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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漫长的告别

    金百合疗养院的网球场上。

    夏日天气正好,是老人们活动身体的好季节。他们的身体打不了网球,因此球网之前已经拆掉好留出空地给他们自由活动。老乔纳森久违地换上了短袖和棒球帽,带上公用的棒球手套,和熟识的几位老头在外面丢接球。

    “喂,注意一点,”旁边观战的老人坐在摇椅上,远远地朝着他喊,“你要接不到球了。”

    “这都是因为你指手画脚。”

    “你这是什么话!”

    棒球在地上弹了几下,继续往草丛里滚了进去。没接住的老乔纳森小跑过去捡球,但是因为视力不太好,竟然一时半会没能找到。

    身后的一群老人家都在催促。

    忽然远方传来了一位女护士的呼喊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她手里似乎是抓着一顶红色软帽,朝着他这边喊话:“乔纳森先生,这里有你儿子的电话。”

    “我马上就来了。”老乔纳森立马回道。

    他装模作样地找了找棒球,然后作出一副尽过力的表情,将手上的棒球手套摘下来交给旁边的红鼻子老人。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理所当然地说:“接下来你上吧。”

    “你这小子。”

    女护士扶着他的肩膀往宿舍那边走去。

    疗养院的后花园是一块低缓的坡地,夏日浓绿色的草地间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踩上去柔软而坚实。围着草坪的是矮小的木栏杆,老乔纳森本来想跨过去试一试,结果硬是被护士拖着去走了旁边鹅卵石铺着的小路。

    月初的周六日正是家属探望老人的高峰期,正门停着的的是各式各样的汽车,将直通的大道两侧都靠边停满了。两人绕过侧旁水雾朦胧的喷泉,从侧门进入玻璃廊道,然后穿过人群回到前台。

    前台正忙着办暂时出入院的手,十来个家属排了长队在后面等着。一个圆脸的女护工护着电话,见到他们来眼睛忽然一亮,连忙朝两人招手。

    “快来快来。”

    老乔纳森看这小姑娘的笑脸,也不禁笑了起来。女孩们帮忙拿着座机走远了些,她们都先后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个守着听筒。

    “安德鲁?”他对那头问道。

    漫长的杂音之后,电话那头响起的确实是他儿子的声音。

    “你那里好吵。”

    老乔纳森下意识地捂紧了听筒,然后说道:“他们再处理暂时离开疗养院的手续。”

    前台的长队正在低声交谈,不耐烦的中年护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大声询问当前正在处理的对象。小孩子们在大厅里跑来跑去,肆无忌惮地打闹着。由于电线的长度,老乔纳森只能到大厅的角落里稍微遮着点和安德鲁说话。

    “这几个月我很忙没办法来看你。”

    “我知道。”

    “这是有原因的,”安德鲁在电话那头艰涩地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这没事啊……”

    老乔纳森刚想说他在这里其实过得很好,不在乎儿子过不过来看他。他有很多朋友,七十岁、八十岁乃至一百岁的都有,虽然一些已经走了,但是打球和玩国际象棋的人还是凑得齐的。

    他想还说金百合疗养院虽然不是条件最好的养老院,但是当你住了很久的时候,你就很难找到一个比它更好的地方渡过晚年。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父亲还没说出话来,做儿子的就先一步打断了。

    “爸爸,”安德鲁•乔纳森低声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见不到我了,也许有人会找到你问一些话,你就告诉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回答。”

    “你这是发生什么了?”老父亲迷茫地问道。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这里真的发生了一些事,”安德鲁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又接着说,“之后可能会传出来一些奇怪的新闻,但是,我会活着的。等我摆脱了这一切,我一定会找机会来看你。不要问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要告诉别人我今天和你说了什么。”

    “安德鲁,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总得……”

    老乔纳森话说了一半,又泄气似地放弃了。听筒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自己儿子在那头,却又怀疑和自己通话的到底是不是个幽灵。

    电话总是给你这种错觉——让你以为离你很远的人其实离你很近,告诉你两人心意相通。它有时候能欺骗到人,有时候不能,而老乔纳森知道今天它就不能。他是如此清楚地知道他的儿子就在无线电的另一头,但是他抬起手时依旧不能碰到安德鲁的肩膀。

    老乔纳森叹了口气说:“这几个月我一直想亲眼见到你。照顾好自己,孩子。”

    “……我爱你,爸爸。”

    电话就此挂断了。

    另一头的安德鲁沉默着熄灭了屏幕,中断了最后一次通话。

    夕阳从敞开的窗帘中印入卧室中,纤细的微尘轻盈在空中飘浮。他的床上此时坐了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穿着一套丝绸睡袍和一双运动鞋,老神在在地端着一杯热咖啡。老人的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显然是装了不少东西。

    客厅里的电视此时依旧在播放,冰球赛的解说正在高声报告战况,安德鲁走过去合上了卧室门,将手机丢到了办公桌上的马克杯里。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老人的对面,率先打破了沉默。

    “卡拉扬尼斯先生,说吧,我该做什么?”

    “不用再打给其他人了吗?”迪翁•卡拉扬尼斯啜饮了一口热咖啡,发出粗鲁的响声,“哈,此后你恐怕是要和过去的人际关系告别了。”

    “也没什么可以人打了。”

    “真是可悲啊。”

    “这倒也是说不上。”安德鲁不轻不重地说。

    迪翁从安德鲁的床上起身,将满是尘土的旅行包砰地丢到上面。旅行包里有几个密封的容器、大捆不知道为什么种类的植物、铁器和被塑料包裹的蜡烛。他埋头在里面找了好一会,最后翻出一个保温瓶,递给安德鲁。

    瓶子里是浸泡过草木灰的温水,似乎漂着一层厚厚的油脂,闻起来像是剥落的墙纸。安德鲁扭紧瓶盖摇了摇,依然没能使里面的各种杂料混合均匀。

    “这是什么?”

    “鹿蹄草、男人指甲和脑切片燃烧成灰后兑水,再滴入十分之一石脑油,”迪翁从包中取出一把漆成黑色的短斧,“具体制作当然没有说的这么简单,这是古老的配方,现在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

    “石脑油?我要喝它?”安德鲁皱着眉头问道。

    “石脑油是安条克一世的圣物,”迪翁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了,这也并不是马其顿人的配方,你喝下之后,事情由我来处理。”

    这到底安德鲁第一次知道石油能喝的,不过考虑到他现在身体发生的变化,这反而并不稀奇。手里的保温杯散发出粘稠、刺激的气味,他只是把鼻子凑过去就几乎快承受不了了。

    低头看着老人手里抓着的短斧,安德鲁有心思怀疑迪翁和乔伊斯另有所图,毕竟正常人哪个会答应喝下这一瓶很可能会致死的东西。但是,他能走到这一步就说明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让我们姑且跳过那些无所谓的抵抗和犹疑吧,安德鲁,你今天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心中又忽然升起莫名的思绪。

    “我知道。”安德鲁仰头一饮而尽。

    突如其来的眩晕笼罩了他。

    在意识能感知的最后一刻,保温杯砰然落地。

    喝下这瓶液体之后,初时并无异样,但是很快他忽然开始剧烈的颤抖和呕吐。痉挛从脖颈处如水蛇般滑入他的头骨和大脑皮层,带动他的每一根神经痛苦地收缩,使得他的瞳孔忽然扩大,视野被光线豁然填满。

    于是世界在模糊中开始如油花般扭曲变形,在致命的白光中融化成光谱之外的色彩,并且随着一阵阵的痉挛而跃动。意识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前方出现一道狭长的、分割两侧的黑影,如利刃般刺入他的锥体,一路削切到他的大脑。

    斧子砍中额头。

    惊雷在大脑中掠过,化作震颤的雷声。如潮汐抵达终端的低吟,所有的混乱在麻木之中逐渐平息了。幻想退去,理性的精神和他本能的恐惧又一次占据了上风,仿佛铁块般沉入沸腾的脑浆中,让肉体在大脑清醒之前先做出了反应。

    安德鲁又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回过神来,迪翁•卡拉扬尼斯提着一柄仪式用的短斧站在一旁,右手搭在椅背上。而椅背上坐的是……另一个安德鲁•乔纳森?

    “……你做了什么?”他颤声问道。

    “帮你做了个二重身,接下来他会帮你去死。”迪翁伸手拉起倒在地上的安德鲁,问道,“要再看看吗?”

    “他是活着的吗?”

    “没有自由意识,他现在的状态连睡着都算不上,”老人做了一个手势,那个二重身也依法仿效地做了个手势,“他是肉体凡胎,除了接受命令以外什么都不做到。”

    惟妙惟肖……

    仍然没缓过神来的安德鲁屏住呼吸,震颤地伸出手触碰二重身的手背,感受到他与自己相近的体温、一样粗糙的皮肤、位置相同的老茧和深色的胎记。像这样低着头看他,甚至会给安德鲁一种视角颠倒的错觉,仿佛自己是飘浮在空间里的幽灵,坐着的才是真正的肉身。

    他仍然在呼吸,眼睫毛也在轻轻颤动,手指自然地蜷缩起来。扒开微阖的眼皮,安德鲁看到了自己那毫无焦点的瞳孔与棕褐色的浑浊的虹膜。也许他正处在睡眠阶段,因为安德鲁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球正在快速地接近疯癫地转动。

    安德鲁松开手,不适地将指尖在掌心摩擦和按压,低声说道:“还真是恐怖啊。”

    “确实如此,但是我建议你还是换上衣服,”迪翁端着咖啡在一旁说,“在制造二重身时,首先被排出来的是你本人,现在你其实是光着的。当然,你要是有特殊癖好,我也只能尊重你了。”

    “……我知道了。”

    安德鲁却仍然站在原地没动,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替身的前胸,在对方平整的起伏着的胸膛上摸到了一个血红色的揉成团的纱布团。

    纱布被他扔在地下。

    迪翁叹了口气:“你前胸的毛病我会替你治的。”

    衣柜在门后,里面夏装和冬装分了两层,安德鲁挑了一件度假花衬衫、一件长裤换上了,那几处枪伤依旧在流脓水,他也懒得顾遮掩味道了,只是再度塞入几个纸团。

    安德鲁在换衣服时,一直在思索他与那个替身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安德鲁”。替身的着装正是他之前所穿的,而迪翁•卡拉扬尼斯也是声称他是首先被排出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反而是分裂出来的那个“东西”吗?这个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自己才是“安德鲁”中的异物?

    不,不能这么想。还是切实一点吧。

    安德鲁忽然感到一种冷笑的冲动,异质的冲动。他抑制这一冲动的同时怀疑这是否来源于乔伊斯•霍普金斯的影响,前所未有地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烦躁。

    门忽然开了。

    迪翁•卡拉扬尼斯端着一杯新的咖啡过来了。老人搔了搔后脑勺,啧啧作声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扫视了一遍说道:“这身换得还不错。不过我刚才在找你的手枪,你的枪放哪里了?”

    “你要枪做什么。”

    “你这不是废话?难道你不得自尽一次?”

    枪在书桌下,安德鲁昨天晚上的配枪已经被销毁了,拆成零部件丢到了河里,因此这是一柄他平常出警携带的格洛克手枪。他开了保险之后递给迪翁。

    老人将枪递交到了替身的手中,吹了声口哨:“行吧,我们也该走了。还要赶下一个场呢。”

    “下一个场?”

    “你跟着来就是了。”

    安德鲁最后看了眼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的“安德鲁”,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镇静以至于会让自己觉得他并没有生命。可是他有生命,他就和自己一样地在呼吸,他的胸膛也和自己一样在平静地起伏。而安德鲁今天要杀死他……就像杀死自己一样。

    门缓缓地合上了,安德鲁在最后一个瞬间看到了那个“替身”侧目朝他看来。那是幻觉吗?亦或是迪翁的旨意?他想,他也许在杀死另一个自己,也许那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是不管如何,安德鲁都没有回头,至少在楼下听到了那一声枪响前他都没有回头。

    日暮时分,停车场上行人寥寥。电线杆上的旅鸽被惊起,混入烟灰色的天空中。

    迪翁穿着睡袍走在最前面,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遥控钥匙摁动后,老式的别克车亮起了尾灯。

    老人走过去打开车门,却看到安德鲁摘下棒球帽,兀自站在停车场上远远地望着陈旧的公寓楼。散开的旅鸽又复落在车坪上的栏杆和车棚上,邻居的窗户有几间忽然打开了、又有几间忽然合拢。

    “喂,安德鲁•乔纳森。”

    “嗯?”男人忽然醒过了神。

    “你在那里发呆做什么?该赶场了,你难不成想被人看到吗?”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