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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集邮客

    幽暗中白炽灯忽然接触不良似的亮了。

    身后的卷帘门“哗”地落下,安德鲁向前走了两步,在灯光下是当时纺织厂里的唱机,外壳上的划痕和破损都是一模一样。他甚至能看到卡梅伦留下的那个弹孔,并透过孔洞看到里面已经破损的精密的零件。

    椭圆唱针折射着不详的蓝紫色弧光,一个密封的信笺被竖着放在唱机前,封面以潦草的笔墨写着——“安德鲁•乔纳森亲启。”

    “什么鬼?”

    这里已经不再是老旧仓库,周遭被光线无法穿透的黑雾笼罩,仿佛是丛林里被浓云笼罩的寒夜。还真是熟悉的配方,安德鲁试图取笑这人,但仍是抵抗不了心底翻上来的寒意。在环顾了一遍四周,他拆开信笺,发现里面只写着一句话。

    “看看钥匙。”

    男人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握着的钥匙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变成了一张LP唱片,唱片中央的图案是一只趴在丝网上的鬼脸飞蛾,而且还有着百代的标识。

    他别无选择了,安德鲁告诉自己。

    他松开一侧拐杖,微微俯下身,将唱片放在唱机上,等到转速均匀之后将唱针放下。唱片播放最开始的时候还只有一片模糊的杂音,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里面争吵,到后来就越来越清晰,能辨明是一个成熟的男中音。

    “许久未见了,安德鲁。我没想到你拖了这么久才来找我。”

    “……乔伊斯•霍普金斯,这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不说清楚具体的问题,”唱机里的男人似乎是耸了耸肩,“我也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又不是全能的。”

    “你为什么能在唱机里说话?你不是应该已经自尽了吗?”安德鲁拄着拐退了两步。

    “老天,安德鲁我的兄弟,你难道忘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交易吗?需要我再次提醒你吗?当时我们是这么说的,我借你的身体避死,而你能得到我全心全意的服务,就是阿拉丁的神灯又或者是骑士小说里的萨拉丁一样。”

    似乎是要提醒对方的倒打一耙和有意的“健忘”,唱机里传来不折不扣的窃笑。而安德鲁根本无力反驳。

    “你还住在了我的身体里?”安德鲁敏锐地抓到了一个点。

    以一种绝对不符合他往日容貌的语气,乔伊斯•霍普金斯收敛了笑意,谦逊地说:“请允许我纠正一下——只是残魂而已。”

    “……那时你影响了我吧?我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的。那日在你的密室的时候便是,”安德鲁警惕地问道,“那时你恐怕就麻痹了我的思绪。”

    “但是你现在不是自己主动来找我的吗?这几个月您可完全没有理由说我影响了你——用牛血浸泡身体、悉心研究阿吉德王室的历史还有主动来寻找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残魂在你的身体里。”

    “说不定我做的这些事也是受了你的影响呢?”安德鲁沉默了一会,很快反问道,“有什么理由说这些都是我的思维呢?”

    “如果我真的能操纵你,你早就该来这了。”乔伊斯•霍普金斯借着唱机有条不紊地反驳,“更何况,如果你对现在的状况不满意,现在也可以离开这啊。”

    身后的黑雾驱散了,一处光线照在唱机上,卷帘门后隐隐传来阵阵狗吠声。安德鲁刚想向外走去,突然又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拄着拐一步步地逼近黑暗中的唱机。

    “够了,谁知道你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安德鲁嘶哑着声音问道。他刚才说的是掩耳盗铃的谎话,这他都是知道的,但是出于一种怪异的羞耻感,他根本不能直白地说出实情。抱着一种逃避式的仇恨,安德鲁反问道:“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信任的桥梁,我的这条腿不就是你有意废掉的吗?就为了我特意来找你。”

    唱机里又一阵诡异的杂音。

    许久之后,乔伊斯•霍普金斯的声音从电唱机中再度传来。

    带着一丝感慨,他说道:“不,你是特殊的。你现在还没走上我们的道路无法理解我们,但是我们确实在你身上看见了大业的希望。而对大业而言,个人的生命并不重要。”

    大业……复苏亚历山大的大业?

    还真是狂信徒的作为,不过说起来这个所谓的“阿吉德王室的圣体观瞻者”是不是北美十三州唯一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结社?

    安德鲁不敢细想,只是转移了话题,冷声喝道:“多说无益,先告诉我该怎么治我这条腿。”

    “腿?这倒说不上是一间难事,只是我今日并无肉身,手头也没有处理好的材料和仪器……”

    他皱着眉,将拐杖抵在唱机上,作势要将这件本该毁坏的仪器扫落在地。

    “我并不在唱机或者唱片之上,此次对话也不过是借着这仪器作为喉舌,”乔伊斯的话语带着嘶嘶的电流,“你就算是将它碾碎也怕是无济于事。”

    “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安德鲁歇斯底里地反问。

    黑暗中白炽灯忽然一暗,很快又恢复了光明,室内忽然起了阴风,如鬼魂般在耳边哭啸。唱机本来已经播放到了最后,在这一瞬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

    又是漫长的录音过后,乔伊斯失真的声线再度响起:“记得我的导师吗?被你们称为集邮客的男人,他的真名叫迪翁•卡拉扬尼斯,居住在曼彻斯特大道241号,他与我是道路上的同谋,找到他,他会帮你完成第一次擢升。”

    集邮客……按照他的说法,这个迪翁一定拥有和他类似的力量。而且他还专门提到了“同谋”,看起来他们两人自己就是一个亲密的小团体。

    不像是谎话,不过我也只要医好我的腿罢了。

    “迪翁•卡拉扬尼斯?我就这么上去见他吗?”安德鲁放下拐杖,怀疑乔伊斯的说辞是否别有用心。

    “当然不是了,你需要用刀在额前划一道口子,如此能实现一种特定的仪式,在你额头上长出一张属于我的嘴来,”唱机里的男人说道,“这样方便我与你、我与他直接交流。毕竟不是哪里都有我布置的仪轨,能让你凭借这样一台唱机和我对话。”

    “刀划出一道口子?”

    “不错,这是塞琉西亚城流传的一道秘术,相当简单,只需要一篇祷文和一处创口即可实现。如果你的动作够快,不会带来痛苦的。”

    安德鲁忽然发现在唱机的背后有一把短柄猎刀,刀把还是用象牙做的,刀锋泛着锋利的钢蓝色。他拾起刀在桌角上一砍,流畅地削掉了一层木料。

    这把刀是真的,而且很快。

    又是和之前的纺织厂地下一样,随意地出现这样那样的东西。这个空间到底是什么?

    “这种事你想都别想。”他漠然断言。

    ………………

    在去见迪翁•卡拉扬尼斯之前,安德鲁先回家取了自己的手枪。

    这一次去有危险,他知道。但是他同样知道自己不得不去,哪怕抛开这些人荒唐而诡异的梦呓,就为了这条腿他都不得不去。

    健全的人是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身体的残疾的,特别是当他知道自己的残疾是有可能治好的时候。安德鲁便是如此,如果这一次让机会在眼前溜走了,如果这次不去看看,他这辈子怕是都睡不安稳。至于此行的风险,他不知道……也许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他不敢细想。

    他已经无法忍受下床时因为不小心而扑倒在地的屈辱了。他现在哪怕是走几步远路都离不开那副该死的拐杖,在路上还会被童子军主动上去搀扶,甚至连车都开不了。

    公交车到站了,他忽然不受控制地撞在前门一个身上。旁边的男士似乎一直在关注他,立刻伸手扶住了他。

    “你在这一站下?”

    “……对。”

    “我帮你下去吧。”

    这位男士应该是拉丁美洲的移民,相当热情,以至于可以说是毫无边界感了。他坚持要护着安德鲁下车,尽管在过程中他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安德鲁依然要笑容满面地感谢他,并且目视他回到车上。

    自我满足的东西……安德鲁心里知道这并不公平,但是这不妨碍他心底生出怨气。

    曼彻斯特大道的路边是一些无家可归者扎的帐篷,垃圾直接丢弃在路上,堵塞了排水孔,发酵出一股诡异的臭味。街区里经常有人聚堆在一起吸烟,衣服随意地混搭着,里面有黑人也有白人,都用那种诡异而冷漠的眼神偷瞄着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

    安德鲁费力气走上人行道,偏过身子离开乞讨的几个非法移民。经过一个转角,是本市的建筑师工会的办公楼。在马路的斜对面则是开发商马赛尔建筑修建的一排年久失修的公寓,门洞里黝黑一片,绿漆剥落的门牌号上标注着对应的编号。

    无红绿灯的街口,斑马线直接斜着通往对岸。

    安德鲁•乔纳森踌躇了一会,选择和一旁的人群一起横穿马路。

    在这之前他是想要跟上大部队的步伐的,但是由于腿脚不方便加上拐杖使用的不熟练,他还是渐渐地落后于人群。

    幸好安稳地过来了。安德鲁用腋杖夹了夹左侧髋部,确认那里能感觉硬物,最后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所谓的241号的大门。沉闷的敲门声透过木门透了进去,半晌,安德鲁忽然听见了轻微的足音。

    “谁在哪里?”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

    “霍普金斯先生叫我过来的。”

    “我没听过这个人,他叫你来干什么?”

    “他说之前在赌场时你欠了他七十美刀,他现在手里没钱,要你今天还回来。”

    门后传来一连串门栓解开的声音,苍白枯瘦的人脸出现在安德鲁面前。这个所谓的迪翁•卡拉扬尼斯比起杀人犯或者是巫师,更像是一个没有子女赡养的会计师老头。他穿着一身丝绸睡袍,露出肋骨毕现的胸膛和胸毛,脚下是一双兔子棉拖鞋。

    “一个瘸子找上门来了,乔伊斯还真是会挑人。”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勾了勾手,示意安德鲁跟着他进来。

    公寓内部是非常传统且居家的装饰,木地板和波斯地毯,柜台和壁橱里放着许多旅游带来的小物件。一个完整的鹿头骨被挂在正对门口的位置,鹿角上镶嵌了切割得当的尖晶石,眼眶中两颗黑珍珠怔怔地和安德鲁对视。

    老人带着安德鲁来到客厅,他半躺在一张躺椅上,示意安德鲁在一旁的布艺长沙发入座。茶几上零零碎碎地摆着些仪器,用棉布安置了一些尚未切割的原石。

    他为什么能如此随意地自己进来?这个老人的居所比起乔伊斯的看起来朴素多了,与乔伊斯在纺织厂的排场可还真是大不相同。

    安德鲁尽力忽视老人抠挠胸口的行为,问道:“你就是乔伊斯•霍普金斯说的那位迪翁•卡拉扬尼斯?”

    “我是,”老人摊了摊手,“但是你是谁?”

    “安德鲁•乔纳森。”

    “没听说过。”

    “你们都是那个希腊人结社的人吧?他说你可以帮我治好我的腿。”安德鲁深吸一口气,直接问道,“你们都是阿吉德王室的圣体观瞻者的人吧?”

    “圣体教,我们一般叫圣体教。”他似乎有些意外。迪翁前倾身子,眯起眼睛看向来客,奇怪地问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信使或者是仆从之类的人,但是现在看起来不是。乔伊斯这样吝啬的人一般是不会告诉旁人我们的事,所以他到底叫你来干什么?难不成真的只是让我帮你治腿?”

    安德鲁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默不作声。

    “有意思。”迪翁•卡拉扬尼斯缓缓起身,趿拉着棉拖鞋走进了厨房。厨房里传来老人寻找茶具的声音,安德鲁听着他好像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微波炉,随后叮地一声。

    迪翁回来时手捧着一盘茶具,将茶几上的那堆宝石原石和目镜给推到了桌角,取出一小罐锡兰红茶为客人沏茶。

    “一人三勺,再加点牛奶。”他将微波炉温过的烫手的玻璃杯直接拿起,对着陶瓷茶杯倒了下去,并且还用茶匙稍微搅拌了一下。老人在茶几上毫不怜惜地敲了敲沾水的茶匙,指了指其中一杯茶说:“来,喝茶。我前几天刚买的好茶。”

    “你知道我是谁吧?”

    “迪翁•卡拉扬尼斯。”

    “你这个回答整得我像是在问智障一样,”迪翁毫不客气地说,“你说你要治你的腿,可以,这不是难事。但是你至少得告诉我为什么吧?我又不是乔伊斯家里养的鸡,他吹个口哨就凑过来了。”

    安德鲁一时语塞,如果他不直接告诉面前这人真实情况,老人恐怕不会答应帮他治腿。但是如果他真的告诉了,那就是完全被乔伊斯牵着鼻子走,更何况面前这位老人和乔伊斯是一伙的,很可能也是一位巫师,他可不敢保证自己的安全。

    假如自己威胁这个迪翁的话?安德鲁隐晦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但是还是收起了动作。不行,这样完全是在犯蠢。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却仿佛听见了乔伊斯•霍普金斯在耳边的嘲弄声。

    安德鲁最后还是选择含糊其词。

    “他说你欠他一个人情要我来找你,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至于我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恐怕我不能告诉你。”

    “哇哦,你说的这话像是你们俩有多么多么亲密,我的意思是……嗯,你知道的,就像我们说的帕特罗克洛。”迪翁•卡拉扬尼斯嘲弄似的挑挑眉,阴阳怪气地说。安德鲁刚要发火,他便起身说道:“虽然你们直接有很多小秘密,但是,行吧行吧,我为你做这件事。”

    这种敷衍他居然相信了?安德鲁的怒火立刻被欣喜所代替。

    却见老人端起桌上的茶杯,再度向他招了招手。

    “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