众臣遂拥推宇文宪为帝，史称周昭帝。昭帝在位十六年，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国富兵强。其时旧都长安狭蹙、渭水泛移，更兼关陇豪强尾大难剪、朔北突厥频加侵扰，昭帝深以为患，一面倚用河东大姓高门，重推杨坚未竟的汉化改制，以争取天下汉民拥护，一面仿效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举，借征讨突厥之名，率众出关，驻跸邺城，先改其为北都，与长安、洛阳并称三京，又立宗庙、修宫室、迁豪强，从而正式将政治、军事乃至经济重心自关中迁入河东。于是邺城重跻帝都之列，迄今已历三帝，时有三十六年。
昭帝之所以定都邺城，实属深思熟虑：一是河内豪杰荟萃、望族滋衍，自己借之而得帝位，又是高齐旧都，实有镇抚必要；二是相州四方辐辏，山河形胜，北可襟带燕赵，征讨突厥，南可援引河洛，遏抑萧梁，较之关中更为便利；三是邺城地阔郭广，殿宇完好，稍作营修即可为用，无须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事实也的确如此，邺城得天独厚，临漳水而分南北。北城为曹魏故城，其巍峨恢弘，左思《魏都赋》洋洋千余言，尽善尽美可谓道尽。而南城乃北齐神武帝高欢及其后人历时数十年苦心经营，因筑城时掘得神龟，遂以龟甲为形，紧连北城南垣而建。南城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八里六十步，较北城更显豪侈壮丽，仅城门便计有十一座。而久负盛名的极乐坊，正坐落于南城中央最宽阔的朱明门大道上。
时至正午，极乐坊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这里不愧是邺城首屈一指的豪奢酒家，谈笑尽富贵，往来俱显达。坊中珠帘绣额，红飞翠舞，檐角流苏坠穗，无不穿金挂玉，微风轻拂，戛玉敲金，更有莺燕歌舞，丝竹温柔，当真是令人流连忘返的闹市桃源。
此刻二层临轩的一间阁子里，有一桌食客正欢谈畅饮，时而大呼小叫，时而拍案击掌，放诞不羁，酒酣耳热，倒是与其它阁子里的雅致风流迥然不同。
“啊——”孙无疾一杯下肚，捧杯砸吧着蒲桃酒的滋味，忽然没来由哭丧着脸：“我好生后悔，悔不该来这极乐坊走一遭啊！”
“诶？此话怎讲？”正持箸夹菜的廖冉诧异道。且不说这位孙兄哼着曲儿、扭着胯迈入坊门的得意劲儿，单看他方才又是胡吃海塞，又是猜枚行令，还拉住几个当垆胡姬好一顿吹嘘显摆。若非正主在座，他怕不是堂而皇之地冒充如今风头无两的“落雕郎”来招蜂引蝶，哪里有半点懊悔不迭的样子啊！
“唉，今日吃饱了这等美酒佳肴，一想到平日里那些酸浆粗食，叫我往后可如何下咽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享这份福气呦！”
中州形胜，六朝帝都，河内自古繁华。士庶熙攘，台阁鳞栉，参差十万人家。邺城山川雄险，原隰平旷，自东汉建安九年魏武帝曹操破袁绍而营邺都算起，至北周建德六年周武帝宇文邕破邺而灭北齐为止，前后三百七十余年，这座河北雄城数度兴毁，几经盛衰，恰是这山河世道最真实、最直白的注脚。
盖所谓四方必争之地，天下治乱之候。今日之邺城，正是冠盖云集，车马辐辏，好一派膏腴锦绣、人烟阜盛之象！
按说宇文氏以关秦为肇基，袭汉故都长安为畿辇。这帝王宅乡之荣，算来算去也不会落到邺城头上。然而因缘际会，非世人所能预料，欲究定都邺城之缘由，还须牵扯出一段前尘旧事。
却说周武帝虽富雄才远略，可恨英年早逝，不及实现其“征突厥，平江南”、廓清四海之宏愿。其子宣帝宇文赟在位不过一年，即纵欲暴亡。幼帝宇文阐冲龄登基，随国公杨坚以外戚身份受伪诏入朝辅政，权柄日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时相州总管、北周老臣尉迟迥功高望重，恐遭不测，遂举兵反抗，一时魏赵豪杰群起响应，旬日之间，兵众竟至数十万，关河震动，天下色变。因北周宗室诸王多被杨坚召入长安挟制，尉迟迥乃推假病深居的齐王宇文宪为主，自称大总管以统天下兵马，共襄勤王除逆大事。
这位齐王宇文宪，乃是周太祖宇文泰第五子，周武帝之弟，小字毗贺突。他自幼聪颖豁达，深精谋略，素善抚绥，随武帝东征西讨，治军理政，可谓居功至伟，建德元年官拜大冢宰，三年进爵齐王，实乃社稷柱石，宗王翘楚。他因威名日重，恐遭人主猜忌，常怀屏退之心，曾托病不出以拒挂帅建功。及武帝驾崩后，宣帝荒淫残暴，滥杀勋旧。宇文宪自知功高震主，深为宣帝所惮，不得不装疯卖傻，忍辱偷生，虽被拘禁府苑不见天日，却侥幸逃过一死。及宣帝次年暴毙，他又千方百计出避相州治所邺城，遂为尉迟迥所用，以号令天下。
彼时杨坚见河东反叛，急遣年逾古稀的名将韦孝宽统军征讨。叛军虽众，却各怀异志，难相统属，更不敌韦孝宽能征善战，两战皆大败。值此危亡之际，有空名而无实权的宇文宪突然反客为主，力挽狂澜。他一面收拢败兵重整旗鼓，一面投书敌营争取人心。宇文宪久蹑军伍，广结军心，关中子弟多念其恩，心存周室者，遂暗谋投效。后两军战于邺城之下，宇文宪亲率健锐冲锋陷阵，旗号所过，将卒无不退避披靡，临阵倒戈者数以万计，讨伐军一触即溃。尽管韦孝宽两朝宿将，身经百战，可大势使然，他也无力回天，只得率残部坚壁固守。韦孝宽本已年高，又遭败绩，不久忧急成疾，病殁军中，讨伐军当即群龙无首，兵无斗志，士卒逃散十之七八，叛军反败为胜。于是宇文宪率众攻拔，一路摧枯拉朽，直入关中，清除君侧，匡扶帝室。而齐王也以再造社稷之功，四海归心，行周公辅政之故，总揽朝纲。
数年后，幼帝宇文阐夭亡，众臣遂拥推宇文宪为帝，史称周昭帝。昭帝在位十六年，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国富兵强。其时旧都长安狭蹙、渭水泛移，更兼关陇豪强尾大难剪、朔北突厥频加侵扰，昭帝深以为患，一面倚用河东大姓高门，重推杨坚未竟的汉化改制，以争取天下汉民拥护，一面仿效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举，借征讨突厥之名，率众出关，驻跸邺城，先改其为北都，与长安、洛阳并称三京，又立宗庙、修宫室、迁豪强，从而正式将政治、军事乃至经济重心自关中迁入河东。于是邺城重跻帝都之列，迄今已历三帝，时有三十六年。
昭帝之所以定都邺城，实属深思熟虑：一是河内豪杰荟萃、望族滋衍，自己借之而得帝位，又是高齐旧都，实有镇抚必要；二是相州四方辐辏，山河形胜，北可襟带燕赵，征讨突厥，南可援引河洛，遏抑萧梁，较之关中更为便利；三是邺城地阔郭广，殿宇完好，稍作营修即可为用，无须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事实也的确如此，邺城得天独厚，临漳水而分南北。北城为曹魏故城，其巍峨恢弘，左思《魏都赋》洋洋千余言，尽善尽美可谓道尽。而南城乃北齐神武帝高欢及其后人历时数十年苦心经营，因筑城时掘得神龟，遂以龟甲为形，紧连北城南垣而建。南城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八里六十步，较北城更显豪侈壮丽，仅城门便计有十一座。而久负盛名的极乐坊，正坐落于南城中央最宽阔的朱明门大道上。
时至正午，极乐坊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这里不愧是邺城首屈一指的豪奢酒家，谈笑尽富贵，往来俱显达。坊中珠帘绣额，红飞翠舞，檐角流苏坠穗，无不穿金挂玉，微风轻拂，戛玉敲金，更有莺燕歌舞，丝竹温柔，当真是令人流连忘返的闹市桃源。
此刻二层临轩的一间阁子里，有一桌食客正欢谈畅饮，时而大呼小叫，时而拍案击掌，放诞不羁，酒酣耳热，倒是与其它阁子里的雅致风流迥然不同。
“啊——”孙无疾一杯下肚，捧杯砸吧着蒲桃酒的滋味，忽然没来由哭丧着脸：“我好生后悔，悔不该来这极乐坊走一遭啊！”
“诶？此话怎讲？”正持箸夹菜的廖冉诧异道。且不说这位孙兄哼着曲儿、扭着胯迈入坊门的得意劲儿，单看他方才又是胡吃海塞，又是猜枚行令，还拉住几个当垆胡姬好一顿吹嘘显摆。若非正主在座，他怕不是堂而皇之地冒充如今风头无两的“落雕郎”来招蜂引蝶，哪里有半点懊悔不迭的样子啊！
“唉，今日吃饱了这等美酒佳肴，一想到平日里那些酸浆粗食，叫我往后可如何下咽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享这份福气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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