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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墓志铭

    在小的时候,他还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人问他他死后会选择哪句诗来做自己的墓志铭。

    安德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会选择哪句呢?”他当时问。

    那个人的面目到今天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他依然记得那时的回答——“我们都应该学会温顺随后。”

    这不是一句诗,它大概节选自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一部一如既往带有浓烈自传性质的作品,讲述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彼此伤害的爱情故事。回答问题的人上一次见是在五六年前,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显然是命不久矣。而今他卧病在床,同样是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不由想起其人是否已然亡故,又不由想知道他的墓志铭是否确是那句话。

    病房的大门忽然敲开。

    乔治•弗莱明推了一张轮椅上来。

    “头儿,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他走近躺在床边的病人的,轻轻推了推,“杰克•奥马尔和卡梅伦先生的葬礼打算一起举办。今天大家都会到场。”

    青灰色的天空中飘来蒙蒙细雨,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如同没被处理干净的小玻璃点。行人们或撑伞、或披雨衣,在医院的围墙边也不抬地匆匆走过,只是偶尔会朝抵着窗的病人投过疑问的眼神。

    安德鲁•乔纳森怔怔地看着自己在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一直到乔治•弗莱明再一次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方才回过神似的轻轻打了个寒颤

    “现在走吗?”他问。

    “我给您披上件外衣吧,”乔治说,“这是春天最后一次冷天了,夏天马上就来了。”

    护士过来解开安德鲁吊着的腿,帮着乔治将他放在轮椅上。一身从值班间里借来的外套披在他的肩头,乔治将他推下楼,再送到医院门前停的日本车里。

    晨间八点十二分,高架路上的车流滚滚。乔治的车技太蹩脚,只能在四行道的右侧跟在前车的后面走。他们刚要抵达便又得到了新的消息——卡梅伦和杰克的尸体已经从殡仪馆带往了教堂,他们必须再绕一个圈子才能到。这样一来,乔治不得不给在葬礼上的同事发消息,说自己如何如何抱歉可能会迟到,尽管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都没有回信送来。

    石膏让他很不适。在车抵达之前,安德鲁必须将腿斜着架在驾驶位和副驾驶位间,这意味着他忍受自己的脚无法自由活动的事实。而乔治的肘部总是在换挡时碰到他的脚掌。

    “我们要到了。”

    车在教堂墓地边的一个斜坡上停下,乔治从后备箱中搬出轮椅,再将安德鲁从车上卸下来。他们中途还因为腿卡在座椅间的问题而一度僵持。

    到了最后,他们冒着雨抵达教堂时,卡梅伦和杰克的棺材已经被封实,准备抬进墓地里了。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们,两人在队伍的最后跟着,和他们去送逝者最后一程。

    墓地是一个向阳的斜坡。

    在雨中树下,在千千万万的十字碑之间,人们抬着灵柩将逝者送入两个相邻的墓穴中。

    歌声开始飘扬起来了,总警监站在所有人之中轻轻地唱起那首州歌《GeorgiaOnMyMind》。先是男人嘶哑的歌声、女孩的柔声应和、然后是女人颤抖的声音、小孩的低声哽咽,最后是他身旁年轻人轻轻的歌声,都合流成如雨雾一般缥缈凄婉的合唱。

    “佐治亚、佐治亚

    整个一天,一首甜蜜的歌,

    让我想起了佐治亚,

    我一遍遍地说着佐治亚,

    佐治亚,

    一首关于你的歌……”

    这是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了,所有的人在歌声之中将玫瑰投入两位逝者的坟墓里。最后轮到他们的时候,在暗绿色草坪上,乔治推着安德鲁从人群之中缓缓向前。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人群之中有低着头的珍妮、有摘下眼镜的总警监和他身旁的维克多、有红着眼圈的老奥马尔、啜泣着的安娜,还有睫毛上沾着水珠、妆容已经彻底化开的席琳•加西亚,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他们所有都在用泪眼看着他。

    是时候回赠什么东西了。

    安德鲁怔怔地看着自己湿透的病服袖管,看着枯瘦胳膊上的肌肉是如何运作的。过了一会,他忽然抬头望向雨天烟灰色的层云,任由雨丝打模糊他的视野。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亏欠了卡梅伦太多,有时候会想着也许那些地方自己应该去弥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冰冷的墓碑,安德鲁忽然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亏欠的、之前的友谊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样,顺着血管向下坠落,从他的指尖坠落,如同雨滴敲打在草坪的嫩叶上。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用如同面团一样看不清楚的面孔注视着他,唱着他不能理解的歌。他们的脸也是铁青铁青的,是同墓地相似的颜色。

    漫长的等待之后,所有的歌声都停止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抖落在墓穴里。他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才说:“我没有什么好送给杰克的……对卡梅伦也是一样。”

    他轻轻拍了拍乔治,示意迷茫的年轻人将他推走。

    就在他离开之际,最开始已经告别过的席琳•加西亚忽然走上前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质的怀表,曲指吊着表链,随后松手。安德鲁忽然用手扼住了轮椅车轮,乔治下意识跟着他回头,看见那个怀表在空中划过一条金弧落入了墓穴中。

    “……”

    “没事,我们走吧。”他说。

    人们继续他们的吊唁。

    于是车轮再度向前,两人离开人群回到教堂。

    小教堂里一根根烛影闪烁,温暖得像是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出来的时候,安德鲁被乔治放在第三排座椅之上,并且取下外衣挂在旁边。之前的香薰还没有撤下,男人靠在光滑的木躺椅上,仰望着前方讲坛上的金色十字架。

    “信教吗?”他忽然问道。

    “我跟随我父亲信新教。”乔治将轮椅搬到了大厅的墙边,在安德鲁身旁坐下,“您呢?您信教吗?”

    “我小的时候受的是正教的教育。”

    “现在呢?”

    “早不信了。”安德鲁摇了摇头。他轻轻地敲击自己腿上被打湿的石膏,垂眸注视地上的水迹,忽然问道:“你刚才看到卡梅伦的墓志铭了吗?”

    “我只看见了杰克•奥马尔的。”

    “……说吧。”

    “活过、爱过、恨过。”

    “像是司汤达的墓志铭,但是他不是一个作者,”安德鲁沉默了一会儿,“不像是年轻人会写的东西,不像是。”

    “是我写的。”

    忽然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身材敦实的中年人步履沉重朝这里走来,并坐在他们对面。乔治仔细地打量中年人的面容,发现对方的眼圈已经因为哭泣过度而红肿。

    中年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和安德鲁握了握,声音嘶哑地对乔治•弗莱明自我介绍道:“我是杰克的父亲,这些天他承蒙各位关照了。”

    “老奥马尔,你从华盛顿回来了?”安德鲁问。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很抱歉。”

    “别这么说,我是来道谢的,”老奥马尔握住了安德鲁的手,“是你杀死了那个牲口吧?是你替我儿子报了仇。”

    “……我也不过是侥幸罢了。”

    “至少是你动了手……这就够了。”

    他要说的其实也就这么多。安德鲁仰视着这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便不由得想着当年他们都在分局的时候他是如何的张扬豪横。世事催人老,安德鲁望着他的背影,既不清楚儿子的离去会对他是多大的打击,也不清楚别人能不能帮助他,但是毫无疑问他会度过一段极其痛苦的时光。

    乔治忽然说话了。

    “您和珍妮谈过了吗?”

    “您的意思是。”

    “杰克的女朋友,”乔治说,“我相信她现在已经怀孕了。”

    老奥马尔摇了摇头,最后释然而绝望地一笑。随着他转身从前门离开,两人坐在教堂里便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葬礼终于结束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借道教堂离开此地。

    他们都是一身黑色正装,脸上作出哀恸和怜悯的神色。当离开时往往会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安德鲁和乔治,和他们两人握手之后再离开。

    屋外的雨声也渐渐少了起来。安德鲁在椅子上坐了三四十分钟,才等到最后一位离开的席琳•加西亚。

    “安娜在哪里?”安德鲁叫住离开的席琳•加西亚,“席琳,至少给我留一分钟吧。”

    席琳•加西亚浑身彻底湿透了,在过不久怕不是要得感冒,乔治急忙去给她找一件干的大衣披着。

    安德鲁则在想他和席琳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大概是卡梅伦刚订婚的两个月前吧,那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卡梅伦已经和一个女孩谈了七个月的恋爱,并且马上要结婚了。

    说实话……很意外。特别是得知席琳的家庭背景之后,他就更意外了。

    “我让她先和我哥哥一起回去了。安德鲁•约翰尼,你要找她做什么?”席琳•加西亚疲倦而焦躁地看着神游天外的安德鲁,尽管如此,她的眼里似乎依然有什么在燃烧。

    “你女儿她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我想至少和她说些什么。”

    “乔纳森先生,告别仪式在八点钟便开始了。如果你想的话,完全有时间让你和她说任何你想说的话。但是现在?”席琳摇了摇头,“别想了,安德鲁•乔纳森。”

    “……不要这么咄咄逼人,你不也丢掉了我和他的那个怀表吗?”他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很糟糕,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也懒得在乎了。

    气氛一时变得僵持不下,安德鲁想找个机会问出他之前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但是话语始终被含在舌尖,不能说出来。

    “我没想到你是为了安娜的事。”席琳解开脑后盘着的长发,扯着头开始挤压棕金色长发中的水分。

    “刚刚也是这样,你说你‘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他的’,你就这么狠心吗?他可是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席琳冷笑着说,带着她席琳式的一贯的刻薄和控制欲,“我告诉他不要再和你来往了。像你这种人,呵。贪婪、嫉妒、懒惰和没有同理心,哪个不是在形容你?”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你别忘了……”安德鲁无力地说道。

    “忘了什么?”席琳站起身,整理自己女士西装,“安德鲁,你可还没告诉我地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你不会真的以为对他的死没有责任吧?”

    安德鲁皱眉反问:“你认为是我害了他?!”

    “当然了。不然呢?为什么你们两个下去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嫉妒他吧?特别是他在杰克死后产生了那种想法之后,你会做出什么简直是理所应当了。”

    “你真是不可理喻。”安德鲁脸色微变。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席琳•加西亚死死地盯着他,她的眼睛透出不折不扣的仇恨,就好像是夜里毒蛇吐露的信子。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踉跄地站起身,“席琳•加西亚,你还真是彻底疯了!”

    “是你……是你!安德鲁•乔纳森!”

    似乎明白了一切,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竭尽了全部的力量朝他扑来,她的秀发张扬,紫红色的美甲如女鬼的尖爪般划过安德鲁的脸颊。

    安德鲁想要尽力保持平衡,但是他受伤并且残废的右腿不足以支撑这么猛烈的冲击。他下意识伸手去格挡席琳伸出的指头,却不料左腿被女人的膝盖给撞歪。天翻地覆,失衡的他脑袋似乎是一瞬间仰面栽倒在地上,后背和后脑勺都受到了撞击。

    真他妈的可笑,被一个太太打倒了。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一道闪电忽然从他颅骨内壁划过。

    卡梅伦的墓志铭是“在这里长眠的是——安娜的父亲、了不起的丈夫、最好的长官、第三好的长途越野赛车手。”

    “那我的是什么来着?”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