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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迪翁的谎言

    尽管最开始被狂喜冲昏了头脑,踏进迪翁的浴室之后,安德鲁的心头依然逐渐被怀疑和忐忑占领。

    逼仄的浴室里横竖不过五六平方米,一个浴缸就足足占了有两平方米。老人率先在门前的小地摊上蹭掉棉拖鞋,踩上了冰冷的瓷砖。而安德鲁见状也只能放下腋杖,单脚走入浴室。

    “该死。”

    瓷砖又冷又湿,他竟然一个不慎差点跌倒在地。情急之中一只手忽然勾住了他的衣领,生生将安德鲁给拉了起来。

    “你站稳了吗?”迪翁•卡拉扬尼斯问道。

    安德鲁扶住一旁的洗衣机,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已经站稳了。”

    他果然是和乔伊斯一样的怪物,那样枯瘦的胳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浴室的架子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看样子是不同品牌生产的沐浴用品。迪翁取出一瓶欧舒丹公司生产的迷迭香精油,在手上挤了点闻闻味道。他一边将精油抹匀,一边回头问安德鲁:“你应该已经用牛血沐浴了吧?我在你身上能嗅到公牛的腥躁味。”

    “……已经试过了。”

    “很好,牛血最完善的运用是在罗马人祭祀他们的无敌者索尔,将牛血涂抹在皮肤上对影响身体的仪轨来说是有利的,”迪翁上下扫视了一遍安德鲁,“但是最开始的准备还需要草木精油来调和。是我帮你涂还是你自己涂?”

    看着迪翁递来的那一管精油,安德鲁诧异地问道:“就用这个?欧舒丹的?”

    “现代公司生产又不代表它不凑效。当然了,如果你担心我看你,接下来我不会回头的。”老人说完便走进塑料帘子后,给他家的浴缸放水。

    水流声从帘子后面传来,迪翁的影子在上面清晰地摇晃。

    安德鲁犹豫了一会,脱下自己的衣物,赤条条地半靠在洗衣机上替自身涂抹迷迭香精油。由于腿脚不便,他在最后涂抹大腿时不得不坐在潮湿的瓷砖上,弯着腰去够自己的脚掌和脚踝。

    精油带来的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身体被一层薄膜给黏住了,虽然他依然能感觉到外界冰冷的瓷砖,但是触感的传达总是有些微妙的模糊。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腋下的体味,以为这精油甚至麻痹了他的嗅觉。

    “你涂了脸和头发吗?”老人掀起帘子问他。

    “已经涂了。”

    安德鲁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掩住身子,这才匆匆捂住私处。这感受属实奇怪,就好像他其实并不是全裸,而是穿了一层透明的外衣一样。

    “到浴缸里躺下。”迪翁倒是相当平静地吩咐道。

    他别无选择只得照做。

    温润的热水即刻将他的身体包裹住,他顺着缸壁缓缓下沉,唯独留下头部浮出水面。水中似乎有半透明的丝线在缠绕,随着时间流逝呈现出一种泥沼般的诡异质感,散发出死鱼的腥味。

    安德鲁被薄膜蒙住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迪翁推开门离开了浴室,回来时去取了一颗黑珍珠和一捆蜡烛。老人将红烛一一点燃,滴过蜡后粘在安德鲁的四周,口中不知道在含糊地呢喃什么,仿佛是在向神明祈祷。

    “你在说什么?”安德鲁听见自己问道。

    迪翁•卡拉扬尼斯的脸越发的苍白了,他的语言粘连成一长串意义不明的音符。他似乎在解释,又似乎在敷衍,他的手里是那颗黑色的珍珠。安德鲁正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不觉便被他将珍珠塞进了嘴里。

    迪翁枯瘦的手在安德鲁的眼前越放越大,轻柔地包裹住他的脸,将他轻轻向下推,很快他耳边似乎传来了缸中热水灌入耳穴的咕哝声。

    手离开了。

    他的视野被热水所淹没,浴缸周围的烛光倒影在安德鲁的眼睛里仿佛涣散的橘黄色的光海。温暖的半透明的薄膜包裹着他的全身,他想。

    ………………

    安德鲁睡醒时已经是夜里三点了。

    从浴缸中起身,他拉过一张浴巾简单擦过,然后围在腰间。

    壁炉在客厅里熊熊地燃烧着,两张雕纹马蹄腿扶手椅正摆在地毯中央,中间是放了一摞书的小桌。一个女人半躺在其中一只扶手椅上,温暖的头发如毛毯子一样在书本上倾斜,似乎是已经沉沉睡去了。

    安德鲁赤足踩在地毯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推了推她的肩膀。女人眼角的皱纹在火光下微微地闪光,她的睫毛随着安德鲁的动作颤抖了两下。

    他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艾琳娜?”

    “嗯……安德鲁,你没有穿衣服吗?不要着凉了。”艾琳娜•乔纳森悠悠醒转,她的时间仿佛永远静止在了二十七岁,此时看起来竟然比他自己还年轻。

    “……我没找到我的衣服在哪里。”

    “不可能啊,我已经给把衣服放在那里了,你怎么又忘记了穿衣服?”

    安德鲁怔怔地看着他的母亲起身,回到了他刚刚来的浴室,找到了他之前脱下的衣服递给他。接着,艾琳娜理所当然地将那套衣物塞到他手里,要求他立刻换上。

    这是一个梦。她就好像……她难道以为我一直没有长大吗?但是她又为什么会把我成年时的衣服带给我呢?不,说到底,这还是幻觉……是我的梦境。

    安德鲁抚摸着熟悉的面料,对着壁炉缓慢地换上了他来时脱下的衣物。

    “这是一场梦。”他轻声说。

    艾琳娜已经走入了厨房处理她的勃艮第红酒炖牛肉。浓郁的酒香顺着她离开时的足迹抵达安德鲁的鼻尖,让他的胃不由得饥饿地蠕动起来。压抑着本能,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女人的背影之中。

    还真是熟悉的厨房。

    上方打开的橱柜里面是罐装的调料,用便签写着“肉豆蔻”、“丁香”、“玛莎拉”等诸多名称,还标注了对应的过期时间。仿原木纹的案板上是一块刚取出来解冻的牛肉和几个番茄,一把刀握在她的手里,似乎是还打算再往锅里填几个切片的番茄。

    艾琳娜放完了半支红酒,将酒瓶重新封口之后放到了冰箱里。她接着切片番茄,把它们在牛肉上摆成一个环。

    “爸爸去哪里了?”安德鲁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问道。

    “你父亲刚刚去镇上买东西了,不是你今天上午要他给你带精进号的模型吗?”她打了个哈欠,然后用刀尖稍微把牛肉往下压了压,“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是吗?”

    “你为什么不叫我妈妈了?你都叫那个顽固分子爸爸了。我自认为对你还是比他好多了吧。”艾琳娜•乔纳森忽然问道。

    安德鲁吓了一跳,似乎是冷风一刮,被壁炉闷透的外衣里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尽力平复心率和呼吸,模仿小孩子的口吻说道:“其他人都不叫他们母亲妈妈了。”

    刀背敲击金属的声音传来,女人将微波炉加热后的玉米罐头撬开,卸在餐盘上。

    “我其实是希望你叫我妈妈的,但是如果还是看你的心情,毕竟你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嘛,”女人转过身来,手上端着红酒炖牛肉,“好了,现在该吃饭了,我们今天就先不等你爸爸了……”

    一盒罐头番茄忽然被碰掉在地上,汁水溅得满地都是。

    她表情疑惑地看着他惊恐地后退,皱眉问道:“安德鲁,你怎么了?这次又毛手毛脚的。”

    回头的一瞬间,她的皮肤忽然惨白如蜡像,在额头的正中央是一个腐烂发臭的血洞。她的脚踝边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滴、一滴地溅落。夏日的苍蝇振翅声又开始在耳边萦绕,在这厨房里上下翻飞。

    可是女人却依然浑然不觉,关心地又走进了一步,就好像她还活着,安德鲁仍然是她的小孩子一样,尽管一只苍蝇已经从那处血洞中爬出,趴在她的耳后吮吸尸体的脓血。

    随着她的靠近安德鲁又后退了一步,匆忙地搪塞道:“刚,刚才有苍蝇飞来了。”

    “是吗?我看看,你先拿着午餐,我在这里收拾你的烂摊子。”艾琳娜•约翰尼皱了皱眉头,还是叹了口气放下餐盘拿起抹布。

    安德鲁木然地接过餐盘,退出了厨房。他的身后艾琳娜•乔纳森弯着腰开始清洗地板,而她越是清洗、地板就越脏,安德鲁也越能听到柔软的内容物掉在地上的诡异声音。

    他应该走的。

    他告诉自己,你应该走的。

    但是他做不到……毕竟这横竖也就是个梦,对吗?她对他是造不成伤害的,也是绝对不会造成伤害的。

    他的胃里又开始翻涌。

    一张仿大理石质地的长桌横在餐厅的中央,安德鲁拉过一张高背椅,将餐盘搁置在冰冷的餐桌上,开始心不在焉地切割面前的这块牛肩肉,等待艾琳娜•乔纳森的反应。

    肉质软烂入味,吸满了酱汁。安德鲁不小心用刀背稍一挤压便把它压烂了,必须用勺子舀入口中。

    如此油腻,还真是熟悉的味道……

    耳边忽然传来拖曳椅子的噪音,抬起头时,艾琳娜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血液已经顺着她的鼻梁流下来了,滴在餐桌上,显得尤为凄厉。

    他冷漠地问道:“尝起来还好吗?安德鲁。”

    “很不错。”安德鲁用叉子舀起小贝壳通心粉。

    “我当时请你的。”

    ……请?

    不对,这份午餐也是,这份意面又是哪里来的?

    安德鲁忽然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对座的那位惨白额头中的血洞在第一时间集中了他的注意力。但随着视线发散,湛蓝色的眼睛、棕金色的短发、大理石雕般的脸颊,他……他是卡梅伦•加西亚。

    极度的恐惧如长蛇般缚住了他的心脏,抽搐从心肺一路蔓延至舌根,安德鲁应激似的从椅子上跌坐下来,极其狼狈地对着地板咳嗽起来。咀嚼的食物立时被他生生呕吐出来,发散着胃酸的恶臭。

    而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响起,一只手忽然抓住他的头,将他提了起来。

    卡梅伦•加西亚的脖子吊着那个金怀表,扩散而失去高光的瞳孔死死着他。

    “为什么是你?”安德鲁简直喘不过气,艰涩地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他的老友说道。

    “不,卡梅伦……”

    安德鲁像一条死尸一样被卡梅伦硬生生地提往客厅。

    从餐厅到客厅,领口如绞索一般勒死了,窒息如铁块一般阻塞在他咽喉里,他调整身体姿势、撕扯衬衣领口、竭力掰开死人冰冷的手指,但是这都没有影响卡梅伦最终将他如安置死狗一样丢在扶手椅上。

    卡梅伦揉了揉被他抠破皮的手腕,绕过倒在地上的安德鲁,在一旁入座。

    安德鲁堪堪平复如刀割过的喉管,侧头问道:“咳,咳……你到底想做什么?”

    死人端坐在扶手椅上,并没有花心思看他,而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旁搁置的一个地球仪。“我做任何事都影响不到你吧?毕竟我只是一个梦。”

    “这可说不准。”

    “如果这不是个梦、如果不是我已经死了的话,你怎么还会有胆子在我旁边坐着呢?”卡梅伦•加西亚嘲讽道,“安德鲁•乔纳森,世界再没有人比你更贪婪更软弱了,要是真能危害到你的生命,你怕不是夹着尾巴就跑了。”

    “……你要是因为你的死对我有怨气,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安德鲁深吸一口气,死死地和卡梅伦对视,“杀死你的不是我,你要找就应该找乔伊斯•霍普金斯。”

    壁炉里的煤炭正在徐徐燃烧,死气沉沉的瞳孔里倒影着变化着的焰影,甚至给了安德鲁一种卡梅伦还活着的错觉。

    卡梅伦拿起书堆最上方的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撕下一页纸在火焰中点燃,任由火舌舔舐他冰冷的手指。他沉吟了一会,哼出意义不明的鼻音,随后反问道:“这就是你说服自己与他媾和的借口吗?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朋友?

    你也配说朋友?

    安德鲁气急而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拿我去顶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牺牲我好让你继续高升?哪怕是在之前,你又有哪一刻是把我当朋友了?”

    “哦。”卡梅伦作出了然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意思?”安德鲁几乎忍受不了了。

    卡梅伦•加西亚用那染血惨死的面目对着他,脖颈上的怀表金光闪闪。

    “所以你就相信他了?”他问。

    我就……这么相信“他”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指责我吗?

    壁炉仍然在噼啪作响,安德鲁的心脏仿佛猛然把一只粗糙的大手扼住,泵出心室中的鲜血,哽咽而鼓胀地往身体四周涌去。他冤死的朋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空前绝后的羞耻也如雪崩般将他埋葬。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燥热。这热度不同以往,是从他的身体中出来的,逼迫他一件件地褪下身上的衣物。热气从他的胃袋里上涌,仿佛是一种柔软且粘稠的物质,填充了他的食道,如增殖的棉絮般被他呕吐出来。

    安德鲁呕吐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口说道:“你认为伊非克拉底会同意让他加入圣体会吗?”

    不对,这又是谁在说话?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不可能再去找飞蛾。”

    这次的回答是从他的对面的口中说出的。

    安德鲁闻声抬头看向卡梅伦。

    而卡梅伦已经不再是卡梅伦了,他惨白的面容开始像面团一般变形,逐渐重塑成一个更衰老更丑陋的老脸。老人斑在他的脸上如菌斑滋生,原本的光滑的皮肤也开始褶皱。

    “等等,他好像醒了。”安德鲁听见自己说。

    熟悉的老屋也逐渐变形,仿佛是被搅拌的颜料似的,重构成一间居家舒适的公寓。坐在他身旁的老人躺在摇椅上微笑着和他对视。

    安德鲁过了许久才停止干呕。

    夕照从窗楞上透过,室内的空调幽幽将冷风扫过他的脖颈。安德鲁的感官逐渐复苏了,他猛然抬头的一刻,就好像突破了海面一般,他的视觉听觉嗅觉都消去了之前一层滤镜,重新变得真实起来。

    手中的热茶已经冷了。

    迪翁•卡拉扬尼斯在他面前扬了扬报纸,“你总算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