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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伊非克拉底(上)

    迪翁•卡拉扬尼斯似乎有很好的驾驶技术,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很好。安德鲁分辨不了这点,毕竟他们一直开在少人的大道上。

    遥远的地平线上仍然有一线日落的金辉,但是大半个天空已然由蓝而紫,渲染成海洋馆鱼缸中的幽深的紫灰色。沥青大道的尽头闪过前车的尾灯,老人打开了远光灯,扇形的暖光倾泻在路沿的行道树和消防车上。

    冷气在车内嗡嗡作响,让男人领口的凉意久久未散。安德鲁倚在副驾驶的窗前,凝视前方市政厅雇来的员工爬上消防梯,用上园艺用的长剪刀修剪行道树过于繁茂的枝干。

    “我们要去哪里?”

    “墙上兰花。”

    汽车过去了。安德鲁疑惑地缓缓坐正,又重复了一遍:“墙上兰花?”

    车前窗开始起雾,迪翁漫不经心地将出风口重新调整好,冷眼看着雾气一点点被吹干。安德鲁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你去过墙上兰花?

    这时候心里倒是起了想法。

    “之前查你的案子时去过,”安德鲁注意着迪翁的神情变化,一边低声与脑内的乔伊斯•霍普金斯交谈,“我们发现受害人都参与过墙上兰花的聚会活动。”

    ——啊,不奇怪,我确实是靠着他们在餐厅写的活动报表挑人的。毕竟我不是市政厅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居民们的祖籍到底在哪里。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不,亲爱的,我想假使你不在这个专案组里的话,他们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发现我挑选肉食是照着餐厅的报表选的。

    “不要成天说话说一半。”

    ——唉,还记得我和你聊过的唱片的那件事吗?

    一种毛骨悚然的触感于他的耳后绕过,安德鲁冷声说道:“也许我可以提醒你,发现这个的并不是我本人,而是卡梅伦。”

    汽车忽然加速,随后向左绕行。

    立交桥下的阴影中,安德鲁看到前方跑车的尾灯被迪翁•卡拉扬尼斯一踩油门、一拧方向盘便甩到身后去了。而这辆宾利除了门锁以外,其他都应该是80年代的老货。

    火光明灭,咔哒一声响,丝绸睡袍的老人娴熟地摇下车窗,在窗外的呼啸风声中弹落了烟灰。一缕青烟从他口中徐徐排出。

    安德鲁不确定是否是这样,但是无论迪翁•卡拉扬尼斯、乔伊斯•霍普金斯,亦或者是所谓的墙上兰花,他们都表示出一种对火焰和烟雾的青睐。火盆、蜡烛乃至熏炉,假使那个墙上兰花真的也和他们有关的话。

    “来一根?”老人忽然问。

    “不,不用了,我已经戒掉了。”

    迪翁用晦涩难明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将健牌塞回睡袍口袋:“戒不了多久的。”

    于是两人便不再交谈了。

    “乔伊斯?”在漫长的沉默中,安德鲁试图寻找那一瞬间异样的情绪。

    ——说吧。

    “墙上兰花到底是什么地方?”

    ——圣体教集众的会所,将军和伊非克拉底的军营。他们两个目前是我们在佐治亚州的话事人,应该是南北战争时来的这里,而在那时起我们就把墙上兰花当作总部了。

    安德鲁回忆起与卡梅伦来到那家餐厅时的见闻,忽然开口问道:“我倒是发现你现在话变多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脑海发现了什么具象的东西,类似于笑声,如同锯子般的粗糙的笑声,让他陡然回想起乔伊斯•霍普金斯那可憎的、伤痕累累的面部。

    ——我可不敢确认你会不会认为我在影响你。毕竟刚刚你做出的决定可相当重大,要是你以后认为是我怂恿你抛弃以往的生活那可就不好玩了。

    汽车行驶到熟悉的街道上,和几个月前如出一辙地,在街角的公用停车场停下。

    管理的要来收停车费,把热水瓶直接杵在了他们的车上。迪翁在那里居然一时半会掏不出,在枯瘦单薄的身上摸索了才取出一枚不知道哪里来的纽扣。安德鲁只好自掏腰包,取出走时带着的现金了事。

    离墙上兰花还有几百米远,两侧道路种的都是棕榈树。老人一边无所谓地吞云吐雾,一边在前面讲起了接下来的注意事项。

    “乔伊斯和你讲了墙上兰花没有?”

    安德鲁跨过停车场的栏杆,在他身后耸了耸肩:“他只是说这里是你们集众的会所。”

    “我们?呵,他们可不是我们。”

    “什么意思?”

    “我和乔伊斯同墙上兰花的大多数人不是一路的,他们都是一群循规循矩的蠢货,”迪翁将烟头弹到地上,手插到自己的兜里,回头冲安德鲁冷笑,“也就伊非克拉底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要是知道了……”

    老人没说话了,啐一口痰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安德鲁皱了皱眉头:“知道了会怎么样?”

    “会像乔伊斯这样随意地死了,”迪翁•卡拉扬尼斯厌烦地说,“不然你真以为乔伊斯是有意这样的?变成一个残魂。”

    “他说我是特别的……”

    墙上兰花就在斑马线对面,傍晚时分瘆人的红光从大门处泻出来。附近此时一点人烟也没有,沥青路面上也甚少有车辆驶过。行道灯由绿转红,安德鲁见左右无人刚想过去,却见一只老手拦在胸前。

    迪翁浑浊的老眼闪过一线冷光,他嘲讽似的说道:“总之你记住我们和墙上兰花不是一路人,虽然我们都是圣体教的,但是伊非克拉底他们和我们几个关系要另算。待会进去时看着点,照乔伊斯说的做,要是让人瞧出问题,我们都得完蛋。”

    “所以你们是间谍?”

    “去你妈的间谍,”老人朝地上恶狠狠地啐一口,“我们是麦卡锡时代里的乔治•马歇尔。”

    ——完全不准确,老东西还真会给自己争光。

    “那我该怎么办?”安德鲁叹了口气。

    “闭上嘴,少说话。有问题乔伊斯会告诉你的。”

    绿灯终于亮了,两人于是便横穿马路,抵达了墙上兰花的大门。门前的侍卫很明显认得迪翁•卡拉扬尼斯,一言不发地走到前门领路,将两人带到了舞厅门口。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侍卫,迪翁一口痰卡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能生生咽下去。早在安德鲁要说什么的时候,他拉着安德鲁穿过铁链交织、香炉低垂的大厅,爬上两侧烛火通明的长廊。

    这里是餐厅的包厢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麝香味和掩饰不住的血腥味。火把在墙上熊熊燃烧,照耀得地下的波斯金毯金光灿灿,一支支玫瑰美轮美奂。

    侍者身穿长袍,低着头将用过餐的食客推出包厢,在路过他们时如蛇人般微微低头致意。食客有老有少,往往西装革履,其中一位的拇指上竟然带着鸽子蛋大的火欧泊,乍一眼看过去都是成功人士。可是这些成功人士的嘴角都流着涎水,双目无神,仿佛罹患痴呆的老人。

    “那都是自愿作食材的,”他低声对安德鲁说,“照埃及人搞木乃伊的顺序切内脏,然后是大肠、大脑。”

    “……我看到了一位州议员。”

    “除非到了最后,按理说对他们都不会有影响的。”

    “他们疯了吗?”

    安德鲁只要还记得那个议员在电视上是如何的雄辩和狡诈,以及他当年的花边新闻是如何引发全市轰动,那么就根本不能把他和这里的痴呆儿联系起来

    “不,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离开来来往往的侍者和他们痴呆状的顾客,两人几步快走走过了一个拐角。

    甬道的尽头是一如深井般凹陷的大门。

    迪翁•卡拉扬尼斯首先摁了旁边的门铃,他把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老神在在地回望了安德鲁一眼。他挠了挠胸脯,解释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餐厅里的办公室安门铃。”

    安德鲁刚要说什么,一个粗粝而刚硬的嗓音在门后传出。

    “我可是一直听着呢。”

    墙上兰花的经理漫不经心地打开门,他斜切过鼻梁的伤疤依然如此醒目。经理袒露着上身,手背上还有几个穿刺痊愈后的疤痕,办公室里烟雾从他背后涌出来,环绕着他坚实的肌肉。

    迪翁•卡拉扬尼斯抽出了插在胸前的手同经理握了握,说道:“好久不见啊,伊非克拉底。”

    “我倒是没那么想你这小浑蛋……和你手上的胸毛。”经理收回手,捻着刚刚迪翁粘到自己手上的那根枯萎发黄的毛发。他又看向了了站在一旁的安德鲁说道:“两位总算来了,我就姑且不和你握手了,想必大家都不会喜欢卡拉扬尼斯的胸毛。”

    “不让我们进去?”

    经理一声哂笑。

    办公室烟笼雾绕,一间窗都没有,呈现出穴居人式的封闭。一个火盆被悬高高吊起,几人的影子在石砌的墙壁上忽明忽灭。经理走到了办公桌后,缓慢地用手指按压自己流血的手掌。

    经理指了指对面的几个座位,“坐吧,安德鲁先生,还有迪翁。”

    迪翁•卡拉扬尼斯倒是当仁不让地坐下了,安德鲁倒想犹豫,结果被他一拉顺势入座。

    办公桌上没见到什么文件,只有一些处理到一半的木雕。经理也懒得穿衣服,取出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军,用手边的刻刀仔细地描出将军双角帽的轮廓。他吹了吹木屑问道:“迪翁,我们多少年未见了?”

    “三年吧,自从我上次受伤已经三年了。”

    “你养好病了?”经理忽的一笑,若有深意地说道,“当然了,当然了,你当然养好病了。那么你这会来是为了什么呢。”

    迪翁翘起一条毛腿,如同大部分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卧进沙发里。他抠了抠头,一边低头清理指缝里的头皮,一边说:“你知道的,当然是因为乔伊斯的事情了。”

    “乔伊斯•霍普金斯,我记得你是他的老师来着。怎么?兄弟,你对我们的安排有什么意见吗?”

    “不不不,当然没有意见。”迪翁立时说道。他头也不抠了,腿也不抖了,大有一副大义灭亲之势,一拍大腿理所当然地说道:“要我说啊乔伊斯他就是死了好。居然和鬼脸飞蛾的人私通,不弄死他还弄死谁?”

    “所以为什么要带安德鲁先生来,”经理微微一笑,站起身问道,“你今天说自己是为了乔伊斯而来的,却又带着安德鲁先生过来了,想必这件事一定与他有关吧?”

    沙发的右侧是一个酒柜,一支支诱人的红葡萄酒被支架盛放在柜中。最高的那一层存放的并非是酒瓶,而是经理雕刻的木雕,其中有大西庇阿、安提柯、被象群包围的汉尼拔•巴卡、阿伽门农等古典时代的将领。

    安德鲁本来在辩识这些木雕里又有多少他不认得的,而回过神来时,经理已经将手里雕刻完成的拿破仑•波拿巴塞到了自己的手里。马上的将军一手插在胸前的衣襟里,一手虚按自己的帽子,神态狂妄无比。

    “当然与他有关了。”

    经理挨着安德鲁坐下,无比放松地将胳膊搭在了前警察的肩膀上,闻声随意地对安德鲁问道:“是吗?”

    安德鲁根本不知如何作答,而乔伊斯•霍普金斯也没对他作出任何指示。他只能摩挲着手里的拿破仑木雕,故作迷茫地看着经理。经理左手淌着的血液打湿了他的肩头。

    迪翁•卡拉扬尼斯擤了擤鼻子,解释道:“我是去查看乔伊斯死况的时候发现他的,浓厚的血腥味怎么也盖不住,大概就是他杀了乔伊斯吧。毕竟乔伊斯的复仇宣言就在他身上。”

    经理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你晋升了他。”

    “晋升?当然,我当然晋升了他。你难道没有看到他多么特别吗?他是一个亲缘关系上的回环,天生的回环。如果不是他,我可不相信那些凡人会有能力发现和杀死乔伊斯。”

    “你说得对,”经理拍了拍安德鲁的肩膀,踱步走回办公椅,“那么你的意思是希望他加入我们吗?”

    “他也流着希腊的血。”迪翁•卡拉扬尼斯浮夸地说。

    “我看得出来,”经理面不改色地说,“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啊?日日打哑迷有什么意思吗?”

    现在连安德鲁也看得出来了,事情的进展有些不太对。迪翁•卡拉扬尼斯本该在谈话中作为一个欺诈者、一个出于下风的角色,但是不知为何,他居然逐渐显现出厌烦和焦虑的情绪,并且开始自暴自弃似地进行沟通。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错?在他抬起头时,经理依然有恃无恐地凝视着迪翁•卡拉扬尼斯。尽管经理那张被一分为二的脸上始终挂着虚浮而敷衍的笑容,但每当他们对视时,安德鲁却总能感受到仿佛一条长蛇在他的瞳孔中探出头来。

    他刚刚一直期望得到乔伊斯的协助。而乔伊斯,乔伊斯•霍普金斯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也一直没有给予他应有的支持,就好像这家伙只是他妈的自己精神分裂的排泄物一样。

    迪翁默不作声地低头打起火。

    经理在旁边看了一会,从火盆里取出一块红热的煤炭丢给了老人,任由他扬起一只手啪地接住。

    昏暗中亮起一个火星。

    一缕烟气混入迷离的空气中,炭火在静室里噼啪作响。迪翁忽然回头看向安德鲁说道:“安德鲁,你先去停车场看下车,我怀疑他们又要多收停车费了。”

    “我……”

    坐在扶手椅上的经理一只手虚按,打断了安德鲁犹疑的说辞。他幽幽地说:“安德鲁先生,没事的,记得我们之前说的吗?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这个拿破仑?”安德鲁展示手里的木雕拿破仑。

    “您带着就好,当作是一个小纪念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