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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诺的行车之旅

    最后的霓虹灯熄灭了。电影院早已散场,公交车站拥挤的时刻也已过去。现在,所有的窗户和凉爽的晚风只属于寥寥无几的晚归乘客。

    安诺已记不清走过哪些个地方了。如今她又来到这路公交车站上,而且又下意识地跨上公交的踏板,当车门在她身后呼地关上时,她这才一愣,发觉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现在时间已经偏晚,应该回去了。于是,她顺便倚在公交车尾部的角落里,好像随时准备下车的样子。

    车子里只有三两人,有位环卫工模样的妇女,埋着头坐在一隅,另外有个瘦瘦的老年乘客,在和司机谈论着什么。

    公交车在香樟路上平稳地行驶着。它是那么悄无声息地在婆娑的树影和高大的建筑物间滑过,安诺将提琴盒子抓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迸了出来,那样子,生怕提琴会掉下来似的。看来,她的思想活动很紧张,好像行车于崎岖的道路上那样颠簸。

    她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她简直不能理解车上报告站点的单调声音是在讲述什么,她甚至没有感到车门的开关,公交停下了,开动了……只是现在,她感到有个人一下子站到了她的面前。于是她收回眼神,看了看这刚上的乘客。

    司机似乎和他很熟,招呼道:“陈哥,回去啦?”安诺一看,好生奇怪,这人很是面熟,可一下子又说不上在哪见过。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高高瘦瘦的身材,整个轮廓看起来帅气可爱。他和司机打过招呼后,便跟安诺一样,并不去坐那些空着的位子,只是随身往车壁上一靠,……呵,想起了!从他站立的姿势里,安诺认出了,他就是这个路口咖啡馆里的伴奏。

    安诺将提琴盒子换了个手,身子靠得更舒服了些。公交车线迸出了夺目的火花,映衬出这个伴奏者的英俊身影。安诺又沉入了遐想里。

    “呵,瞧这个人,多有神采,多么漂亮,……哎,但是和生活相对而言,和生活里的这些人比起来,你的演奏是多么黯然无光啊!你总是不能集中精力仔细地、思想活泼,难道你把这当做褒奖吗?不,不,现在是该你严肃地思索的时候了。”

    他不满地耸起了眉毛,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别人会听见他的内心声音似的。那个瘦瘦的乘客在细细嚼着蜜枣,并且和司机唠叨着,很认真地不断提着建议,从公交公司的经理到小茶馆的服务员,都有他针贬的对象。司机很年轻,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看来是刚刚从事这个工作。他又困惑又兴奋地听着这位极其严肃的乘客,并且不时偷眼看看那位环卫工,她该不会是睡着了吧?!不要把车站错过了啊!

    安诺又回到她的思路里。最近文艺组要举行公演,这次音乐会是作为五一节的献礼并检阅同学的学业成绩的,音乐会还未举行,却早已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与关心。安诺被提选为一个小提琴协奏曲的独奏者。她早就渴望着演奏这部作品了,这倒不是因为它在国内音乐界已经驰誉已久,而是在这首曲子里交织着幻想的沉思和激昂的热情,使得安诺着了迷;协奏曲里的故乡民歌音调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而那对于生活的倾诉和灼热的抒情乐章,则更使她热爱不已。但是,现在练习进入了紧张阶段,时间也越来越接近公演的日期,安诺的情绪越来越显得焦虑和容易激动了。当她一遍又一遍地拉着需要她作即兴处理的装饰乐段的时候,她愈发按捺不住自己了。她感到不但有些掌握不了曲子华彩的旋律,甚至连伴音和增减音程都似乎奏不准了。然而,更重要的是,她越深入探索曲子的内在境界,就越感到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跟不上作曲家风驰电掣般的感情——“这是为啥?这是为啥?是因为你缺少了对于生活的挚爱,还是因为你的信心不足呢?……不论如何,我是得去找我的主课老师谈谈。像这样平庸地解释作者的意图,倒不如干脆取消;或者让他们将叶子换上来,她的生活经历比我丰富,演奏也充满了灵感;她一定能奏出水平来……”

    公交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安诺的提琴盒子撞在车壁上,她握紧了镀镍的扶手。那个被称作小陈的青年惊讶地看着她的提琴,很关切地问:“没碰坏吧?——这里在修路。”

    安诺淡然地摸摸盒子,摇了摇头。忽然,她又像悟到什么,猛地掉过头去,望着窗外,心里有个遥远的声音重复了一下:“在修路!”

    那青年抱歉地笑了笑,又回头说:“小舒,碰到这种地方,应该向乘客事先报告清楚,免得发生意外,碰坏东西或者撞伤人。”

    “是吗?我今天都走过十几趟啦!可总是忘了先招呼,等到车子一腾,心里可悔得不行。”年轻的司机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并且困惑地看了看那位和他喋喋不休的乘客。

    这瘦乘客将枣核吐向窗外,接下去道:“是哦,做事嘛,得专心一致,不要去东张西望。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这话对极了。当然咯,也有个地方是错误的。从前的人以为人们是用心去思想的,其实,既不是心,也不是身;人的一切活动、语言、思想、感情,都来自大脑。”

    瘦乘客的声音渐渐飘远了,模糊了。安诺再试图将那些游离的思路重新拾掇起来。

    “但是我在这里徘徊了一夜,一再让车子从他门口开过去,现在我又上车了,到底我要怎么办呢?是的,你还在犹豫不决。难道真是责任感在驱使你这样做吗?或许这只不过是一种怯懦吧?你害怕失败,你害怕担子的重大!在这紧要的关口,你竟要打退堂鼓,打乱整个计划!啊!”

    公交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固执地鸣叫着现在,车子通过一片建筑工地。星罗棋布的灯光和聚光灯照耀着,飞扬的尘土使空气变得更加闪闪发光了。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上挂着红布标语:“鼓足干劲,提前完成任务迎接五一劳动节!”灯光里人影焯焯,工人们赤着脚推着手车来回飞奔。他们跑得那么快,那么敏捷,使得公交车都躲闪不开了。

    小舒趁此摆脱了那位絮聒的乘客,站起身来,把头探在车窗外帮助司机去了。但他的尖细的嗓子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不时还是有装满泥土的双轮车,突然横陈在公交车跟前。于是,陈哥叫小舒把门打开,他就站在踏板上帮着指挥起这拥挤的行列来。他放开嗓子呼喊着,臂膀不停地挥舞;手推车慢慢走出个路子来了。小舒望着他那整个悬在车外的身姿,显得又钦羡,又有点不好意思。

    安诺凝望着生机盎然的工区景象,脑子里不觉涌现了那些朝气勃勃的、明朗欢快的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