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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龙(一)

    “这场雨过后,家乡的荷花便要开了吧。”青年人侧耳倾听着窗外连绵的雨声,口中的呢喃随着案上的焚香一同缓缓飘散。

    有些泛白的薄唇勾勒出一丝浅淡的笑意,继而隐没于蒙住他双眼的那道白纱。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色的瓷瓶,青年人犹豫了片刻,叹息着把它放到了桌案之上。

    正值夏季,这一天是大昭正统五年的六月一日,贺青箫来到帝都永安城的第三年。

    贺青箫本是汐州胶柳县人。胶柳县靠海,乡人自古便世代以捕鱼为生。二十三年前,一名从外地来的铁匠看上了一个渔民的女儿,他以十枚银毫作为聘礼,与她结成了一对夫妻。

    几个月后,这个自称是来自漠北垠州的男人抛下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消失在了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失去丈夫的女人被自己的家人赶下了渔船,平生第一次踏上了充满未知的陆地。

    没有人知道贺青箫的母亲都经历过怎样的艰苦、如何独自将他抚养到了六岁,即使是贺青箫自己,也因为天生的眼疾而几乎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贺青箫此后唯一能够记起、亦是他在这十几年中的每一个深夜里都必定会梦到的,除了幼时的自己所发出的嘶哑哭声,就只有母亲那早已冰冷的紧紧怀抱。

    “既然源于水,那便也归于水吧。”日后成为贺青箫老师的男人如是说着,安葬了那个因为过度操劳而早早枯萎的女子,带走了这个眼盲心明的小小孩童。

    此后的十余年里,男人把自己的一切学识都对贺青箫倾囊相授。三年以前,贺青箫破阵出师,泣谢师门之后,他便独自走进了这座昭国的都城。

    贺青箫,为心中所怀的济世之愿而来。

    雨声渐歇,贺青箫无声长叹,收起了那瓶隐隐散发着异香的药膏。

    自幼便遭寒毒侵身、落下病根,如今更是早已浸入四肢百骸、流于经络骨髓,尤其在雨雪时节便如万蛊蚀心、痛不欲生,即使用药也不过能在片刻的恍惚中获得短暂的解脱;但是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他必须要维持住清醒的意识。

    焚香燃尽,贺青箫持杖起身,在仆人的带领下走出肖府别院,走向了今晚的那场宴会。

    因为就在今日,贺青箫或许便将得偿所愿。

    ***

    兵部侍郎肖破虏肖大人于今晚在府中设宴,庆祝自己三十岁的生辰。

    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就像人们在提起这位不及而立之年便已登侍郎之位的肖大人时一样,顶着“晋阳肖氏”这块金光闪闪的将门招牌,肖破虏便能轻而易举的伪装成人们口中那个“只会借着宗族名声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

    大昭朝立国初期,开国皇帝孙思逸曾经想过要大加封赏军中的高层将领,却在惊讶地发现其中有近两成的人都出自于同一个宗族后无奈削减了赏赐的品级;但即便如此,晋阳肖氏的名望也堪称一时无两。自此以后,肖氏宗族也不负声名,在接下来的三百年里将才辈出、立下无数军功,无愧于大昭第一将门世家的名号。

    在昭惠帝孙捷废除天下兵马大将军这一军职之前,昭朝历任十七位大将军中、肖氏独占七人,与这般显赫的家世相比,一个未满三十岁的二品兵部侍郎,听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惜历史终究只是历史,金字的招牌也会染尘落漆。肖破虏之所以会受到他人的非议,除了年纪和品性,也是因为晋阳肖氏的日渐沉寂。

    三十余年以来,肖氏再无一人担任过三品以上的军职,由此观之,这个曾经的将门世家无疑已经走向了没落。

    大昭承宁年间,为了抗击西北亘州蛮人的侵扰和镇压西南离州狄人的叛乱,昭惠帝孙捷虽是殚精竭虑却一直都收效甚微;晋阳所在的巍州正处于亘州与离州之间,然而终昭惠帝一朝,他也没有重用过哪怕一位出身肖氏的将领。

    或者反过来说,终昭惠帝一朝,肖氏也没能培养出哪怕一位足堪大用的将才子弟。

    ——在近三十年里逐渐崛起、夺走肖氏“大昭第一将门世家”之名的,是霄州的永昌林氏。

    ——三十年前,永昌林氏平定了东北顺州夷人的内战,迫使北夷再次归附昭国;三十年后,林氏的年轻宗主林澄德率军千里奔袭而至,围困帝都永安城已有六日之久。

    但在晋阳肖氏的谋算里,这只不过是宗族于乱世来临之前的暂时蛰伏而已。

    为了倚靠天下的战乱再次成为名门望族、为了在新的时代再次占据显赫地位,肖氏宗族必须潜伏在暗中积蓄起足够的力量,哪怕代价是在明面上荒废掉整整一代人。

    既然昭朝这艘大船已经注定会在日后的风暴中倾覆,那么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掠走所有尚且完好的木板,再用它们搭建出一艘足以击破这场风暴的新船。

    因为肖氏能够由此获得的,是下一个三百年的荣光与安泰。

    ***

    即便是在肖氏宗族之中,主家第三子的肖破虏也一向有着“特立独行”、“不受管教”的顽劣名声;若是要追根溯源的话,少年时期在帝都永安城长居的那段经历,或许就是塑造出了他这般独特品性的最大缘由。

    帝都永安位于中州,正如其名,地处于八荒大陆的中部;十三州人士皆汇聚于此,皇亲国戚、市井百姓,行商、艺者、匠人之类如过江之鲫。永安自建都以来便力求包容开放、兼收并蓄,在如此风气的大力熏陶之下,也难怪身为长房三子的肖破虏却表现得与整个宗族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昭惠帝孙捷登基后,晋阳肖氏特意派遣彼时的主家长子肖敬凝前往帝都,以便探究新君之德行;因为名义上是悼念先皇殡天、恭贺新帝继位,肖氏又惯常低调,所以随行者不过只有家仆数人而已。百日丧期过后,借住于族兄宅邸的肖敬凝这才在永安城中购置房产,接来妻妾儿女一同生活。

    其中便有他的第三个儿子,才刚刚出生不久的肖破虏。

    肖破虏的童年无疑是幸福的,与两位大了近十岁的哥哥相比,自幼远离家乡的他不但合情合理地逃脱了宗族长辈的训导与制约,父亲肖敬凝也因为要专注于族中的事务而无暇亲自教导幼子,于是理所当然的,教育肖破虏的责任就被担在了他那两位兄长稚嫩的肩膀上。

    ——让两个十几岁的小男生一起去带一个几岁的小男孩,肖破虏的顽劣究竟从何而来,由此也就不言而喻了。

    十数年后,继任肖氏宗主的肖敬凝举家搬回了巍州晋阳,但对尚且年少的肖破虏来说,帝都那种独特的味道已然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骨血之中。

    回到所谓家乡的肖破虏只感到无比的压抑,这种压抑不仅来自身边的宗族亲属,更源于这座晋阳城里的每一位民众——还在帝都时,他只不过是名为肖破虏的自己,可以肆意放浪、无需在意他人的看法,然而在这里,他却被迫成了“晋阳肖氏当代宗主的第三子”,一切言行都逃不过有心人的目光,继而遭到无端的审视与评判;原本能够依靠的兄姐们业已成年、出仕或者出嫁,无法再照顾这个在为人处世上独树一帜的弟弟,曾经义结金兰的挚友们如今亦是天各一方,只能借助邮道数月传递一封书信互相交流或是宽慰;过往的意气风发迅速被消磨殆尽,只余下满载苦闷沉寂的内心还怀着一丝微弱的期望。

    大昭承宁二十年,及冠的肖破虏迎娶了宗族指定的妻子,这也是他在这段灰暗人生中的唯一的一抹亮色。

    ——非常幸运的是,肖破虏早在两年前就已见过这名女子,并且对她一见钟情;两人的婚后生活也很美满。可惜的是,这对相爱的眷侣却在五年后便因故暂且分别了。

    大昭承宁二十五年,昭惠帝孙捷驾崩,晋阳肖氏为探究新君之德行,特意派遣曾在帝都生活过的主家三子肖破虏前往帝都;一如惯例,他的妻儿并未与之同行。

    同年,幼帝孙浩继位,前太子孙勤联络十三州州牧及各地驻军总帅争夺皇位;次年四月,勤王联军攻破帝都,孙勤弑帝登基;九月,“正统之乱”爆发,帝都内外军事部队皆归于宦官掌控,帝都从此封锁,至今已有四年。

    肖破虏由是被迫滞留在了帝都永安城内,直至今日。

    ——皇帝不出,诏令不明,朝廷百官日渐懈怠;出身晋阳肖氏又对帝都风气极为熟稔的肖破虏如何能在区区五年的时间里平步青云直至兵部侍郎,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而在今晚,兵部侍郎肖破虏肖大人于府中设宴,庆祝自己三十岁的生辰。

    ***

    夕阳将落,雨水仍未止歇。

    这场恼人的大雨随着镇北军而来,已经持续了整整六个日夜。

    若是往好处想,围困帝都的镇北军乃是自霄州千里奔袭而来,所携粮草必定不多,这场绵延不绝的夏雨或许足以浇熄在他们心中燃烧的那团烈火,不用耗费一兵一卒便可迫使镇北军偃旗归返;但是往坏处想,帝都之围迄今已有六日,镇北军携带的粮草已然将要消耗殆尽,万一镇北军决意死命攻城,那么在城破之后,帝都永安多半便会陷入一场惨绝人寰的无情劫掠。

    在这种关乎身家性命的危急时刻,已经怠惰了近四年的朝廷官员们终于行动起来;经过数日的争吵、辩论和谈判,官员们最终达成一致,向围城的镇北军递送了一份协议。

    无视宫中那些阉人在这几日里传达的任何一道所谓“诏书”,朝官们决定以自身的意愿代替皇帝、与镇北军的总帅林澄德议和。

    肖府的这场晚宴,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镇北军总帅,昭远将军,耀侯,永昌林氏宗主,林澄德。

    二品兵部侍郎,龙骑都尉,晋阳肖氏主家三子,肖破虏。

    根据后世史书的记载,大昭正统五年的六月一日,便是这两位乱世枭雄第一次会面的日子。

    ——在忐忑赴宴参加和谈的官员们的衡量下,之所以是在肖府设宴,是因为被推选为百官代表的肖破虏肖大人,在地位上勉强堪与远道而来的林澄德对等相待。

    ——也正是他们二人,在日后一同掀起了被后世称之为“列国十三州”的壮阔时代。

    灯笼已然高悬,这场将会决定大昭未来国运的生辰宴会,今晚便将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