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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蜘蛛

    卡梅伦闻声立刻放下手里的盒子,“抱歉抱歉。安德鲁,我刚刚叫了你这么多声,你怎么一声也不应?”

    安德鲁站在卧室门边,须发潦草,赤裸的上身肌肉丰满,腹斜肌如砖石般排列。裤子松松垮垮的,几乎盖过了他赤裸的脚跟。他几步跨过来,拿走了盒子放回到自己卧室里。

    “刚刚被你开灯吵醒了,”安德鲁抹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将桌上没盖盖子的剃胡膏挤在下巴上,“你怎么来了?”

    卡梅伦试探着问了句:“老兄……你没问题吧?”

    “你说什么?”

    “毕竟你看起来像是感情受挫了……怎么几天没见你就长成了一个野人?”他比划了一下,“还有那堆东西,你这几天没出过门吗?”

    安德鲁从沙发上摸到了剃须刀,自顾自地刮起胡茬来。他将刮下的泡沫从刀刃上一撇,随手摔在垃圾桶里。

    “出去过啊,这几天懒得收拾、也懒得买食材罢了,”他耸耸肩,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家里不一直是这样吗?你偶尔也不妨体验体验不打扫的生活。”

    我可记得不是这样……

    卡梅伦叹了口气,“不打扫的日子就不了,我家那口子可受不了这种环境。”

    “呵,你家那口子啊。”不知道为什么,安德鲁突然说道。

    这种语气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嘲讽了,他现在是完全搞不明白安德鲁在干什么。卡梅伦·加西亚皱了眉,问道:“抱歉,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说,有什么好消息吗?”安德鲁丢掉剃须刀,用手擦过光滑的下巴,打断他问道。

    卡梅伦·加西亚愣了一愣,眯着眼睛说道:“是有好消息。我求了好几次总警监,他方才松口说你继续参加这起案子没问题。今天墙上兰花的‘世纪花苑’活动开始,我专门来问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世纪花苑?”

    “对,就是那个活动,”卡梅伦说,“安德鲁……”

    安德鲁仿佛在梦中似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哦,今天?不用穿警服吧?”

    又一次被抢白,卡梅伦再没话说了。

    安德鲁便当作是默认了。从卧室里抓起一件衬衣套上,他漫不经心地系好腰带说道:“行吧,那我们是现在走吗?”

    “啊,走吧。”卡梅伦的语气冷淡。

    ………………

    安德鲁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冷静,仿佛他只是被人邀请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仿佛卡梅伦做出的贡献都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让卡梅伦莫名感到有些难受,又本能地觉得怪异——他这不近人情的样子到底是摆给谁看?他但凡有意见不妨直说,凭什么在这里摆脸色?

    要知道这次机会可是卡梅伦费心费力争取过来的,他从始至终做了什么了?他又凭什么摆着臭脸对他?

    卡梅伦·加西亚当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为了什么口头感谢而做出这些事,但是安德鲁这莫名其妙的态度还是让他愤怒、毛骨悚然。他几乎要把心里想的全摔在这个废物的脸上,可是凭对安德鲁的了解,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安德鲁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敷衍了事,他只会一个劲儿的敷衍了事,然后像个废人一样沉浸在自己的脑障精神世界里,根本不关心任何人。他最忍受不了安德鲁·约翰尼这点。

    越野车进入市区,两侧的楼宇拔地而起,天空被切割成蔚蓝色的井格状,成群的飞鸟在居民楼间迂回盘桓。通往圆顶大厦的车流汇聚在一起,在昏黑的隧洞里,亮着的是一对对的车尾灯。

    “喂,是卢维林吗?这是我的新手机,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

    安德鲁·乔纳森一只手搭在车窗上,一只手按着手机挡着风给熟识的人打电话。这是他的新电话卡,有很多人没加进通讯录里。

    “你买了新手机。”

    天光乍现,卡梅伦·加西亚将车速渐渐放缓,摁着喇叭催促眼前的人流经过马路。

    “嗯,对,有什么事情要说吗?”安德鲁一边平静地说,一边将卢维林·内维尔的座机号加到通讯录里。

    “‘有什么事情要说吗?’,呵,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猜的。”

    “你要听?”卡梅伦问。

    “随你说不说。”安德鲁倒是无所谓。

    换挡提速,卡梅伦冷漠地说:“好,我刚刚在想你踏马是怎么回事。别死得给我摆着个臭脸,有问题就说,你家里是死了人还是怎么了?”

    安德鲁皱着眉瞥了一眼,对卡梅伦·加西亚的语气而意外。但是他已经太过疲惫了,几日的颓废使他累得思考连都成了一件难事,自然懒得再和这家伙掰扯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我什么事也没有,”他的语气透出一股渗入骨髓的死气沉沉,“如果你多少体谅我的话,算我求你不要再烦我了。好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哪怕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求你安静一点。”

    “好好好,”卡梅伦冷笑一声,“我闭嘴好了。”

    “那就好。”

    墙上兰花门前已经被车停满,两人找好停车场后步行过去,中途安德鲁一直在拨电话通知亲近的朋友或者是亲戚。

    俱乐部靠在观景公园的一座矮山旁,门卫检查了二人的请柬后立刻放行,由着他们混入衣着千姿百态的人流之中。

    “对,是我……”

    ”别打电话了,看一下附近的情况,”喧嚣之中,卡梅伦对仍在打电话的安德鲁冷声喊道,“你去二楼高地看一下,我们分头行动,待会我来找你。”

    安德鲁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答应了。随后任由人流将他们冲散。

    血红色的绸缎从天花板上飘摇落下,将中央的舞池围住。侍从们隐藏在二楼的帘子后,朝着底下情乱神迷的人群挥洒赤红色的玫瑰花瓣。在舞池的左手边是一条铁梯,铁梯的扶手上一根根尖刺穿起熄灭的蜡烛。

    安德鲁爬上二楼,同那些侍者们一起俯瞰着衣着暴露的宾客们。他们肆意地饮用主办方提供的红葡萄酒,如同迷乱的野兽般附耳细语,仿佛在人海中反而没人能发现他们的勾当似的。

    警司心不在焉地靠在护栏上,压在耳边的电话嗡嗡作响。

    “抱歉抱歉,刚刚我这里声音比较大,现在你能听清了吗?”他对手机那边的金百合疗养院护工说。

    “嗯……好的,能听清了。”

    “我的电话记住了吧?日后我父亲有事还烦请打我这个新的手机号码。”

    护工说:“我这边再确认一下,是4238137614,对吗?”

    “对,没错,之后麻烦把电话给我的父亲吧,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在一阵忙乱之中,耳边的电话总算传来了那熟悉的嗓音。他的声线似乎较几日前略显苍桑。

    “喂,喂,能听得见吗?”父亲试探着喊道。

    “嗯,爸爸。”

    安德鲁说完这话,或许是措辞上有问题,两人突然都尴尬地闭了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漫长的沉默之后,父亲率先开口了:“你那里是什么情况,我听得声音很吵啊。”

    俱乐部的气氛开始迫近一个高峰。蒙面的舞女缓步走入被红绸围住的舞池中,如蝴蝶般翩然起舞。她的足尖如圆规似的划过一个又一个半圆,袒露的胳膊既敏捷如弧电,又有力如长鞭。

    人群在周围躁动着、欢呼着。时候和氛围差不多了,侍从挑下空中的红绸。那舞女便又划过一个完美的圆弧,肩膀、手肘、腕部还有指尖,如同罗马的贵妇揽起那披肩似地揽过飘然落下的红绸。

    “宴会……我在酒吧里,”安德鲁回过神来,想了想又补充道,“都是为了办案,没什么不三不四的。”

    “嗐,你年纪不小了,能自己拿主意了。”

    他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局促地笑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次依然是父亲主动开腔。安德鲁刚想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最终却还是无力地收了回去。

    “前天晚餐我喝了你给我带的洋葱汤。”

    “是吗?那就好。”他揉了揉眉心。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安德鲁,我想和你聊聊前几天的事……”

    “您说吧,我听着呢。”

    “嗯,好……”

    “您说吧。”他轻声劝道。

    “那时候我说的话可能是有点重了,我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成天就是瞎想,这张嘴有时候就是不会说话,”父亲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还年轻,肯定比我聪明,我说得那些你不要放在心里去。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安德鲁点了点头,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父亲看见他的动作,于是沉默了一下补充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生活我自己有主见。”

    “嗯……好,就这样吧,我没有要说的了。”老人嗫嚅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但是很快他又恢复到那中气十足的样子:“好了,我挂了,你有时间多来看看看我。”

    “等等……”

    在最后要挂断的时候,他叫住了父亲。

    “怎么了?”

    “我爱你,爸爸。”他说。

    安德鲁抢先挂断了电话。

    其实父亲讲的话根本不能让他感到有多少宽慰。事实上,他只是更无力也更疲惫了,他因为所有的强颜欢笑疲惫、因为父亲无用的絮叨疲惫,特别是父亲那一反常态的低声下气的样子,最使安德鲁感到疲惫。

    耳边忽然传来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庆声,表演似乎已经步入了尾声。他低头望去,舞台的中央几匹红绸如蚕茧似的堆积在一起,而舞女已然是不见踪影。

    醉酒的人们则拉扯起那几匹足有一人宽的绸缎,将“血茧子”剥开,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不消多少功夫,丝绸便被粗暴地撕扯开,人们一窝蜂地朝中心挤去,似乎想看到什么又或者说看到了什么。不过安德鲁并不震惊于他们的丑态,宴会上这种情形实属常见,唯一使他震惊的是——舞台的正中间,空空荡荡一人也无。

    “人去哪里了?”他自言自语道,很快又摇头自嘲式的笑了笑。

    一个质感像沙砾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也许变成蝴蝶飞走了,破茧成蝶,不一直是一个很好的寓意吗?”

    “我对诗歌和童话没什么兴趣,”安德鲁·乔纳森叹息着转过头,看见一个带着毛线帽的男人靠墙站住,他皱着眉问道,“抱歉,我不太确定我认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陌生男人走出黑暗,夸张的疤痕尤为骇人。他伸出伤痕累累的右手同安德鲁握了握,说:“您好,约翰尼警官,鄙人是俱乐部的经理。不知道您有没有空,我们的老板有话想对您说。”

    “老板?”安德鲁问。

    “对,请随我来。”

    经理将安德鲁引至俱乐部的一个最近的包间中,拉来椅子,为他点燃房间中的火盆取暖。

    他一鞠躬,将门合拢:“请在此稍作等待,老板马上就到。”

    关上门后,外界的嘈杂便彻底与内部隔绝了,室内安静得只能听见火盆燃烧的些微声响。墙壁上是富丽堂皇的马赛克图画,瓷片组成一个完整的双性的人体,没有皮肤,血肉袒露地展示它晶莹的肌肉、内脏和骨骼,姿态颇有点像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

    安德鲁不安地坐在鹅绒扶手椅上,一时有些燥热难耐。他恍惚地凝望着墙上彩色的瓷片,它们折射着缤纷多彩的火光,将之裂成芜菁色、乳白色、推罗紫和鲜血般的朱砂红。

    不过多久,经理推着一张轮椅进来。

    椅子上坐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杂乱的黑发垂下,盖住了额头的疣。老人的双手揣着口袋里,咳嗽着问道:“可是安德鲁·乔纳森警官当面?”

    安德鲁警惕地问道:“对不起,先生……我不记得我们和你们这边通知过我会来,我们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吧?”

    “我们的门卫通知我了,”经理立在轮椅后说,“事实上,约翰尼警官,我们的员工发现您一直在楼上和人打电话。”

    老人瞥了一眼身后的经理,然后说:“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安德鲁沉默了会,摇头说。

    老人拍了拍膝盖,“那太好了。您看了我们之前的那场演出吗?我能问问您对我们这次活动的看法吗?不用在意那些有的没的,直言即可。”

    “我对艺术没什么看法……”

    “直言即可。”老人又重申了一遍。

    “从我的职业角度来说,这样看起来很危险,”确认老人和经理没表现出异样后,安德鲁继续说道,“刚刚舞池那里发生了骚乱,我觉得这种情况很容易出现踩踏事故,要是真闹出人命可就不好。”

    “哈,安全,他说安全,”俱乐部的主人笑起来,仿佛树皮在烈日下被晒开裂。他缓慢地弯下腰,然后又咳嗽着直起身子,“好了好了,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而我的孩子们又总是欺骗我。还麻烦你这个看过全场演出的观众给我形容一下吧,那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安德鲁冷眼看着面前的两人。

    经理稍微欠身,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后者微笑着盯着他,漆黑的瞳孔闪烁着诡异的火光。

    半晌,安德鲁·乔纳森厌烦地说道:“你们的经理说舞者参考了蝴蝶。但我看不像。”

    经理低头看了看表,才谦和地对安德鲁说:“您继续。”

    “她看起来像蜘蛛、母蜘蛛,八条腿的、能织网的昆虫,”安德鲁本意是嘲弄两人,但是他越说却越觉得像,“她的动作扭曲得像是在舞台中央分娩,简直丑陋至极,没有半点人形。”

    “人形?”老人若有所思地反问。

    “人有人形是很正常的事吧?”

    “你说得差不多,基本都到点上了,我们的舞女确实是在模仿蜘蛛,也确实是在模仿产卵的蜘蛛,”老人随口问了一句经理,“不过我不记得那是什么种类的蜘蛛。伊非卡拉底,你知道是那是什么品种的吗?”

    经理陪笑道:“大人,还请等我回去查查。”

    安德鲁摇了摇头:“我对这不感兴趣。”

    “不不不,孩子,你会对我要说的事情感兴趣的,”老人平静而不容违背地说,“我要讲的这个蜘蛛是前些年朋友送来的,它们有一个特别有趣的天性——因为担心缺乏养分,它们的幼蛛在诞生的第一刻起就很贪婪,贪婪到什么都吃,连自己的母亲都会分食。”

    “母亲都吃了。它们母亲分娩的时候其实就是自己的死期。我听说过很多父母吃孩子的,像是宙斯神和他的父亲,但是孩子吃父母的还真是少见啊。不是吗?”老人若有所指地说,“我想啊,它们一定是很饿很饿吧,要不然怎么会无情、无耻到这个地步,以至于对自己的母亲下手呢?你说……”

    安德鲁冷声说:“貌似自然界里母亲吃掉自己的孩子也不在少数。我听说野狗有时也会吃掉自己瘦弱的崽子。”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您说得是。”

    “还有别的事吗?”安德鲁推开座椅,椅腿在瓷砖上尖锐地摩擦,“如果这就是全部的话,那么恕我失陪了。”

    “哦,这么快就要走,我惹您动怒了吗?”

    “那倒没有。”

    “哦,看来您有急事,”老人指了指门口,“那么我也就不打扰您了,您还请自便。”

    但是安德鲁反而一时没有离开,只是冷冷地盯着轮椅上的老人。气氛似乎在他之前打断老人讲话时便已然凝固如铁,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听得见火盆兀自“哔剥”燃烧。

    “叮铃铃,叮铃铃。”

    死寂的室内突然响起尖锐的电话铃声。经理了然地瞅了眼自己的腕表,然后神情自若地指了指安德鲁的发光的口袋,笑着说道:“安德鲁先生,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