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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龙(二)

    在仆人的带领下走进肖府的后院,贺青箫远远地就感受到了那股独特的销金暖意。

    晋阳肖氏素来低调,偏偏这一代的主家三子肖破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所谓世家底蕴,一个败家子倒是败不完屹立朝堂三百余年的肖氏宗族所积累下的惊人财富,但所谓将门世家的孤高名声却被他一人就玷污了不少;不过也正因如此,出手阔绰、待人亲善的肖破虏入仕没过多久,便异常轻松的在错综复杂的官场上得了个“最易相与”的绝佳名声。

    在绝大多数的官员看来,肖破虏亨通的官运依然是符合既定规则的,所以也不会有谁无趣到提出质疑;而在那几位真正目光如炬、高瞻远瞩的朝廷大员们眼中,肖破虏的一切言行举止,其实都是在表达晋阳肖氏如今对于朝堂的态度。

    肖破虏,肖氏主家第三子,作为被宗族派遣至帝都永安城的门面,说他的行为完全与宗族的意志无关,谁会相信?

    所以,他那完全违背惯常风格的行事方式以及他所展现出的对权势的渴望,实际上就是在彰显晋阳肖氏针对当今乱世所做出的转变:那个一向自矜且内敛的将门氏族,已然决定要以有别于过去的姿态再次取出封存在匣中的剑了。

    对这几位年岁已高的朝廷大员来说,晋阳肖氏的赫赫威名依旧历历在目,“一骑平漠北,单剑降单于”的传奇也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荒诞无稽的市井传说,而是他们在童稚时亲眼见证过的历史;在他们的心目当中,“晋阳肖氏”这四个字,正是对“举世无敌”这个词最好的注释。

    那么,既然一向忠于皇室的肖氏宗族已经通过肖破虏表达了对当今乱世的态度,身为大昭股肱之臣的他们,又怎能不尽心竭力的协助这位晋阳肖氏的主家第三子呢?

    三年以前,眼上蒙着白纱的贺青箫孤身来到帝都永安,随即便径直拜访了彼时唯以纨绔闻名于帝都的肖破虏。

    自荐充任肖府谋士的他,献出了平生的第一条计策。

    三年之后,循计而行的肖大人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兵部侍郎,依照谋划赚得了那几位朝廷大员的信任和赏识,自然便能水到渠成的在朝堂之上牢牢地站稳脚跟。

    而在今晚,便到了该走这条计策的下一步的时候了。

    贺青箫咬紧牙关,压抑着体内冰寒刺骨的痛楚,在仆人的带领下,持杖走进了设宴的楼阁。

    ***

    “你确定林澄德会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么,换做是我的话,直接攻城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昏暗的房间里,肖破虏用无所谓的语气向对面的人问道。

    “大人真是好胆量。”雷敬祁敷衍地应了一句,转而道:“那边传来消息,宫中的那些宦官似乎有准备逃匿的迹象。”

    作为肖破虏多年的门客以及首席谋士,雷敬祁早已习惯了不去在意对方时常会表现出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与外人惯常的猜测不同,通过这些年的相处,雷敬祁完全能够确信肖破虏的“顽劣”并不是一种虚假的伪装,而是他最为真实的品性。身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巍州人,雷敬祁根本无法想象族规严苛的晋阳肖氏到底是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家伙的。

    ——明明他那两位兄长都堪称完人来着。

    “……逃就逃呗,”沉默了片刻,肖破虏不屑地说:“能逃得出皇宫,还能逃得出被镇北军围困的永安城么?青楼都上不了,这些太监还想要上天是咋的。”他嗤笑了一声,却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谁。

    “谁能抓住这十二个宦官,谁可就是昭朝的大功臣了,这种功绩可不太好拱手让人吧?”雷敬祁随口规劝道。肖破虏的性格确实很差,但他的智慧、谋略,以及对政治、时势和人物的把握与评判全都处在当世第一流的水准;问题在于雷敬祁偶尔会分不清肖破虏的话到底是认真说的还是在开玩笑,所以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不得不确认清楚肖破虏的想法。

    比如肖破虏之前说的“攻城”,无论各地的州牧和将军打成什么样,正统皇帝在名义上都还是八荒十三州唯一的统治者,谁敢在这种时候攻打帝都,那就是亲手给全天下的人送上一份讨伐自己的绝佳理由;毕竟,“大义”的名分,永远都是战争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所以那句“攻城”只是一句玩笑话,而他说的“逃就逃呗”……

    “确实不好拱手让人啊。”肖破虏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雷敬祁的肩膀。

    于是雷敬祁明白了,肖破虏的这句话是认真的。

    不去抓捕宦官的理由其实也很简单,雷敬祁只是想明确知道肖破虏的决定而已:宦官们之所以想要逃匿,是因为镇北军提出的条件中包括“进驻帝都”,一旦镇北军进城,谁知道打着“奉迎天子”名号的林将军会不会率军进宫,到了那个时候,肯定是得拿祸乱朝政的宦官们的颈血来祭旗了;换句话说,宦官逃匿的前提是镇北军进城——万余名的镇北军将士进了城,这份功绩就算不想让,到时候也不得不上了。

    “可惜。”雷敬祁“唰”的一声收起手中的铁扇、拱手道:“今晚与林将军的和谈,请大人务必要克制脾性。”

    严格来说,这次和谈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朝廷官员们本就是因为宫中太监一直声称皇上拒不接受镇北军的条件,又怕镇北军在粮草耗尽后失去理智、强行攻城,这才决议无视诏书,以百官的意愿代替皇帝、与镇北军议和的;至于镇北军这边,千里奔袭至帝都,又在连绵的大雨中围城六日,所携粮草无疑即将耗尽,眼下唯一的选择也只有接受官员们提出的条件,和谈后才能得到帝都提供的补给。

    ——能在三十岁时就接任永昌林氏宗主的位置,镇北军的总帅林澄德林将军,应该不会是一个能干出“攻打帝都”这种蠢事的人吧。

    虽是个刻在骨子里的顽劣性格,但肖破虏“最易相与”的名声倒也不是白来的,他的顽劣主要体现在为人处世上,待人接物时却是个亲和友善的模样;雷敬祁是在提醒他不要与林将军产生任何争执,能全程把酒言欢便是最好。

    “……我尽量吧。”肖破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走吧,宴会差不多该开始了。”

    走出房间,肖破虏抬头看了眼雨落不停的昏暗天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啊……”他用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微弱声音嘟囔了一句,在仆人的侍奉下向府中后院走去。

    ***

    历史

    肖破虏的太爷爷肖辞宁,是晋阳肖氏在大昭一朝最后一位天下兵马大将军。

    在他的一生中有无数传奇般的故事,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所谓的“一骑平漠北,单剑降单于”。

    由于这段经历实在太过离奇,所以即使是与肖辞宁同时代的人,也大多对此事持有怀疑态度。

    但不可否认的是,时年二十七岁、在昭国征西军中任正五品昭威将军的肖辞宁,确实曾在一场子归城外与蛮人的遭遇战后孤身追击、深入亘州漠北。

    十三天后,全身共计十六道入骨刀伤、皮肤肌肉与甲胄被血痂死死粘在一起的肖辞宁,拖着蹒跚的步伐,出现在了战友们的面前。

    经过了近四个月时间的全力治疗,重伤濒死的肖辞宁这才勉强伤愈如初。

    没有人知道在那十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蛮人一方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或语言记录,肖辞宁也终生绝口未提。

    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彼时的肖辞宁在昏迷前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在一日,亘州蛮人便不会越过贞池一步。”——位于贞池附近的子归城,是昭国最深入亘州的一座城池。

    第二件事,终肖辞宁一生,亘州蛮人也未曾越过贞池一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为后世的文人墨客们提供了无数灵感。

    八荒大陆的古老习俗,一名将士只有在投降时才会交出自己手中的兵器;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归来的肖辞宁身上却并没有带着昭国军队的制式长刀。

    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认为肖辞宁是向蛮人投降了,因为这在逻辑上根本就说不通;然而对于出现这种状况的个中缘由,肖辞宁亦是守口如瓶了一生。

    久而久之,这段故事不但被传为了“一骑平漠北,单剑降单于”的佳话,也被改写成了各式各样的话本戏剧,在八荒大陆之上代代相传。

    ***

    历史

    桑歌卓雅,蛮人历史上最知名的单于之一。

    令她出名的不仅仅是她的性别,更是因为她是第一位几乎统一了所有蛮人部落的单于。

    在桑歌卓雅年幼时,她的父亲、两个叔叔和三个哥哥都在一场部落交战中阵亡;桑歌卓雅孤身逃了出来、逃往了贞池的方向——那是在她模糊的印象里,离家乡最远的地方。

    十六年后,二十二岁的桑歌卓雅只身回到亘州,在接下来的七年里,她以无人能够企及的军事才能与政治手腕,几乎统一了所有的蛮人部落。

    二十九岁这年春天,桑歌卓雅率军移帐贞池,为侵扰乃至攻伐中原做准备。

    几日后的夜里,大军营地遭到袭击,数量不明的夜袭者甚至一路杀到了单于金帐;数十名单于亲卫奋战而死,才从夜袭者的手中守护住了他们伟大的主人,单于桑歌卓雅。

    第二日,惊魂未定的各部落首领受到邀请、参加了一场金帐大会;怒火与仇恨并没有扰乱桑歌卓雅的心智,经过冷静的分析后,桑歌卓雅确信蛮人部族现今的力量并不足以同中原全面开战,于是她宣布了自己的决议,各部族全部返回漠北,韬光养晦、以待时局。

    由于不满桑歌卓雅的这项决定,一些归顺于她的蛮人部落在日后相继反叛;桑歌卓雅因此失去了统一所有蛮人部落的唯一机会。

    自此之后,桑歌卓雅不得不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统合蛮人部族上;终其一生,她都没能再越过贞池一步。

    桑歌卓雅终生未嫁。她在晚年收养了一名蛮族少年,为他取名呼卓斥答。

    同所有其它蛮人一样,桑歌卓雅在离世后被埋葬在了一片无名的草原;据说,她的陪葬品除了些许的皮毛和首饰,还有一个她几乎携带了整整一生、却从未打开过的匣子。

    ***

    在蛮语中,呼卓斥答的意思是,“迎接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