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人神与死亡1996 » 27.超凡脱俗

27.超凡脱俗

    “警司大人,又在想小女友啊?”

    相熟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正想事情的乔治•弗莱明浑身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温牛奶给洒一地。他急匆匆捂住瓶口的手上沾满了牛奶,却也只能白了朋友一眼,抽出一张纸擦手。

    “又回到阿根廷街有什么感想?”

    “还能有什么感想?”乔治•弗莱明弯着腰穿过隔离带,钻入了巷子中。

    阴暗的巷子中血腥味四溢,几个受害者如烂泥般倒在地上,皮肤铁青,面目狰狞,好像是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酷刑。群飞的苍蝇乱糟糟地挤在他们脖颈、胸膛等裸露的伤口上,贪婪地吮吸着暗红色的血液。

    警队里的同事们已经开始对着离巷子口最近的那具尸体拍照,惨白的灯光照亮了凝固在贯穿尸体的钢筋上的血迹。

    这个街区是年久失修的典范。

    历经了几轮承包商,曼彻斯特大道的电线杆、违章建筑和家庭餐馆是越来越多,道路却不见得怎么修过。裸露的下水沟顺着墙角经过,乔治找了个没堵着的管道口倒掉了瓶子里的牛奶,将纸巾塞入玻璃瓶一并丢掉了。

    “老天,对这几个受害者的身份查到了没有?”他回头看了一眼外面挤来挤去的人群和几位穿着度假花衬衫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是那边的人。”

    “保罗刚刚把消息给我了。”

    当时在卡梅伦手下当职的保罗也加入了他们警队,而今天竟然还算他的一个下属。还真是世事无常啊,乔治感慨之中难免生起一些怒气,因为保罗到底不是阿根廷街出来的,没有街头背景。查看受害者身份的事怎么能让这家伙去做呢?

    “受害的五位好像都是拉美出身,干的是北美洲南美洲来回运东西的买卖。根据初步判断应该是死了有五个小时以上,遭受的都是……呃,毁灭性打击,你应该自己看过报告了,我就不一一列出来。”

    “有粉吗?”

    “应该是有。”朋友低声说。

    乔治•弗莱明抹了把脸,有意大声问道:“一把手人呢?他什么时候来。”

    所谓的一把手是这个警队的警督,而乔治作为警司则是警队的二把手,都对警长负责。理论上这才是州警局一个警队的正式编制,但是由于本州经济萧条时期警局的消减职员与警官集体辞职,仓促之间不好提拔新人,这才出现有些有资历的警司能够负责一个警队的情况。

    目前的一把手还是从分局调过来的,本来就是要退休的年纪,懒散得很,平日里无事就只来警队里看一看,几乎是任何事情都不肯管的。

    “他说堵在小凯旋门了,还得一会才能到,要你先主持工作。”

    “我知道了,你去那边驱散一些群众吧,”乔治扭头示意那边旁观的人群,压低声音说,“和那帮街头的人交涉一下,让他们走开一点不要影响我们办公,注意不要让人看到了。”

    朋友走开了。

    警笛声在身后响起,幽深的建筑物上方是一线深蓝色的高远的天空与白茫茫的日光。

    一个被钢筋贯穿而死、一个被扭断了头、一个被人割喉还有两个多处骨折、被人殴打至死。这种情况还真是熟悉啊……不,也许杰克•奥马尔的死法更凄惨吗?

    乔治走在受害者的屠宰场里,幽幽地凝视着那个被人扭断脖子的小混混。小混混的脑袋已经整个耷拉了下来,只剩下点皮肉粘着,只是用手一拨便能如摆锤般晃起来。

    死得真惨啊,就像是有一个超人的怪物一样,所有人在他的面前都像是泥塑的玩偶。

    这个小混混的手上有一块机械表,看样子是劫持行人抢来的赃物,血污在上面凝固。乔治•弗莱明在感慨中低头瞅了眼表盘,时针依然在忠实地走动,现在已经是早间10点钟。

    ………………

    十点钟的闹铃无止境地吵闹了起来。

    浴室里一群苍蝇飘浮在牛血半凝固的表面,贪婪地吮吸着搁置了三天的血液。在它们的下方,是一个男人的尸体,苍白的胴体上被打了四个血洞,仰面躺在浴缸中,毫无生命的体征。

    忽然,安德鲁睁开了双眼。

    食腐的蚊虫立刻乌泱泱地离开水体,在狭小的浴室内挤在一起乱飞,毫无头绪地撞击在塑料灯罩和墙壁上,发出杂乱而狂躁的交响乐。缸中的血液则缓慢地从起身的男人身上泄下,染红了原本光洁的十字瓷砖。

    安德鲁挥手驱散笼罩在身边的虫云,走到一旁的的喷头上开始淋浴。摘下喷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发烫的身体,将残存的牛血冲刷干净。那几处枪口仍然没有愈合的迹象,他洗干净后取出几沓纸巾,揉成团堵住了身体上的破洞。

    “乔伊斯•霍普金斯。”

    安德鲁一边合上浴室的大门,关住那些苍蝇,一边也不忘了换上一套深色的衣服。男士香水放在盥洗室的架子上,他挑了一款味道重的喷在自己的那几处伤口里。

    楼下的披萨估计要到了。

    他先去关掉了卧室的闹钟,随后坐在沙发上等着披萨店的电话。

    ——我在。

    ——你终于能从恐慌之中逃离出来。昨天的交流不太顺利,现在看来我们应该能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比起什么声音在脑海响起,乔伊斯的回应更多像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想法,和饥饿、恼怒、恐惧等情绪般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思维之中。

    电视机打开了,安德鲁愠怒地捏断了手里的遥控器,在新闻女主持的讲解声中生硬地说道:“我说过了,你永远别占据我的身体,亦或者是从任何情况下掌控我。”

    ——看起来你从梦境里获得了力量。

    “你读了我的心?”安德鲁攥碎了遥控器的残害,电池直接被他挤烂,溅出电解质溶液来。“我不希望你需要我再重申一遍我的立场,”他冷声道,“假使你对我的肉体居心不轨,我恐怕只能用死亡来威胁你了。”

    ——先生,我至少治好了你的腿。我要是想图谋你的身体,昨天我就能动手了。

    “你最好是。”

    男人忽然感觉自己脑海里不自觉传来想笑的冲动,他强迫自己将这一念头束缚住,警惕任何乔伊斯•霍普金斯基于他身体掌控权的争夺

    “我身上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我不再能理解痛觉了?”

    安德鲁拾起一把桌边的水果刀,将刀刃对着食指缓缓地推动,如切香肠般切掉了自己的半截小指头。截面上依稀能看见指骨,安德鲁将刀尖抵在骨骼上,轻轻地开始钻动起来。

    他依然能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传来,肌肉也随之生理性地抽搐,但是他不再能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楚了。疼痛从一种触觉更多地成为了一种视觉,安德鲁如今看着自己的血肉剥落,并不能比另一人的痛苦更能吸引自己的目光。

    ——同一张曲子,唱片录制的赫兹能达到八万赫兹,CD却只能达到两万赫兹。人耳虽然接受不到从两万到八万之间的信息,但是依然能“感受”到两种载体之间的差别。

    “这倒是一个新奇的说法,你是说我失去了感受这‘两万到八万赫兹’的能力?”安德鲁•约翰尼回忆起昨日那惨烈的现场,皱着眉地削开小指剩余的肌肉,露出惨白的骨骼。

    ——不,你只是无法对人类的身体感同身受罢了。

    安德鲁看着血肉模糊的小指生发出肉芽,骨骼也缓慢地增生,恐怕只要几个小时就要重新长好了。他的舌头顶着上颚,那里缺失的几颗牙齿也已然恢复,不再泛着血腥的苦味。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沐浴了牛血,为什么那几处枪伤现在还没有愈合?”

    ——你曾经是警察。

    “警察私人收藏的手枪有特殊意义吗?”

    ——光复会的大卫星会在上面起作用。即时是收藏的手枪也不例外。

    “光复会?”

    ——亚伯拉罕诸教背后的组织,他们也是我们这边的人。他们目前是北美十三州的主人。我们警徽上的那十三颗星辰,不仅代表着北美的殖民州,它们组成的大卫星(六芒星)也代表着光复会。

    “但是你没有被杀死。”

    ——我的功底到底比你深。

    安德鲁低头看着胸前的破洞,感受着血液汩汩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出。这几处未能愈合的枪伤早已不能让他感到疼痛,只是永无止境地排出脓血,只有接触牛血时能得到片刻安宁。

    门前忽然响起敲门声,是披萨到了。

    他去接过员工手里的五盒披萨和一瓶可乐,随手塞了几张零钱给年轻人作小费,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坐回了沙发上。都是很简单的罗马披萨,有韧性的饼皮上放了些香料和切片的煎肉丸,安德鲁趁着热开始大吃特吃。

    他的胃简直和无底洞般,贪婪地消化和挤压着囫囵吞下的披萨,终于停下了漫无休止的空响和自我消化。

    “看起来,如果我找到光复会,那么就可以彻底摆脱你的影响了。”他拿取一张抽纸擦了擦手。

    ——那可不一定,你之前可是见过了光复会的成员,那位叫德尼什的牧师一直留守在哥伦布市。连他都没发现我的存在,你认为谁可以除掉我呢?更何况,你不会认为像我们这种人会是什么好好先生吧?

    安德鲁沉默地将几个披萨盒缓慢地折叠起来,将它们压缩成拳头大的一团废纸,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安德鲁确实没有料到那个来着华盛顿的调查员其实是一个牧师,而且还是所谓的“光复会”的组织成员。按照乔伊斯所言,德尼什先生应该也是拥有超自然力量的,那么这个男人在住院时来见他岂不是意味着“光复会”已经注意到自己?

    光复会……

    他本以为这种神秘组织只是在社会边缘游走,没想到北美十三州的官方也受到了它们的支持。而以“圣体教”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是难以相信这个光复会会是什么良善之辈……等等,也不能被乔伊斯带偏了,说不准它还真是一个服从社会公义的组织呢?

    ——话说回来,按你昨晚的行事,我也很难说你不会被光复会找上门来。

    昨晚的行事。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安德鲁的呼吸变得凝重了起来,并且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和攻击性。但是除了难以言明的不安之外,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心头弥漫的异质的嘲弄和讽刺。

    ——如今光复会在佐治亚州的首领圣安德肋已经回来了,他们恐怕要开始恢复在哥伦布市荒废的控制力。而你昨天又做出如此血腥行事。

    ——昨夜的清辉下,几人的尸身如破布袋般倾倒在小巷里。在血泊之中磕头的年轻人哀嚎着说:“这怎么也不至于死吧?你是警察吧?对吧?我可以自首、我可以坐牢,求求你别杀了我!”而他的手缓缓摸上了这幸存者的脖颈……

    思绪中的画面还未升起,便被滔天怒气所冲散了。

    玻璃茶几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对面的墙壁上,摔碎成千百颗雪花似的碎片,将屋内搅得满地狼藉。安德鲁眼睛如发怒的公牛般充血,血液止不住地从伤口迸发,染红了他新换的上衣。

    “他们主动找上来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我难道没有退让吗?没有屈服吗?是他们自寻死路!”他浑身气得打颤,歇斯底里地吼道。

    远处忽然传来车轮敲击铁轨的声音,震耳欲聋地火车通行声中,房屋也如同地震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摆在柜台上的瓷器、挂着的钥匙串和原本收在碗橱里的餐具都不安地碰撞出声。原本挂在墙上的业余州际越野赛的合照被震落了,啪地摔在地上那堆碎玻璃里。

    这样大的噪音里,安德鲁反而一点声音没有。列车从旁边驶过后,他仿佛陡然涌上来的血气倒流了,沉默而沮丧地倒在了沙发上。

    这是一种用来遮掩羞耻感的怒气。乔伊斯知道,又或者说,他再熟悉不过来。

    羞耻感往往来源于对道德的打破,来源于社会公义的指责,人类只有在犯错或者自以为犯错时才会感到羞耻、感到这种自我约束。

    明明以前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今天为什么不一样?明明他们都是人渣啊……还是说用枪械杀人和用手生生撕扯开大肠对人有本质上的区别?他究竟为什么而羞耻,是为了自己的力量而羞耻吗?

    ——但是我们更高等,我们与凡人根本不在一个社会之中,人类社会的道德已经对我们不适用了。有谁会始终遵行保育所的规则呢?想要我们遵守人类的道德,必须让人类成为我们的同类才行。

    死寂过后,安德鲁起身脱掉了上衣。

    “不要再操控我的思维。”他走到洗衣机前,将染血的衣物丢进去,随后倒入洗衣液和柔顺剂,按下按钮。

    洗衣机几乎是在空转。

    ——你还是真是固执。

    “我已经说一次了就不想说第二次。”安德鲁看着自己胸口和肩膀上的血洞,扯落原先的纸巾,取过棉签擦了擦旁边的血液,然后再次找到一团纱布,浸泡过那瓶香水后重新塞入伤口中。

    他只是稍微一攥,那被血水浸泡的纸巾就滴出鲜血来,溅在泛黄的瓷制洗手池上,缓缓地流出排水孔中。他打开了水龙头就这样看自来水空流看了许久。

    过了十分钟,或许是半个小时,安德鲁心底忽然又泛起了异样的情绪。

    ——唉,也许你现在不想听我的建议,但事实上我不认为我们有太多时间了。

    ——你的手艺太潮了,也许今天早上、也许明天警局就会接到分局的通知,前往案发现场调查。按常理而言,普通人应该会受影响忽视这起案件,进而再度演变成一场悬案。但在圣安德肋回归的这段时间,光复会大概率加强对警务系统的渗透……

    水龙头被关上、打开,水流断断续续地冲击着池壁,生锈的关节处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安德鲁稍微一用力,将整个水龙头拔掉了,于是自来水如井喷般飞溅出来。

    “你对这些倒是了解。”他不无讽刺地说。

    ——我原来也是个警察,安德鲁。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久有预谋啊,说吧,我应该怎么做?”安德鲁将手里的金属物件丢到了垃圾桶里,走出了盥洗室。

    ——我们只是知道你必然会和我们站到一起罢了。打电话给迪翁,那个老家伙会立刻过来帮你处理好一切事。

    拉过窗帘久违的阳光刺目而来。

    经过长夏的炙烤,窗台上的芦荟叶子已经枯黄,不复往日的水灵。同一街区的邻居们也都和他一样种盆栽,种紫罗兰、鸢尾花、牵牛花和各种会长藤蔓的花,近些日子花期到了都开出千百种颜色来,仿佛精美的波斯绘画毯。

    安德鲁用他裸露的指骨轻轻拂过芦荟,将血迹染在这植物肥厚的叶片上。

    “我得先给我父亲打个电话。”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这倒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他下意识嘲弄道。

    ——我也有父亲,你有的我都有。安德鲁,我们两个之前的相似之处,其实远大于我们两个之间的不同和差别。所以我建议你珍惜你拥有的这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