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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从龙(十)

    花费了两刻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皇甫津拭去额头的汗水,回到了中军营帐。

    “都安排好了。”皇甫津把腰牌还给景濯铭,盯着对方认真地问道:“他还没有回来么?”

    景濯铭摇了下头,和皇甫津一样无奈。

    对于以林澄德的名义下达军令这件事,两人都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这本就是林澄德的安排。

    当林澄德不在时,景濯铭就等同于是他本人;事实上,除了这二人的直系亲属以外,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后者的存在。

    “晚上还要赴宴,看来又得麻烦景大人你来了。”皇甫津苦笑道。

    景濯铭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皇甫津盯着景濯铭清亮的双眼,想说什么,却还是又一次咽了下去。

    自从知道这个替身计划,皇甫津就一直非常好奇景大人对此事的真实想法;出身刺客组织的皇甫津自然曾接受过严格的伪装训练,但假扮一时与假扮一世之间的天壤之别,即使以皇甫津冷漠无情的心境也不愿去设想。

    但这永远都是一个不能问出口的问题,不只是怕造成伤害,更是皇甫津对景濯铭的由衷敬意。

    景濯铭转身走到地图前,用严肃的语气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不超过三十天。”皇甫津知道景濯铭问的是什么,“一个月内,我们必须要带着孙勤赶回霄州。”

    中州位于八荒大陆正中,与垠、戍、巍、佥、汐、衍七州接壤,不算已在永昌林氏治下的霄州和戍州,其余五洲之地的军阀们可不会眼睁睁看着镇北军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将皇帝带离帝都。

    各支势力安插在帝都内的人手必然已将镇北军围城的情报传递了出去;连绵的暴雨虽能阻却大军的脚步,却拦不住孤身上路的骑兵;只要收到消息的军阀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敢于果决地下达军令,派出的轻装骑兵部队最快只需要二十日便足以赶到帝都永安。

    虽然如此急行而至的部队必定困顿不堪、无力阻拦亦或与镇北军交战,但他们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军阀们的态度;但凡镇北军与前来勤王的部队发生大规模冲突,“奉迎天子”之名可就会变成“劫持天子”之实了。

    所以,一定要在受到任何拦截之前就将孙勤带回处在永昌林氏掌控之下的霄州。

    “要尽快把孙勤‘请’回皇宫。”景濯铭皱眉道。

    只有皇帝自己在宫中公开下旨宣召、“主动”跟随镇北军前往霄州,永昌林氏才不会失去大义的名分,除此以外的任何方式,其实都跟劫持天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皇甫津低下头,搓了搓手指。

    两人之所以要派人去调查其他盯梢者,为的就是这个原因;确认了对方的目的,才能选择最合适的方案来进行应对。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澄德却仍然没有回来。

    看来确实是从一开始就准备让景大人代替他的去赴宴了;皇甫津这么想着。

    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林澄德,他如此告诫自己。

    景濯铭站起身来,看了眼军帐中的那架水晷,抬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

    然后,他便独自走出了这顶中军营帐。

    皇甫津早就习惯了这幅画面,静静等待着。

    半刻后,身披同一套铠甲、长着同一张面容的人掀开门帘、对皇甫津笑着道:“走吧,该去参加晚宴了。”

    ***

    打从开业的第一天起,安庆楼便牢牢占据了“帝都第一酒楼”的位置。

    因为安庆楼的东家姓叶,汐州荥台叶氏的叶。

    荥台叶氏的先祖叶潮乃是大昭开国十三将之一,只可惜子孙不孝,叶氏仅传承不过两代,后人就沦落到了不得不以行商为生的窘迫境地。

    但,或许正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的古话,荥台叶氏的第四代宗主叶浮,居然是一位天生的商业奇才。

    在父亲因海难去世之后,十四岁的叶浮便继任了叶氏宗主的位置;之所以还是个孩子的他没有受到任何质疑或是阻力,是因为荥台叶氏早就已经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根本就没人想跟他争夺这个无用的名头。

    被轻视乃至蔑视的叶浮由此开始了他那传奇般的经商生涯,凭借无以伦比的惊人天赋,叶氏、荥台、汐州、昭国……仅仅二十年后,不过三十四岁的叶浮便成为了大昭历史上最为年轻的皇商。

    荥台叶氏从此世代经商,渐成八荒十三州第一巨贾;只是这将门世家变成了商贾世家,若叶潮叶将军在天有灵,不知会觉得幸是不幸。

    百年以前,荥台叶氏耗费巨资修建起了这座安庆楼,以之作为在帝都中的门面;有如此富可敌国又深谙从商之道的东家在背后作为支撑,这帝都第一酒楼的名号自然是非安庆楼莫属。

    今晚,户部尚书薛文启豪掷千金包下此楼,以宴请远道而来的耀侯林澄德。

    安庆楼极少接受包场,也有底气不卖薛尚书这个面子;但在亲眼看过了薛府管家郑重出示的皇家信物后,安庆楼的老板叶循思考了许久,终于还是沉默的点了头。

    送薛府管家离开后,叶循亲自着手安排好了有关今晚这场宴会的一切事务;等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叶循回到自己的卧房,锁上门,从书柜后取出了一把钥匙。

    穿过藏在地板下的暗门和通道,叶循便走进了安庆楼的暗面。

    走道两边是无数专门进行了隔音装潢的房间,但目的却并不是阻止房间内的声音传出来,而是要保证传入房间里的声音足够清晰可辨。

    每个房间里都有一根细长的铜管,与安庆楼的一个包间或客房相连;客人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通过埋在墙壁里、地板中的铜管传进地下对应的房间;而这,才是荥台叶氏修建这座安庆楼的真正目的。

    情报,对于商业活动遍及八荒十三州之地的荥台叶氏来说,情报就是流淌的金钱、跳动的命脉。

    走进一个单独的房间,叶循恭敬地对房间里的老人拱手问候道:“七叔。”

    事实上,叶循虽然因为极善经营酒楼而被派来当了安庆楼的老板,但他却并没有插手暗面事务的权力;这位族叔才是负责管理安庆楼暗面、甄别以及传递情报的那个人。

    叶循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在有重要人物要来楼中时提前告诉对方,以方便他做好监听的准备。

    老迈的七叔抬起头,等着叶循说话。

    “户部尚书薛文启要在今晚包楼设宴、宴请镇北军的总帅林澄德,与薛文启一并做东的人,”叶循顿了顿,带着一丝震惊接着道:“是前三皇子,孙凌。”

    ***

    赴宴的路上,林澄德低声向同行的皇甫津问道:“薛文启为什么要选在安庆楼请我们吃饭?”

    无论是从安全还是隐蔽的角度考虑,薛文启自己的尚书府无疑都是更为合适的宴会地点;总不可能是因为薛文启特别喜欢吃安庆楼的菜吧。

    况且就算真是这样,大不了花钱把厨子请回家不就完了,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特意包下整座安庆楼呢?

    皇甫津摇了下头,没有回答;可能的原因实在太多,在得到足够的情报之前,他不想随意进行推断。

    “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诶。”林澄德抬手拉了拉领口,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确认林澄德会亲自赴宴后,皇甫津立刻让他换掉了那身镇北军的铠甲,换上了一身名贵且内敛的墨青色便服。

    昨晚入城的是镇北军总帅,今早的可就是耀侯了;尽管林澄德进了骁骑营腾出的营地后就立刻习惯性的换回了这身黑色的重甲,但既然是参加宴会,那自然理当以耀侯的身份前去才能清楚地表明合适的态度,而不至于引发什么不合时宜的误会。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皇甫津转而单刀直入;他倒不担心林澄德会乱来,但如果这人暗中推进了计划的某个步骤,皇甫津希望至少能知会自己一声,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林澄德立刻反问。

    “和内应接头,”皇甫津坦诚地回答道:“你知道的,他发现了还有其他暗哨。”

    “我去了趟老头家,”林澄德别开脸,有些不高兴的应答道:“但宋府闭门谢客了,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都没能进去。”

    林澄德——和景濯铭——毕竟曾秘密拜在宋钦武门下、随他学习过好几年,既有师徒之实,也有师徒之情;昨晚景濯铭倒是时隔十几年又见到老头了,但他林澄德可是还没有见到呢。

    “知道今晚有多少人参加么?”林澄德试图通过人数至少排除一些可能。

    “十六个人,全部都是郎中以上的官员,不包括你和我。”皇甫津回忆了一下之前收到的情报、低声道。

    “五个尚书、六个侍郎,五个郎中?”林澄德想了一下、半是自语地说道:“那个姓顾的吏部郎中应该也会来吧。”

    吏部一科的主官顾勋,皇甫津对这个人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昨晚同肖侍郎一起赶来镇北军面前、试图阻拦宋尚书的人,就是肖府的门客雷敬祁和这位吏部的顾郎中。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不等皇甫津思索什么,林澄德又接着问道。

    “没有……目前还没有。”皇甫津握着马缰的手微微收紧,意识到了林澄德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你怀疑三皇子会来?”

    “少数人的秘密集会,”林澄德举起右手,每说一句就扣下一根手指,“刻意避免在官员府邸内设宴,非要包下不甚方便的安庆楼。”他晃了晃还竖着的无名指和小指,挤出虚假的笑容对皇甫津道:“给我一个三皇子不来的理由。”

    皇甫津向来不会在林澄德嘚瑟的时候搭理他,根本就懒得开口说话。

    “因为‘我’奉迎天子的态度太过坚定,所以想让三皇子亲自来说服我拥立他么?”林澄德嗤笑道:“让性格懦弱的孙凌亲自当说客,薛文启的脑袋是坏掉了吧?”

    如此想着的林澄德在皇甫津的陪伴下乘着马来到了安庆楼外,与诸位大人见礼寒暄过后,林澄德便被引入楼中,在薛文启的引荐下见到了那位从宫里来的“大人”。

    直到这个时候,林澄德才完全确认了一件事。

    薛文启的脑袋不但坏了,而且还坏得相当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