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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承袭圣名

    “你已经废了,容器。”身前的人说。

    黄昏的海岸边,橘红色的夕阳燃烧着沉入地平线,朱红色的人影如泡沫般被吹散了,这人的盲目是锡铸的,血肉色泽如红玉髓。

    他跟在这人影的身后,赤足在滩涂地上行走。

    “总会有方法的。”

    “会有的,只不过代价很大。你准备好了吗?”

    “我别无选择。”

    ………………

    “先生,你有需要联系的家属吗?”护士说。

    “我只有一个父亲还在世,”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一定要联系吗?”

    “今天吃药了吗?”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窗帘。护士俯下身替他整理好背后的枕头,并且更换下他一旁的输液袋。她把抗血栓的华法林钠片倒在手上,然后和一杯温水抵到他手上。

    “你的父亲一定会很担心你,瞒一时不能瞒一世。”她劝说道。

    “……不通知他就好了,他不会知道的,”他低头看向自己残缺的右腿,仰头将药片咽下去,“护士,你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吧?”

    ………………

    “没办法了,这条钢筋已经贯穿了你的小腿,还碰巧动了你的旧伤,必须马上安排手术。”医生说。

    车还在向前,笛声不止,他仰面躺在担架上,冷眼旁观着医护人员围绕着他上上下下,将血袋里的血液输入他的血管。医生的额头上已经蒙上了细密的汗珠,此时缓慢而艰涩地从蹲姿转换为坐姿。

    “我的腿……”他嘶哑着声音问。

    “什么?”

    “你们要对我的腿做什么?告诉我实话。”

    医护人员开始交换眼神,最后一个男护士低声说:“这恐怕是个很大的手术,如果您以后坚持锻炼,那么应该还有机会直立行走。”

    ………………

    枪声响起。

    那个怪物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颤抖地放下胳膊,听见复归昏暗的室内响起子弹壳落地的声音。烛火在一旁燃烧,此时已经快熄灭了,那个高大的人影漫步过去,将烛台直接拿在手里。

    “乔伊斯•霍普金斯,你是什么东西?怪物?”他绝望地问道。

    “一个人类罢了。”乔伊斯对着烛台吹过一口,那灯烛便复明了。火光隐隐约约地照亮了这个怪物伤痕累累的脸。“安德鲁•乔纳森,你和卡梅伦•加西亚是朋友?”

    安德鲁颤抖地换了一个弹匣。

    “不要紧张,你知道子弹对我来说是没用的,不过你要是惹恼我就不好了,”他坦然地俯下身去,在长桌的另一侧提起卡梅伦那棕金色的卷发,“话说回来,我稍微有点好奇,卡梅伦他本人知不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乔伊斯将地下的尸体的脑袋提至桌面的高度。

    不过一会,卡梅伦的皮肤已经变得如蜡像般惨白,一个血洞出现在额前,内里是柔软破碎的脑组织。血流从他的右侧鼻翼划过,无声地滴落在了洁白的餐桌布上。

    如水蛇般滑腻冰冷的恐惧,忽然从安德鲁的胃袋中一路向上蠕动着爬去,他的手痉挛似的抽搐,以至于握不住枪。弹匣打空的手枪碰得砸在地上,木地板出现了一个凹坑。

    “你打算做什么?”

    “我?当然了,当然了,”乔伊斯摇了摇头,“我不过想让你们两个加进一点认识罢了。”

    “……你在说什么?”

    “安德鲁•乔纳森,你知道他打算让你来承担杰克•奥马尔死去的罪责吗?”

    安德鲁在恐惧之中试图去够地上的枪,他的喉结滚动,禁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我当然是从卡梅伦嘴里知道的啊,又或者说,是脑子里?”乔伊斯笑了笑,他将手插入卡梅伦•加西亚额前的血洞里,沾了满指的血。卡梅伦的尸体再度重重落地,他则走到之前被打碎的唱机边。

    他将被打碎的唱片取出,随后从壁橱里拿出了一张崭新的虫胶唱片,将血液均匀地抹在表面上。

    也许这台唱机本不应该再度使用了,毕竟卡梅伦之前已经一枪将之报废,但是它确实响了。在一整段诡异的杂音过后,唱机中微妙地传出了清晰的人声。

    那是……卡梅伦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安德鲁?”他在唱机中似乎在问另一个坐在对面的人。

    茶桌对面传来饮水声,一个令安德鲁同样熟悉的身音响起:“不然呢?卡梅伦,你能不能动一点脑子?你以为我答应你让安德鲁进组是为了什么?还是你自己来应付老奥马尔?”

    “……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总警监威尔•科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电流声,“解释你怎么害死了他的儿子?卡梅伦,你自己也有老婆孩子,有时候还是想点实际的吧。”

    漫长的沉默,在今夜被转译成一段空洞的无意义的杂音。在最后,唱机中的卡梅伦低头说道:“我应该怎么做?”

    一共就这四句话,唱片播完了。

    乔伊斯将那张虫胶取下,随手丢到了垃圾桶里。

    安德鲁仿佛被一击重锤打在脑门,一时竟然没缓过神来。忘掉了拿着手枪,他撑着膝盖直起,血液因为久蹲陡然朝上涌,让他头晕目眩踉跄地退了几步。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是怎么,怎么能确定这是卡梅伦说的话?”

    “这不重要吧,毕竟他已经死了,”乔伊斯执起烛台,朝墙壁一挥手,对着驻足原地的安德鲁说,“随我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

    原本的墙壁忽然水波般融化,向下向内凹陷,化作一条狭长的生铁铸就的甬道。乔伊斯一边拾阶而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想知道便跟着我下来吧。”

    安德鲁惊恐地最后回望了一眼死去的卡梅伦,由手到腿都在止不住地抖。前方的乔伊斯已经下楼去了,他转身捡起手枪后,还是胆颤心惊地跟了上去。

    “我们和你一样是希腊人。”

    “希腊人又怎么了?”

    甬道只能堪堪让一个人通过,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前方乔伊斯手中的烛火。安德鲁小心地跟在他背后,借着他肩头和铁墙漫射的些许辉光,侧身一步步地走下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密室。

    “这说明你和我们一样有资格,有资格踏上这条趋于完美的道路,成为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一个伟人。”乔伊斯推开石墙,侧头说道,“还记得当年的集邮客吗?他是我的导师和引路人。”

    “……你没杀死他?”

    “不,当然没有,凡人怎么可能杀得死一个成长中的“若虫”呢?”

    安德鲁记得这样的密室。马赛克式的瓷片艺术雕刻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活人,有着两性的器官和性征。两人行走在这瓷片拼成的地板上,在乔伊斯的火焰照耀下,能看见墙上古老的壁画,看见一支恐怖而荣誉的军队在沙漠上策马奔腾,烟尘滚滚。

    这密室的主人用蜡烛一一点燃了四角的火盆,随后拉过一张用孔雀羽毛填充的扶手椅坐下。

    “这都是真的吗?”

    “真或假有区别吗?来,坐下。”乔伊斯•霍普金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安德鲁别无选择,只能握住枪试探着坐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回忆起他下楼以来一路光怪陆离的见闻,不由被火盆烤了一身热汗。

    “我当年也像你一样,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很特殊,”乔伊斯将烛台放在桌子上,“不要担心,安德鲁•约翰尼,我不会对你动手的,你很特殊。”

    “因为我们都是希腊裔?”他试探着问道。

    “不是,不全是。”

    “……那是为什么?”

    “你对我们很好奇吧?”乔伊斯笑了笑,指着右侧的墙壁说,“你看到了这面壁画吗?”

    这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壁画。伙友骑兵聚在伟大的马其顿王周边,古老的绪思同骑枪划过一道道冷光,正在对波斯王大流士三世发起无畏的冲锋。安德鲁伸手去触摸着壁画,却不料指尖突然刺痛。

    一颗血珠从他指尖滑落。

    “亚历山大大帝,和伊苏斯之战。”

    “其实不是伊苏斯,但是也差不多了,这是高加米拉战役。”乔伊斯将波斯人中的战象指给他看。接着他又指向左侧的墙壁,问道:“那另一面呢?”

    墙壁上是一个送葬队伍,一个威武的将军正在迎接来自远方的灵柩。他的身后是如山似海般的军队,最前方的马其顿士兵们面容悲戚绝望,而一些服装各异的亚洲士兵则表现尤其恐惧。

    依据之前的那面壁画,他怀疑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送葬队伍。

    “我不清楚领头的将军是谁。”他口干舌燥地说,几乎无力到了极点。

    “那是埃及王托勒密、伟大的多肢者。”乔伊斯半躺在椅子上说道,“亚历山大大帝的遗体归于埃及,这是第一次继业者战争的开端。”

    “为什么称他为多肢者?”

    “因为他是第一个窃取亚历山大大帝的麝香之谜,并将之与埃及异端宗教结合在一起的大能,”乔伊斯叹了口气,“他所代表的道路为接肢法,借鉴了奥西里斯神的死而复生,通过增长耳目来抵达至更高境界。或许他已将自己这身枯骨与腓力之子相接。”

    “麝香之谜?”安德鲁几乎完全听不懂他口中的谵妄言语,下意识复述。

    “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第三天清晨时他的遗体发出浓烈的麝香味,并且一直没有散去。近侍佩尔狄卡斯在失误中划伤了他主人的右手,沾染了亚历山大大帝红褐色如蜂蜜般的血液,因此拔得了头筹。”

    “真是荒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空气中是檀木被焚烧的温暖香味,乔伊斯头颅上的每一个瘢痕都在缓慢地蠕动,像吻痕般舒展开。热气上涌,安德鲁疑惑地注视着迷离的壁画,感觉睡意如女人的长发般蒙在他的脸上。

    “还没听懂吗?”乔伊斯丑陋的面目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他说道:“在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他伟大功业的源泉也展露了出来——腓力之子是世界上唯一的完人,只要得到他的一滴血,就足以摧毁或者铸造一个新的国家。而他死后,众多继业者也是因此而战。”

    “我不明白,如果亚历山大大帝的遗体真的有如此的妙用,那为什么他又会病逝呢?”安德鲁皱着眉问了。

    “谁知道呢?”乔伊斯起身到他旁边,缓慢地抚摸着壁画上颤抖着的小亚细亚士兵。

    “……你们不知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承袭自古老的希腊化国家的荣光,‘阿吉德王室的圣体观瞻者’。在多次战争最后,继业者里面最终开辟出抵达亚历山大这般完人的三条道路,分别是巴比伦王塞琉古、受疮之日的苦修法门,埃及王托勒密、伟大的多肢者的接肢法门和安提帕特王朝的马其顿王卡山德、剥开如蜂巢者的使身体病变的法门。”

    他说完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们不过是跟随在他们的背后,试图复现如此完人罢了。’

    世界的色彩涣散了,安德鲁的眼前万事万物都仿佛描摹在一层薄纱上,火盆中的光芒也随之扭曲、变形。乔伊斯的手搭在他的背后,轻轻地将他推回座位上。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喃喃道。

    “因为你是特殊的,因为我要和你谈个交易。”乔伊斯附在他耳边低声说。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就为了一个对你不再重要的人?别开玩笑了,安德鲁,”乔伊斯说话时五指按在他的腹部,使得他的胃袋饥饿地蠕动起来,发出贪婪的空响,“她在里面吧?你的母亲。你明明是凡人却能做出这种事来。兄弟,你是一个天然的回环。”

    安德鲁怔怔地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似乎有什么在他的胃里翻涌,是什么滚烫而且柔软的东西。

    “别说这些了,我就要死了,安德肋•约翰尼。”乔伊斯•霍普金斯说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男人撕碎了自己的上衣,撕开胸膛,给他展示自己被一根铁针刺入的心脏。这心脏稳定有力地搏动着,色泽赤红。

    ………………

    地上是一枚铁黑色的钥匙。

    教堂大厅的瓷砖地板上阴湿冰冷,醒来时被撞歪斜的长桌立在面前,让他回过神来才搞清楚自己正躺倒在地上。

    安德鲁的后脑勺颇感粘腻,伸手一摸竟然确是暗红色的血液。这是估计是被磕到桌角受的伤,他意识到这点之后便即刻起身,拾捡起失落的钥匙,一仰头将这锈蚀的物件囫囵吞了。

    “头儿!头儿!你怎么倒地下了?”

    乔治从外面急匆匆地赶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件给席琳准备的风衣。

    “没事,我还好。”

    “你好个屁,”乔治惊悚地发现他脑后的血,“你这什么怎么回事?你先坐下,我去找人。”

    “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罢了,死不了。”安德鲁止住乔治•弗莱明,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您确定没事吗?”乔治将一旁的轮椅拉过来,扶着老上司坐上去。他小心地摸了摸安德鲁后脑勺的那处伤口,确认只是皮肉伤之后才松了口气。

    “走吧,不要让那些修士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他说。

    轮椅从教堂前门的缓坡上下去。

    云销雨霁,遥远的天边日轮高悬,照得青灰色的天空如一面无风的大湖。雨后的空气清爽宜人,街道的低洼处还偶有淡灰色的水渍,但是行人走过的地方已经是被晒干成了如大理石般的洁白。

    他们步过橡树下的凉荫和教堂门前湿润的草坪,安德鲁眯着眼睛仰望着晴日里的天空,心里是知道——春季的最后一场雨已经过了,漫漫长夏又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