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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从龙(八)

    傅济濂在自己的卧房里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放晴了。

    宿醉后的早上总是会伴着头疼,傅济濂发怔了许久才渐渐意识到,这些日子里一直萦绕在耳边的淅沥雨声居然都已消失无踪了。

    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傅济濂起身走到桌边想倒杯茶水,就看见了顾勋留下的那张字条。

    内容大致是劝他以后少要贪杯;回想起自己昨晚在宴席上规劝顾勋的那些话语,顾勋不禁觉得老脸有些发红。

    而在字条的末尾,顾勋用隐语将夜里收到的消息告知了这位同谋的族叔:宫中宦官携着正统皇帝,已尽数逃出皇宫。

    愚蠢。

    找出火折看着字条燃尽,傅济濂心中对殇帝的评价又落了一等。

    镇北军都还没入城呢,居然就能干出这种惊惧到连夜遁逃出宫的耻辱行径,大昭皇室三百余年的脸面都要被这个蠢材给丢尽了!

    若说此前傅济濂还对废立皇帝一事多少有些惶恐、以至于要醉酒避忧,但如今面对这般无德无才亦无能的陛下,任谁都应该不会再对其抱有丝毫的敬意了。

    与薛文启等尸位素餐、眼中唯有权势二字的官场蛀虫不同,傅济濂之所以会支持另立新帝,是因为他依旧对昭国皇室怀着不容辩驳的耿耿忠诚;只是,正如多年前自裁于宗族祠堂的宗主傅羿乾在遗书中留下的文字,对昭国皇室忠诚,并不代表就要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皇室成员忠诚。

    若其德不配位,那便换一个皇帝吧。君君臣臣,既然君主已经失去了作为君主的资格,那么臣子也就无需再践行身为臣子的责任了。

    坚定了心念,洗漱更衣后,傅济濂走进后宅正厅,就看到了正吃着早饭的妻子顾筠萍和长子顾逸清。

    却唯独不见自己的幼子傅逸玄。

    “玄儿呢?”傅济濂皱眉问道。

    未等有人答话,一道清脆的少年嗓音就从他的身后传了过来。

    “父亲!”九岁的傅逸玄飞奔进房间,站定在转身盯着自己的父亲面前,伸手拉住他的袖角道:“孩儿想去看镇北军入城。”

    瞧着小儿子这满身泥土、发梢还挂着些细碎树叶的狼狈模样,傅济濂无言地把那句“你是怎么知道的”给咽了下去。

    “玄儿为什么想去看镇北军入城呢?”傅济濂蹲下身子,抬手轻轻把住傅逸玄的两只胳膊,带着一丝困惑问道。

    小孩儿大多都会好奇热闹的场面,但傅济濂却隐隐觉得,这件事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镇北军的林将军是当世的大英雄!孩儿想要见他!”傅逸玄一脸认真的回答道。

    天真的话语却如巨石般砸在了傅济濂的心上,他立刻板起脸、严厉地喝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版筑傅氏世代忠良,自己的儿子居然会认为率军围困帝都、叛逆大昭国朝的林澄德是个英雄?!

    傅济濂颤抖的双手不禁加了几分力气。

    “……因、因为……”看到向来和善的父亲发了这么大的火,年幼的傅逸玄被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应答道:“这、这几年天下纷争不断、百姓困苦不堪,可永昌林氏和镇北军控制下的霄、戍、顺、戎四州却民生安泰……父亲您教育过孩儿,上位者当以民为贵,所以……所以孩儿认为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林将军,就、就是一个大英雄……”

    勉强说完这段话,傅逸玄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听到幼子的这番话语,傅济濂颓然地垂下双手,低着头沉默不语。

    良久以后,傅济濂抬起头,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勉强笑道:“先去吃饭吧。”

    “……吃完饭以后,去换身衣服,然后……为父带你去看镇北军入城。”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二日,辰时六刻,帝都永安城南门外。

    礼部尚书郑庆云站在百官队列的首位,等待着迎接今日便将入城的镇北军将士。

    仪仗规格遵循的是“侯爵觐见”的礼制,这是朝中诸位大员在反复商讨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其中原因有三:第一,林澄德的确有耀侯的爵位在身;第二,依照这项礼制,随侯爵一同进入帝都的兵士不能超过五百之数;第三,如此一来,林澄德的身份就是“耀侯”,而不是做出了率军围困帝都这种叛逆行径的“镇北军总帅”。

    最后的这一条理由对于双方来说都尤为重要,以林澄德的立场,这实际上等同于大员们以朝廷的名义宣称了林澄德并非是一个逆贼,而以朝廷百官的立场,既然林澄德不是逆贼,那么与他进行了和谈的他们,自然也就不存在任何“叛逆国朝”的行为了。

    皆大欢喜。

    ——唯一的一点儿小遗憾,是迎接的队伍中本该还有一名代表皇帝的近侍宦官,但很明显,这件事现在既做不到,也根本没人在乎。

    辰时七刻,林澄德携五百陷阵营骑兵至帝都南城门外。

    礼起,礼成,礼毕。巳时,吉辰已到,林澄德与百官一同入城。

    久违的明媚阳光照亮了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如同在寒冷冬夜里跳动的温暖篝火。

    ***

    穿着一身便服的傅济濂带着幼子傅逸玄站在街边的人群中,远远望见了浩浩荡荡行来的那支队伍。

    永昌林氏的年轻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并非是对林澄德个人的好奇,也不是在听过了幼子的话语后所产生的疑惑,而是最近这段日子里傅济濂一直都在认真思索的谜题。

    毕竟,在他与顾勋暗中筹划的拥立前九皇子孙旻这件事情上,林澄德与他的镇北军既可能成为最合适的助力,也或许会是最大的一个阻碍。

    经过缜密的分析,傅济濂与顾勋都认为林澄德围困帝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逼迫朝廷官员同意废立皇帝,而所谓的“奉迎天子”不过只是个用以掩饰的借口;眼下的问题在于,林澄德所属意的新帝人选究竟是谁。

    通过细致的调查,傅济濂可以确信林澄德除了在四年前领兵协助殇帝夺位的那次以外,从来都没有来过帝都——作为永昌林氏的主家长子,林澄德与其它世家大族的子弟一样,经常需要参与各类族中或县府里的事务、在祭祀和庆典时露面——换句话说,林澄德根本就没有任何结识诸位先帝皇子的机会,就更不必说倾力协助其中的某一人登上皇位了。

    既然如此,林澄德到底为什么要主动顶上一个逆贼的罪名?难道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他其实早已同某位前皇子达成了什么隐秘的协定吗。

    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那肯定既不是前三皇子孙凌,也不会是前九皇子孙旻;傅济濂在暗地里支持的前九皇子从未说过此事,而假意投靠以薛文启为首的诸位朝中大员后,傅济濂也能通过相应的渠道确定前三皇子也不曾提过有林氏相助;不然镇北军围城的这六日里他们还有什么好惊恐的,直接跟林澄德一起扶持孙凌登基不就行了。

    至于林澄德其实是与薛文启一起演了一场大戏、骗过了全天下的所有人,傅济濂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很快便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薛文启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和诸位前皇子一样没有结识远在霄州永昌的林澄德的机会,况且以共事了几十年的认识来看,如果薛文启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和长远的谋划,却以喜怒皆行于色的酒囊饭袋模样伪装了近三十年,那他又何苦要一直隐忍到现在才终于出手。

    “惠帝手下第一等肱骨重臣”与“废立皇帝的奸佞权臣”之间,若薛文启当真具有远超常人的智谋,那得是蠢到了什么地步才会选择充当后者啊。

    握着儿子幼小的手掌,傅济濂紧盯从面前乘马而过的林澄德,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

    在这位永昌林氏宗主的心里,究竟存着怎样的想法。

    ***

    坐在原本属于骁骑营的军帐里,林澄德卸下厚重的铠甲,长舒了一口气。

    “昨晚明明都一起吃过饭了,今天居然还叫着我参加宴会,这些帝都的官员是都闲着没事儿干了吗?”

    兵部腾出了一整座军营交给镇北军,没有外人在场,林澄德又恢复了那副只会让旁人无言以对的幼稚模样。

    同在军帐里的皇甫津根本就懒得理他。昨夜回营后,他和担当林澄德替身的景大人一起把从入城到出城的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地向林澄德叙述了一遍,累得直到现在都不想开口说话。

    “哎,”林澄德也不在意,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在营地里埋了火药啊?‘轰’!的一声,就能把我们全都给炸上天了。”

    “……然后失去一个与镇北军合作、废立皇帝的大好机会,顺便告诉全天下的人千万不要再信任朝廷了?”皇甫津恨不得用藏在袖中的“蛛丝”勒死这个烦人的家伙。

    虽是在林澄德的帐下担任军师,但对于刺客出身的皇甫津来说,永远保持冷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要事;然而追随林澄德十余年的经历教会了他一个道理,若是在对方面前还要坚守这个信条,那就完全是在跟自己的心脏过不去。

    “干脆把这些朝廷官员全都给杀了算了,反正都是些废物。”林澄德突然摆出了认真的模样,“你我的目的本就是奉迎天子,只要能把孙勤带回霄州就行,这些废物我可不想要。”

    “……然后失去一个招揽贤才的机会,顺便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林澄德就是一个嗜杀的朝廷逆贼?”皇甫津开始认真思考哪几种毒药配起来最能让人生不如死。

    “我赢了。”林澄德道。

    “你说什么?”皇甫津没听懂。

    “哦,我跟景濯铭打了个赌,赌你有重复使用同一个句式的习惯。”林澄德笑着道。

    这次皇甫津没有生气,因为他很清楚景大人的性格;在林澄德和自己面前,景大人或许会表现得比较开朗,但他其实是一个严肃到甚至有些孤僻的人。

    “你和他赌了什么?”皇甫津是真的有些好奇。

    “不告诉你。”林澄德摆了摆手、转口道:“你不是还有事要做么?”

    “……”是谁拖着我在这废话的来着?皇甫津利索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营帐。

    林澄德的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渐渐有了些冷漠的味道。

    “‘奉迎天子’?”他低声自语道:“连你自己都不信,还想骗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