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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相逢每醉还(五)居安思危

    眼前这位玉面郎君,正是被时人誉为“帝胄武璧”的宗室俊才——宇文信。他不仅龙章凤姿,有掷果盈车[掷果盈车:比喻女子对美男子的爱慕。《语林》:“安仁(即潘岳)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之仪容,更心壮胆雄,有勇冠三军之威风,年未而立,已是堂堂雁门郡公,得授大都督、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今后进爵封王,前途不可限量。

    与宇文策的宗枝疏叶身份不同,宇文信乃是太祖文皇帝第六子、昭帝之弟代王宇文达[宇文达:字度斤突,文帝子。性果决,善骑射,封代王,历史上宣帝驾崩后入京为隋文帝所杀。]嫡后曾孙,恰是名副其实的天潢贵胄!他虽姿容俊美,却自幼喜兵事,好斗战,从军后积功数有迁升,后因滹沱河一战而大放异彩,名动九州。去年三征高句丽,宇文信以行军总管[行军总管:北周、隋唐军职。战时临时任命大臣为之,统兵出征,事讫即罢。在重大军事行动中,隶属于行军元帅。]身份独掌一军,轻锐倍道,摧敌锋,破坚城,获大捷,功高劳苦,已是大周军中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哎呀,我怎么只顾着自己欢喜!照士行兄所言,你今日入京先回府邸后来寒舍,岂非无暇谒见殿下?”宇文策猛地一拍脑袋,暗怪自己怎会如此疏忽:于情于理,宇文信都该优先与殿下相见才对,自己纵使有一肚子的贴心话欲同对方倾吐,但主次轻重绝不可忘啊!

    “嗯,不过我已打算在殿下府中留宿一晚。眼下时辰不早,孝珩便与我同往,咱们与殿下三人难得齐聚,正好秉烛共欢,抵掌长谈!”

    “这……”

    “怎么?你难道不想为我接风洗尘吗?我特意上门等候许久,可不光是为与你说这几句情面话!”

    “可是……”

    宇文信眼见对方面露难色,不禁一声轻叹,拍了拍宇文策的肩头:“孝珩所虑,我岂会不知?不过你大可放心。先前我留下旁人守在门外,只叫蒋珍随我入院,就是要他暗中翻墙脱身,先去王府报信。这是他换下的扈从衣物,你二人身形相仿,你便乔装补缺跟着我,咱们趁着天色渐暗,一路快马驰入王府,总不会暴露你的身份,坏了殿下的大计!”

    “枉我还疑惑为何独不见蒋兄人影,原来如此!士行兄虑事周详,夫复何忧?如此良宵美事,正是求之不得!”宇文策当下转忧为喜,心中顾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待两人走出院门,宇文策已换上一身骑从打扮,更戴上一顶突骑帽以遮挡脸面。而宇文信则装出一副跟屋主人不欢而散的架势,口出恶语,訾毁不休,左一个“无胆孬种”,右一个“徒有虚名”,真是把寻衅登门的勋贵子弟演得惟妙惟肖。守候在外的许顾见状,当即若无其事地将一匹马牵来交给宇文策,并偷偷朝对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一主四仆五个人转身离开嵩宁里,一路疾蹄赶往城北。

    ——戌时·晋王府第

    接风洗尘宴是在王府的偏厅中举行的。

    与宾主的显赫身份相比,这场不折不扣的家宴无论是规模陈设还是酒肴侑欢[侑【yòu】欢:助兴],都显得过于简单、朴素,甚至不免有些寒酸。

    没有玉屏金花、香炉冰鉴[冰鉴:古代贵族将储藏的冰块放入铜制的容器中以供室内降温],更无伎人俳优[俳优:指古代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见《韩非子·难三》:“俳优侏儒,固人主之所与燕也。“]、舞曲杂戏,偏厅中唯有寥寥三人合榻对饮。案上摆列不过五六道菜肴,也并非什么山珍海鲜,不过是取用寻常食材烹调而成,甚至不如极乐坊的水陆荟萃、珍异琳琅,只是厨膳滋味毫不逊色罢了。

    这一切不能不令宇文策联想起自己曾亲历目睹的各色飨宴。

    理所当然的,他首先想到的是似乎无尽无休的宫中宴乐。

    自营州摆驾返京之后,志得意满的皇帝便变本加厉地耽于享乐。如果说“功超秦皇汉武、贤追唐尧虞舜”曾经是一座被朝端诸公吹捧出来的空中楼阁,皇帝固然可以躲入其中自欺欺人,但高句丽负隅猖獗,皇帝终究问心有愧、空口无凭,“天兴”之兴到底底气不足,天上人不免有楼塌阁陷之忧。可现今辽东勘定,这座空中楼阁终于拔地连天,牢不可撼,足以令圣天子高卧安枕,端拱[端拱:端坐拱手。比喻贤君无为而天下治。《魏书.卷七七.辛雄传》:“端拱而四方安,刑措而兆民治。”]无为而天下治。

    “武耀辽碣”、“威服四夷”,如此浓墨重彩的“点睛”之笔,宣扬众口,落笔汗青,似乎足以巧妙抹除两征皆败的污迹,精心遮好王朝衰朽的窟窿,从而在一整面颓墙破壁上勾勒出一幅“天下升平”的锦绣彩绘,令早已“虚胖”的皇帝愈发骄纵恣肆,高卧贪欢。

    于是曾因战事而暂罢的种种游猎嬉宴无不恢复,而其挥金如土、俾昼作夜[俾昼作夜:指晨昏颠倒,常用在无限制地享乐,出自《诗经·大雅·荡》。],较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旁的姑且不论,光是每次飨饮靡费便令知情者瞠目结舌之余,不免蹙额心忧。庖厨用工千人,宫娥传膳百道,水陆珍奇,尽皆入味,荤素兼备,咸甜并陈,而天子或尝一箸,或绝口不食,什么飞鸾脍、嗟咄脍、剔缕鸡、象鼻炙、熊白啖、无忧腊、凤凰胎,无论是怎样的珍馐美味,无论是怎样的罕见菜式,往往摆桌不过须臾,便会被下一道更精致、更奢华的佳肴取代,转眼间被弃置沟渠,随意糟贱。

    人道宫中烟火所散,香气数里可闻,却不知几许留于百姓之家。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既然皇帝都如此安枕无忧,逍遥快活,有恃无恐的权贵大人们自然是上行下效,青出于蓝。例如右丞相冯暄,鸭只食滑舌,蟹只啖鲜螯,鱼只享嫩腮,日食万钱,犹觉无下箸处,其浆酒霍肉[浆酒霍肉:把酒肉当作水浆、豆叶一样。形容饮食的奢侈。],颇有何公[指西晋何曾,性豪奢,史载:“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遗风。又如司会中大夫潘诜,炎炎夏日动辄取大冰使巧匠雕琢为壮秀山屏,环列于宴厅四周,座中客虽酒酣耳热而犹有寒色。

    甚至于宇文策的顶头上司——那位小宫伯下大夫,不久前设宴款待僚属,曾随手指着席间一道羊炙不无得意地炫耀:整羊只有两翼薄肉数片堪用,余者尽可弃之,用羊二十头才得此炙,是为“贵人所食”。眼见大好食材掷地迤逦,宇文策只觉暴殄天物,虽满目鲜肥,实难下咽,于是厚着脸皮主动恳请将弃羊运回居处以供邻里解馋,小宫伯碍于情面答应下来,却不忘随口取笑道:“狗子争食之物,落雕郎何必惜之?”

    肉食[肉食者:代指高位者,《左传·庄公十年》载:“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者,必先急天下之忧,而后享天下之奉。可惜素餐[此指不劳而食,多指无功受禄,即*******钟鸣鼎食,全不顾万民无米下炊,嗷嗷待哺。

    三月关中大震,屋舍倒塌,人畜死亡万计,灾民饥馑流离。

    青州春夏连旱,妖蝗蔽日,陇亩颗粒绝收,百姓困乏嚎啕。

    国事如此,宇文策除了心忧如焚、痛心疾首之外,也愈发庆幸自己得遇明主,壮志有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