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感时思报国（五）以弱胜强

    “其时形势一片大好，肃慎已纠合契丹、奚等久受奴役诸族，合兵三万，先破‘别都’国内，后降乌骨、泊灼，高句丽人闻之丧胆，鸭绿水江防触之即破。而我部既夺安市，取建安易如反掌，南下门户已开，若能兵驱积利[积利城：今辽宁省庄河市城山镇万德屯附近的城山古城。据《新唐书·高丽传》载：贞观二十一年(647)，青丘道行军大总管李进达等，自莱州渡海，“取石城，进攻积利城”。]城，并与沿陆策应的许珽水师汇合，登舟泛海长入浿江，尚有兵胁敌都、灭国擒王之机，必不令肃慎独占鳌头！只是麾下将士轮番苦战，伤亡不小，安市、建安两城亦需拨人守御，而且高崇礼遇伏后自乱军中侥幸脱身，率残部退保沙卑城[沙卑城：又名卑奢城、华奢城、沙卑城，为东晋末年高句丽人所筑，城址位于辽宁大连市金州区大黑山上，隋朝来护儿、唐张亮、程名振皆尝出海道败高丽于此。]，收拢溃兵后仍负隅顽抗，单我一军之兵力，未免捉襟见肘。因而我暂弃前嫌，再三传书中军申说利害，寄望冯暄能以全局为重，增兵相助，并建言再出一奇兵强袭石城，先分割沙卑、积利二城，击其脊背而断敌首尾。可恨冯暄恶我功高，居心不轨，竟以‘残敌猖獗，道远中阻，切勿轻敌冒进’为由，一面严令我部按兵不动、固守两城，一面却密遣其心腹郭轨率军两万自白岩城远道抢夺积利，随后又西取石城。这一手暗度陈仓，分明是堵我进路，欲使我部画地为牢，无处展布，防我有甚于防贼！可笑郭轨初胜即骄，大意轻敌，被高崇礼四千轻骑长袭石城军营，杀得他狼狈逃窜，损兵过半。冯暄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去追究郭轨战败之责，竟反斥我疏于防范，令敌骑偷袭得逞，岂非荒谬至极！之后敌势鸱张[鸱【chī】张：像鸱鸟张翼一样。比喻嚣张，凶暴。]，又因冯暄衔恨诱杀高惠通等降将四十余人，以致多地降而复叛，高崇礼朝夕间聚众数万，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冯暄焦头烂额之下，万不得已拨兵一万与我，令我与许珽两军水陆合击，务必荡平敌寇。高崇礼闻我领兵来讨，乃避战不出，结城坚守，我军几经苦战，前后历时三月有余，才相继攻破石城、沙卑等大小十一城，逼得高崇礼兵败自尽。而肃慎早已渡江多时，其间冯暄全无寸进，但作壁上观，以图渔人之利。肃慎兵困平壤，百济、新罗也趁火打劫，争复故地，高句丽孤城日危，里外绝援，更兼君臣反目、权臣见弑，是以迫切求和以图苟安。冯暄则因利乘便，虽仅得辽东半郡之地，却以大胜之势受降表功！哼，恕我直言，朝廷之所以大肆铺张所谓‘庆辽’宴，除奉迎上意之外，正是内视不足而张形于外！”

    “唉！冯暄揣意媚上，邀功取宠，凡此种种，始自父皇好大喜功之过啊！”晋王摇头苦笑，凝视着酒渍逐渐干涸，如同大片疆土海市蜃楼般消失无踪，不免喟然而叹：“两征失利，朝野士庶皆谈辽东而色变，以致肃慎自拔来归[自拔来归：拔：摆脱，离开。自觉离开恶劣环境，归向光明。指敌方人员投奔过来。]，并献里应外合之策，满朝文武应者寥寥，唯冯暄一人请缨主战，更放言必胜。朝廷连年用兵，已是内外虚竭，四海骚然，可父皇却力排众议，独许冯暄之言，悍然兴师征东。想父皇自比秦皇汉武，本欲先除东患、再一南北，囊括宇内以成千秋大业，却不料劳民丧师、同室操戈，不仅动摇国本，更令海内失望。高句丽猖獗多年，父皇虽有万丈雄心，业已厌烦倦怠，只是现今已骑虎难下，不肯忍辱示弱罢了。所以今日之征东不同往日，重在雪前耻、正君名，以一胜而遮百弊，快刀斩乱麻。至于扫灭高句丽、收复汉四郡，已是两可之事了。冯暄正是深晓此意，才敢挟公谋私，观其与肃慎貌合神离，对高句丽见好就收，凡事急功近利，不计手段，症结当在于此吧！”

    “殿下无须替此贼推脱！国之大事，生死之地，既已诉诸武力，又岂容小人奸滑权诈！他妄图以操权弄势之伎俩，用诸兵戎捭阖，美其名曰‘驱虎吞狼’，还沾沾自喜视为妙计，殊不知养虎者必自啮！冯暄先弃友军于不顾，后借快刀以伤人，眼见肃慎渐成气候，又旋踵纳降高句丽，如此反复无常，见利忘义，岂是安邦定远之谋！他莫非以为肃慎人是戎狄丑类、化外愚夫，略施手段与恩惠，便任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他未免也太轻看纥石烈羽荣了吧！”

    “肃慎王文武长才，雄谋远略，纵然比之刘元海[即刘渊（公元249年至253年之间－310年），字元海。匈奴首领冒顿单于之后，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孙，左贤王刘豹之子，五胡十六国时期前赵国的开国君王。刘渊在父亲死后接掌其部属，直至八王之乱时诸王互相攻伐，刘渊乘朝廷内乱而在并州自立，称汉王，建立汉国（后改为赵，泛称前赵，亦作汉赵）。]、慕容垂[慕容垂：（326年11月4日—396年6月2日），字道明（一说字道业、叔仁），原名霸，鲜卑名阿六敦。慕容儁在位时赐名“夬”，后改为垂。前燕文明帝慕容皝的第五子，鲜卑族十六国时期后燕开国君主。曾因奸佞猜忌被迫投附前秦苻坚，淝水之战后趁机反秦复国，建立后燕。]也不为过。”宇文策心头愈感沉重，脑海中一再浮现出那个英气雄豪、顾视不常的魁伟身影：平辽宴上，纥石烈羽荣之所以不臣不屈，严词拒舞，是否与他心怀积怨、恼恨朝廷不公不义有关呢？当冯暄出面议定胜负，肃慎王那无缘无故的大笑与看似寻常的答复又是否别有深意呢？而他又为何会慨然同意彼此平手呢？如今从头细捋，个中是非恩怨，似乎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啊！

    “孝珩对纥石烈羽荣当真是另眼相看啊！嘿，我险些忘记你二人乃是不打不相识，孝珩还是肃慎王口中的‘散亦孛’呢！”宇文信难得揶揄道：“难道这便是英雄相惜，亦敌亦友吗？”

    “殿下，士行兄！”宇文策略作苦笑，继而正色道：“实不相瞒，天子围猎后纥石烈羽荣曾邀我于龙城夜饮。我观其谈吐，闻其经历，知此人绝非一介武夫，实属不世枭雄。他曾说朝中有贵人相助，听之不似戏言，我且大胆猜测，他口中贵人所指正是冯暄！”

    “孝珩之意，是纥石烈羽荣仍与冯暄虚与委蛇？”晋王当即会意，皱眉沉思道。

    “如是寻常之辈，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但以纥石烈羽荣之城府，未尝不会隐忍示好！以冯暄之老谋深算，保全高句丽除设两虎同笼之局外，恐怕也心存试探敲打之意。倘若纥石烈羽荣负气抵牾，抗命不从，征辽大军枕戈在侧，冯暄未尝不会翻脸无情，以武相胁；可若是肃慎能弃垂成之功，解平壤之围，则不仅是向朝廷输诚献忠，更是卖一天大人情与冯暄。肃慎如此俯首听命，冯暄戒心大减，正可结此强藩以遥掌边军、争利辽东。而肃慎新立根基未稳，亟需稳外安内，有冯暄居中援助，暗中照应，纥石烈羽荣虽忍非常之忍，不啻以退为进！”

    “果真如此，则纥石烈羽荣所图非小！辽东终究池浅，怕是容不下这条伏渊蛟龙啊！”晋王沉吟许久，才幽幽叹道。

    “以利合者，利断而义绝。我宇文信倒要看看，冯暄与虎谋皮能得志几时！”

    “虽说肃慎人劲健骁勇，已然闻名天下，但捕鹿岭以区区八千之众，锐意迎战十倍之敌而大获全胜，我仍觉不可思议，士行兄可知其详？”宇文策见晋王一时默然，遂开口向宇文信问及堪称奇迹的捕鹿岭之战。

    “此战威震辽碣，高句丽精锐一战尽丧，胜负如此出人意料，我又岂会略过？高句丽拥兵八万，其中有铁甲精骑五千，轻骑八千，重甲兵两千，其余步卒皆为各部各族之兵，虽装备参差，但也几经战阵，可谓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捕鹿岭位于扶余城西南二十里许，地势西高东低，坡不甚陡，北连密林，南被浅草，相传曾为扶余王[扶余：古国名，夫余，夫于，最早见于逸周书称为凫庾。据《后汉书》记载：“：扶余国，在玄菟北千里。南与高句丽，东与挹娄，西与鲜卑接，北有弱水。地方二千里，本濊地也。”相传为橐离国王子东明于公元2世纪建立，几经盛衰，后被逐渐强大的高句丽于公元494年灭亡，前后存在近七百年。《资治通鉴》载：“初，夫余居于鹿山，为百济所侵，部落衰散，西徙近燕……”]猎鹿之地，故得其名。纥石烈羽荣得知敌军长袭而来，乃留兵千余严守扶余城，派轻骑数百骚扰诱敌，自己亲率主力背林布阵，又分五百甲士暗伏于西坡草丛以作奇兵。高句丽深知肃慎人悍勇，便以轻骑弓手侵扰其阵，俟其稍却即出铁骑突击冲撞。其铁骑人马尽披重铠，矢刃难入，素来所向披靡。肃慎人虽骁健，但兵甲缺劣，绝难力敌，是以一触即退，争相奔入林中。于是铁骑顺势追杀，高句丽各军也见机一拥而上，怎料却正入纥石烈羽荣所设圈套之中。原来肃慎人早暗动手脚，预先将周边树木从中砍断，仅以绳索捆扎，诈败诱敌骑追至便斩绳断木，既令高句丽铁骑前锋伤亡惊乱，又于原地留下成片高至腰际的防马木桩。肃慎人身处其中，灵活游走，一边以劲弓攒射压制，一边以刀斧砧砍马腿，再用短刃、石块、套索等与敌贴近肉搏。高句丽铁骑笨重，又一时难以冲破木桩阵，前后拥挤乱作一团，被肃慎人避长击短，自然伤亡惨重，须臾即告崩溃。纥石烈羽荣趁势率众猛冲狠杀，驱赶溃骑反撞入己方阵中，西坡伏兵也同时发难，自侧翼薄弱处直捣中军斩将夺旗，于是高句丽军顷刻土崩瓦解，自相践踏，阵亡不下万人，器械降伏者不可计数，而肃慎死伤竟不足五百。嘿，说来斩将夺旗之人也跟你关系匪浅，就是那个惹是生非的纥石烈蒲鲁虎！不过他在沙场上可真是万夫莫敌，据说当日连斩敌方大小将帅十一员，高句丽人争避呼之‘鬼浮屠’。如此沙场猛将，不想竟成了孝珩的手下败将，当真是‘一物克一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