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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烽火

    明朝地方只有三级-省-府/州-县(当然也有省-府两级和省-州-府-县四级,但是这基本上都是临时,一般都是三级行政单位)。

    但是,明朝地方军队并不是一个县一个府的驻守,而是驻守在军事要冲,全国分为近400个卫所,这些卫所并不是平均驻守在县或府内(其实类似现在的军事制度,只有军事要塞才驻部队,一般的市级只驻守武警)。

    驻防卫所部队,一般卫下面有5个千户所(设正副千户)、每个千户所辖10个百户所(设镇抚)、每个百户所辖两个“总旗”,每个“总旗”含五个“小旗”。

    而地方上平时维持治安的部队(衙役捕快之类),则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领导,如知府,知县。

    元氏县属真定府(今石家庄),保定府在其北部,现在建奴南侵保定,保定府县向周边府县求援。唇亡齿寒之际,真定府从每个县驻防卫所中各抽调两个小旗向保定府增援。

    元氏县郝老百户(即所镇抚)没有让第四小旗去,抽调了其他小旗前往增援,结果五日后,听闻真定增援保定的官军突遇建奴骑兵大败溃散,役后,建奴的动向却不明。

    有人说建奴打到真定了,也有的说绕到东边的运河了……为探明清军动向,收拢败兵,真定驻防千户所又再次下达抽调各县百户所出兵打探,以供制定攻守之策。

    这次,终于元氏的出勤任务轮到了第四小旗。

    一个小旗两个伙共计24个兵长将在她金潇率领下踏上征途,奔赴硝烟的战场。

    小旗里的一众军余对于未来都十分地忐忑,但看到一个女人闻战后毫无惧色,不由也对此啧啧称奇。

    “你说这姓金的女娃咋就不害怕呢?”

    “能不怕,装像的呗!”

    “这样是装的,那也太像了!”

    “我看她心里是真不害怕建奴。”一个外号“小白脸”眉目清秀的明军反驳道。

    “行行行,你家媳妇野得很,是个石女当然不怕死啦!!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

    大家都在恣意地爆笑,因为这个叫李杰的小白脸最近好像很得金旗校的眼缘。那个怪力女对他们是拳打脚踢,眉目刚烈,喝叫怒骂的;可她的眼睛一对上这小白脸,马上就换了颜色,温柔得不要不要的,太招人恨了,所以大家平时都拿此来取笑调侃他。

    在众人的恣意调笑嘲讽下,那李杰囧得脸色羞红,慌慌张张地夺帐而出。

    众人笑罢,又继续刚才的话:

    “大孬,我听说人说,那些建奴都是深山老林出来的野蛮人,一个个都跟巨人一样,刀枪不入,还能手撕活人……”

    “尽球扯,你再不说他们能上天驾雾呢。什么狗屁巨人,往脖子砍上一刀照样脑袋得掉。嘿嘿——”

    “可……可建奴要是不那么厉害,那咱大明咋就能让人堵到家门口欺辱屠戮了呢?!”

    “……”

    “……”

    在场的明军没有一人能回答这个质问,能回答他们又离他们最近的那人此时正在收拾出征的行装。

    棉甲、佩刀、红缨毡帽……还有靴子,金潇跪在地上撩起床单,从床底下捞出一个布袋,里面有一双全新的厚底皂靴——是去年安叔叔送给她的,不知现在还合适不,正要脱履一试,却发现鞋子里好像有什么硬物,她手探进去,掏出一个泛着铜绿的长命锁——是她已故弟弟的最后遗物,没有地方放的她放在官靴里时间太长忘了取出。

    跪在床边的她信手展开了锁链,自言自语:“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已经有九年了么?!”,说完她的眼睛慢慢失去了焦点,那段早已尘封的仇恨重又被回忆起:

    崇祯二年(1629年)十月二十七日,后金(清国前称)兵分三路,一路攻打入大安口,参将周镇战死;一路攻入龙井关,一路攻打洪山口,明参将张安德等败逃,张万春降。

    其中的龙井关的后方就是三屯营和遵化城,当初戚继光修缮蓟州镇长城防线时,设想的便是以长城防线作为警戒线,而三屯营和遵化城驻扎重兵以为机动兵力,某处长城关口受袭,则从三屯营和遵化城调兵进行支援。

    赵率教部作为战区总预备队驻扎山海关,视情况增援蓟、辽两个方向。当日闻警后,赵率教部四千骑兵三昼夜即抵达三屯营要求入营,原定计划增援蓟州,先以三屯营为基,为防备中等规模的敌军入寇,探明情况再相机处置。但被总兵朱国彦拒绝后不得不十一月一日继续西进(希望能进入遵化城),并无打算攻击后金主力的赵率教应是没料到此次入寇的是后金的主力部队(此前从未有女真主力进攻北直隶),后金天聪汗洪太为巩固威权,军事冒险亲率大军绕道蒙古寇边,对敌情估计不足的赵率教按作战预案驰援遵化,继而意外遭遇敌主力,不幸中伏,其部全军覆没,赵率教亦死于乱箭之下。

    十一月四日,后金调动关墙的大炮轰城,外无援兵的遵化城陷落。

    那日城破的时候,金潇就在城内,那年她才九岁,她有一个五岁的弟弟,父亲是遵化城有名的医生,尤善外科,号称疗伤圣手,十月下旬去三屯营出诊,结果殁于军中。

    家里只余母亲一个女人主家,全家哀伤悲恸下,丧失了最后逃命窗口,结果被堵在城内,只好和城内未及逃命的人们期盼着遵化城坚固的城墙可以挡住侵略者,而围城的建奴几日未强攻遵化,也给他们带来了可以活命的妄想。

    但妄想终究是妄想。

    十一月四日,后金驱赶汉民蚁附攻城,兼之以炮石攻城,遵化城防立刻摇摇欲坠。

    炮石击毁城墙,每一波炮击,沿城墙附近的街巷子里就要落下一阵密如雨点般的碎石砖块,紧接着巷子里便硝烟弥漫,荡起的烟尘呛得人直咳嗽,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下又一下的碰撞重击,所有平民都躲在家中瑟瑟发抖,突然一段被重复击中的城墙终于不堪重创,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飞起的巨石砸断了几户倒霉人家的房梁,梁断屋塌……

    灰蒙蒙的硝烟里,不断有碎裂的城砖飞溅落下,一个男孩被巨大的冲击波击倒,头上裂了一个血口子,趴在地上绝望的哭泣,“妈妈,你在哪?妈妈——我害怕——”

    “树儿,别哭,娘亲……在这……快,潇儿,别管我,去把树儿找来。”一个年轻的小妇人被倒塌的瓦砾房梁重重地压在身上,身下的鲜血慢慢洇出逐渐扩散成片,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孩跪在血泊里,硬撑着站起,摸索着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前行,融入了黑暗的烟尘中。

    “妈妈。。。”女孩找到了弟弟。

    “小树,你搬那边,把这个柱子移开。”

    “我知道。”两个孩子能有多大劲儿,女孩的手指甲都抠得翻了起来,可母亲身上的木柱纹丝未动。女孩嘶叫着、抽泣着、咬牙发狠地拔下了自己断裂的指甲……

    突然,炮石声渐渐稀落,紧接着外面传来轰天的欢呼声,近似于野兽的嚎叫。城墙……被开了一个大口。建奴进城了!

    那年轻的妇人脸色剧变,“鞑子……已经杀进城了吧。潇儿,快带着你弟弟逃跑。快走——”

    “我也想走啊——”女孩惊慌地向城墙那边抬起头,然后双手拼命地抬那根柱子,“……所以您赶快出来啊!”颤抖的语音带着绝望的哭泣。

    “妈妈的腿……已经被瓦砾压断了。就算出来也没法跑了,你明白的吧。”小妇人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晃动着晶莹的泪水。

    “我会背着您跑的——”女孩抹着泪,大声道。

    “金潇,你为什么总是不听妈妈的话——”小妇人厉声喝道,最后又气苦地向倔强的女儿求饶,“……至少,至少最后能听妈妈的话一次啊!潇儿……”

    “不——不要!!!”金潇闭着眼睛,泪水在脸上任性。

    “……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都会……”小妇人凄苦地陪着女儿一起落泪。突然转角的街巷口响起了马蹄,一个明军正跃马扬鞭地朝他们这里赶,是她丈夫曾经医治过的明军军官安重焕。还好-恩公的家眷都在!安重焕翻身下马来到他们眼前。

    “安总旗?!赶紧,快带着孩子们逃走。”绝望的母亲终于看到了自己孩子活命的可能。

    “金夫人,您这样小看我,我可是很为难的……”安重焕肃然道:“……我会杀了那鞑子。把你们三个都救出去的。”言罢,起身上马,凛然地拔出佩刀杀向已经闯入家门的一个重甲建奴。

    “等等,不要和鞑子硬碰。”小妇人气力不足地大喊,可安重焕毅然决然地迎向了鞑子。

    “如果只救那两个孩子,我还是有把握的。但是这种时候,正是我报恩金医生的时候。嗯啊——”突然,安重焕与鞑子面对面,两眼骇然地望着他,那步战鞑子的腰上别挂着明军脑袋,摇摇晃晃间一见之下,正是自己朝昔相处的一个军中同僚首级。骑在马上的他立刻拉住缰绳止了战马,在步战鞑子的错愕下,收刀急转马头飞快逃回,然后滚下马鞍,两只手一手一个,一把抱起两个孩子转身就走。

    “喂——安叔叔。你干什么?”女孩大喊大叫,垂着脑袋安重焕阴沉着脸,根本不敢去看金夫人求生的脸,他把女孩先放下,然后衣摆上撩与前襟打结成一个包裹将男孩放进去,然后才去抱女孩。

    “谢谢。”小妇人欣慰地笑了。

    “妈妈。我妈妈、我妈妈还在那儿……”金潇疯狂地拍打着安重焕的碟盔肩甲,手掌都打破流出血也不在意……安重焕一刻不停地上马逃窜。

    “潇儿,树儿,一定要活下去啊!”小妇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着,向那快要消失的马影。

    然后,年轻的小妇人捂着嘴,掉线的眼泪划过脸颊:“我好害怕,不要离开我。。。。”

    那鞑子目送着明军骑马远去,然后在年轻的妇人前蹲下,仔细地打量着,络腮胡子的饼子脸呵呵奸笑……

    “不要啊————————————————————”

    哭泣的金潇呆呆看到建奴把自己的母亲从瓦砾中脱了出来,然后撕扯着衣服……

    “不要不要,放开我。”汉族妇人的反抗激怒了建奴,建奴一刀捅入了小妇人的小腹,刀锋翻转绞了又绞……

    然后,安重焕的马转过来街巷,影像消失。

    金潇像傻了一样呆望着,再无声息。

    遵化沦陷,留给明人的,只有乞求、惨叫以及死亡。

    安重焕策马扬鞭,抢在建奴刚刚入城混乱的时候,从城内潜越出来。

    一段疾驰后,马开始冒虚汗了,安重焕知道不能再跑马了,于是准备下鞍牵着马步行。

    “打死你。打死你。我父亲救了你性命,你又是怎么报恩的,明明差一点就能救出妈妈了。谁要你多管闲事。就差一点,我妈妈就可以……”突然醒过神智的金潇开始疯狂地椎打下马的安重焕。

    “你给我适可而止。”安重焕一怒之下,把金潇从肩膀上掼丢在地,被丢在地、伏倒不起的金潇不在意身上疼痛,像一只小狼般只顾死命地怒瞪着安重焕,安重焕叹了口气,又蹲下好好说话:“你没能救出你的母亲。为什么?因为你只是个女人,太弱了没有力量保护任何人……”金潇沉默了旋即便挥拳打他,却被安重焕一把攥住拳头,金潇用力想抽出拳头,却怎么也拽不出安重焕的箍制。

    “……而我……呵呵,就在刚才正面对上鞑子的时候,我憷了,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只能逃跑,我真是他么的懦夫,是我对不起金夫人。”安重焕一个老男人跪在地上面对着一个冷漠的女孩狠扇自己大嘴巴……

    绝望的女孩抬头仰望着当空的烈日,从没觉得太阳也会如此阴森冰冷。

    ……

    不久,她的弟弟因为惊吓过度,身体一直不好,一年后一场高烧夺去了他生命。

    ……

    ……

    九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当日仰望太阳的茕茕弱女变成了今夜仰望星空的军中女将。

    “啊——又来了。”金潇手指用力扣捂着自己发痛的额头。那一幕让她从未安眠过。在那时金潇就在她幼小的心中许下了复仇的誓言。

    弱小的女人就只能哭泣地认命。

    呸——我金潇要把那些建奴……从这个世上杀光屠灭!一个不留——

    第二天的一早,第四小旗从元氏县出发了。

    三日后的傍晚,越过真定府城他们和另一个小旗发现了清军肆虐的痕迹,两个小旗之后协同一起向东方的蒿城搜索,一上午接连发现了没有多座没有人烟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