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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味道

    大雪滂沱的寒冬,梦祭喜欢站在教学楼一楼的楼梯口看飘落的雪花敲打着花坛里的不知名花朵。青春是一条孤寂的单行道,只容得下一个人,转个身都让人呼吸困难。

    半夜突然醒来,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烟花爆破声,才依稀记得,青春已经来了。

    每天都很困惑,就如她永远不明白地理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地球的公转自转一样,她也不太明白飞机穿越经纬可以精确地计算出飞行时间。每天在明晃晃的阳光中醒来,在阳光下默哀无法回头的旧时光。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对她越来越疏离,越来越冷漠,只是她还是会缠着他,每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追在他身后。

    林与梦祭去了海边,他一直问她以后会去哪个城市。梦祭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低着头,眼泪滴落在沙滩里,带着哭腔轻轻地说,我也很迷茫,我真的不知道。

    梦祭,留下来好不好?我想照顾你。林抹了抹脸,发现自己竟然在哭。别难过好不好,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乖乖的女孩子。林坐在她身边陪她哭,静静地守着她,生怕她出意外。

    从海边回来,整个学校都在传他们一起去海边的事情。林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默认了。不久,他与黎雁分手了。

    林,你为什么要跟黎雁分手?还是你也相信那些闲言碎语?梦祭背对着抹眼泪,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分手?

    我想照顾你。林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梦祭转过身,趴在他肩膀上哭,林用手给她擦眼泪:不哭,梦祭不能哭。让我照顾你,不想让你一个人。

    我马上要离开学校了。

    梦祭变得越来越孤单。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个人在雪地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红色棉鞋已经湿透。她静静地站在橱窗外,看着橱窗上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雪花。

    躲在屋檐下喝热热的奶茶,点奶茶的时候,奶茶小妹问她要冰的还是热的。

    她愣了愣,笑着说,一直都是冰奶茶啊,还有热的吗?

    可以有热的呀!大冬天的,热的,胃里暖暖的。

    在枫溪镇,一个人孤独地生活。身边是热闹的音浪,各种各样的声音聚合在一起,像潮水一样拍打耳畔,却时常感觉置身旷野。

    一个人去旧书店,看书,借书,还书。一个人去河边打水漂,在河心岛温习功课。一个人听着音乐逛街,买丝绸方巾,买最新的音乐碟。一个人去花坛边看茶花开,看铜钱草葱葱郁郁长满一盆。

    清梅成为梦祭的好朋友,清梅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么单纯的女孩子会每天那么忧郁,那么悲伤,每天独来独往,特立独行,桀骜不驯。她也不知道如何让梦祭快乐开朗起来,只是尽可能地让她融入新的集体,带着她融入大家庭。

    开班会的时候,听同学弹吉他。边弹边唱《白桦林》,带着一丝离别的忧伤,清澈的声线像儿时清澈的溪水,听着听着,仿佛能看到水底趴在石头上的小呆鱼。

    清梅也会找她谈心,问梦祭话,她只是哭着低头沉默,一句话也不说。每天趴在课桌上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发现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学会了将悲伤憋在心里,想哭的时候,就背着背包去郊外看风景。那种命中注定的东西一点一点流失的无力感,让人沉闷,仿佛迷失在一座宫殿里,找不到出口。

    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浓雾笼罩的小城里乱走,迷茫,痛苦,无助,饿了就回那个冰冷又恐惧的屋子,就着酱菜吃水泡饭,喝中药,吃完饭就往外跑,房子里又冷又湿还恐怖。凄苦的生活,让人无法拥有斗志。一屋子的东西,想带走的东西太多,最后只拎着一个小包袱离开,病了大半年,手无缚鸡之力,什么也带不走。

    每天下午去河边散步,坐在午后的阳光里,看枯黄的草叶,拿起笔给林写信。那年冬天,《味道》成型,看着原稿,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那里面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遗憾,也有自己悲苦的过往。

    童年的冬天刺骨的寒冷,屋檐的冰柱又粗又结实,水缸里的水一夜之间结成了冰。梦祭在房间里看电视,一档介绍各地风土人情的旅游节目,看着看着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的自己一直走在七厘米巷弄,路两边的桂花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她在睡梦中经常能听到冰块撞击的声音。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沿着铁轨漫步。风吹过,粉红色的花朵簌簌下落,一地芬芳。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一个人在迷雾里行走,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林,他微笑着低头看着她,眼神柔和。她踮起脚,用右手触碰他鼻子上的黑痣。

    梦祭:你知道吗?我鼻子上的痣,有个昂贵的名字叫单身痣,一辈子孤单。

    林:怎么办呢?他握住她的左手。让她冰凉的手指触碰他的鼻头。我鼻子上也有一颗单身痣,我也是一辈子孤单。

    醒过来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晚风吹了进来,凉凉的,在皮肤上留下冷冷的小疙瘩。茶几上有一碗凉透的汤圆。

    女子们坐在家门口,晒晒棉花,晒晒豆子,晒晒花生,一边晒一边打毛衣纳鞋底。地里的芥菜长得郁郁葱葱,萝卜也长大了。又要忙碌好些天,拔萝卜,晒萝卜干,做咸萝卜,芥菜茎洗净后切成条,放太阳下淌干,用食盐揉搓,出水后拌入大蒜,辣椒面和白糖,腌成芥菜梗。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除夕一过到了正月。通常正月初一就开始蒸糯米饭打糍粑,糯米饭偏硬些,打出来的糍粑有韧性,特别香,打起来也费力些。将糯米饭放入石碓中两个人轮流下木槌,将米饭打成胶体状,趁热做成圆形糍粑饼,放在大的木桌上,自然晾干。热的时候可以揪一小团,白糖里拌些熟豆粉,蘸着吃,十分香甜。

    梨花盛开的四月,回到了枫溪镇。地里的菠菜葱葱郁郁,而林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消失。绝望的时候,她想,要是自己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林会不会难过?

    回想起初识的那个清晨,他带她回家,两个人玩脑筋急转弯。

    林:下一题:豆子把包子杀了,是什么?

    梦祭笨笨地想半天,回答不出来。

    林直接报答案:豆杀包啊!

    从那以后,他们隔三差五地吃豆沙包,那成为了他们的小秘密。

    林:世界上最没力气的花是什么?

    林:没钱花。

    林:是脑筋急转弯,花朵。

    林:答案是茉莉花。

    梦祭:为什么

    林:因为好一朵没力(美丽)的茉莉花啊!笨!

    后来,他们在一起生活,梦祭去买包子,她却不再买豆沙包了,因为她想让他吃肉包,豆沙包太甜,有些腻。每次吃包子,两个人都会很开心。

    林:你为什么经常站在楼顶?林轻轻地站在她身后,安静地问她。

    梦祭:我喜欢在五楼看一楼的车顶,想象着自己砸在上面的场景。梦祭心如死灰,却笑着跟他开玩笑。

    林:别吓我。

    梦祭:有时候对一个人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让人承受不了。林,你看,那里有一个燕窝。

    林:哪里?

    梦祭没有指出那个燕窝在哪里。

    枫溪的春天每天每天都在下雨。雨中的桃花开完即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雨水气息。春光明媚的晴天,河边的桃花依旧开得绚烂,折一枝,养在玻璃瓶里。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桌布上,打开手机,将零落的花瓣拍下,修图,配上诗,做成诗笺发微博。朋友圈越来越小,那些无关紧要,毫无联系的朋友,一个个变成了空掉的电话号码,如水面的泡沫,一个个消失。

    清明节前后,野地里长满了鼠曲草和野艾草,这两种草是用来做清明果的。家家户户都会拎着篮子去田野里采摘。洗干净后混合糯米粉,包裹上陈年肥瘦相间的腊肉和梅干菜,肥肉拌上白糖,做成一个个浅绿色的清明果,放入笼蒸上蒸几个小时就可食用。

    端午节时,家家户户又会去田边或者菜园子里采摘新鲜的粽叶,采摘后用剪刀修剪,洗净晾干。糯米是提前洗好的,馅料也是提前备好的,有红豆馅,腊肉馅的,大多数是白米粽。用青粽叶包裹,棕叶扎紧,放入大锅中,煮上一整天,整个房屋都飘着淡淡的粽叶混合着糯米的清香。煮好的粽子挂在篮子里,吃的时候拆一个,通常吃一两个就饱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夏日田边的白色雏菊,一朵朵在田野里静静开放,没有蜂蝶,没有人采摘,静静地长大。而她也在慢慢长大,只是饿的时候哭,痛的时候尖叫着哭,身边没人的时候一个人玩,静静地站着,一上午,一下午,一整天。不懂一个不到一尺的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力气哭个不停。梦祭去哪里都是步行,边走边玩,采一朵野菊花,折一根狗尾巴草,慢慢悠悠,走得气定神闲。年纪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去向荷田,站在荷田边看大片大片的绿荷翻飞,荷花在水面亭亭玉立,散发出略带苦味的花香,莲蓬结出嫩嫩的莲子,捏一捏,空空的,软软的,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一个人逛一整条小吃街,把每种小吃都吃了一遍,坐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听音乐系的学生弹钢琴,一坐就是一早上。校门左转,是书店的后门。她经常进去看书,没有更新借书证,只能去书店看书,那个夏天看的是《告别薇安》。安妮宝贝的书很难找,一般的书店都没有,所以看到了就爱不释手。书店老板看她喜欢,追着她说八折卖给她,她身上只有二十块,书打八折也是二十块,最后她选择了生存。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书荒,她一直会想那个场景,有点后悔,她的书太难找了。一个人去吃四川千里香,嘴馋的时候也会吃当地的秋刀鱼,水捞饭,那里有她太多青春的回忆。只是现在,是一个人,就连看病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上楼,一个人挂号,一个人等候就诊,很孤独的样子。当一个人失去记忆力的时候,一些熟悉的声音和味蕾上的食物,会让它找到丢失的曾经。这么些年,几乎什么都丢了。味蕾上的记忆,通常伴随着岁月的沉淀。想想,回忆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想回都回不去了。手工做零食的童年,写满了一页页鲜活的过往。

    天气渐渐转凉的初秋,荷田里的莲子变成墨绿色,莲农下田采摘一个个颗粒饱满的莲蓬,大个大个的莲蓬装在木盆里,顺着水推拉上岸。孩子在家门口坐在阴凉处,七嘴八舌一边说话一边剥莲子去莲心。莲子烘干密封储存,莲心晾晒制成莲心茶。等到荷田里的荷花荷叶干枯,莲蓬也采摘完了,男子会穿上防水裤,坐在木盆里,在荷田里忙上一整天挖莲藕。荷田里的藕脆嫩,非常适合生食和做糖醋藕片。荷塘里的藕粉多,个头大,适合煲汤。

    一个人坐在街边的酒吧里看吧台后面那把布满灰尘的吉他。吧台里很多酒水,看着酒,她便会想起故乡的飘在河面上的谷物酒,想起奶奶陶瓷盆里的酒糟,甜甜的米酒。

    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粗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她一直盯着那块蓝色的窗帘布看,那块窗帘布让她想起她去海边的时候买的一只陶瓷乌龟,脑海里浮现了余的脸庞。

    在枫溪的每一天,余都会来。黄昏的时候,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生态旅游园,去向山间田野。夏天的枫溪是美丽的,绿色的稻田,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偶尔能看到一两所低矮的石头垒砌的小屋,小屋旁种了一两棵柳树,还有一两棵桑树。小石屋的窗户是开着的,门却整天都是关闭的。梦祭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调皮地跑到石屋旁,敲一敲门。她以为是无人居住的空屋,没想到,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年过半百的女子,穿着白色的偏襟衫,黑色的纽扣结盘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小屋主人:请问,需要进来坐坐吗?她微微笑地看着梦祭。

    梦祭指了指余,又指了指自己。

    梦祭:这样方便吗?

    小屋主人:没关系的,进来喝口茶,天气还热着呢!

    梦祭拉着余进去了,走在一对凉椅里头,里面摆放了一张竹制茶几,两个小矮凳,一个藤椅,往里走是一个屏风,屏风右侧是一扇窗户,窗户是开着的,上面挂着一个蓝色的窗帘,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院里两棵挂着大颗蜜枣的枣树。屏风里头是一张木制矮床,床头是一个书柜,书柜上摆满了精装版的书籍。小屋主人去厨房沏了一壶茶,将茶壶放在茶几上,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香茗,茶烟袅袅,这样一个静谧的黄昏,三个人静静地坐在旷野里静静地等待黑夜。田野里的蟋蟀声伴随着浓浓的夜色渐渐响亮,响彻山谷,像一首交响乐。夜幕低垂的时候,小屋主人也不留他们吃完饭,只是进后院摘了一小篮子成熟的蜜枣,几根黄瓜和两颗西红柿,用冰凉的井水洗干净,放在他们手里。

    小屋主人:有空多过来坐坐,这些东西拿着尝尝,可不许拒绝。

    梦祭:这怎么好意思,喝了一壶茶我们都已经很感激了。

    小屋主人:自己产的东西,不费钱的。有空过来坐坐,我这儿静,就怕年轻人耐不了静。

    梦祭:不会的,有空一定过来玩。我们就在前面那个民宿里头住着,离这里不远,有什么事儿,可以过来找我们。梦祭乐呵呵地握着小屋主人的手,微笑着告别。小屋主人微笑着朝他们挥挥手,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越拉越长。

    余是个十分严谨的男子。平头,穿黑色衬衣,灰色领带,黑色西装裤,瘦削的身形,包裹在昂贵的衣料里,穿起来十分得体。

    一回到民宿,他进入书房,打开手提电脑开始工作。通常要忙到深夜,梦祭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累了便去厨房做点夜宵。他喜欢吃清淡的粥,百合粥。喝粥的时候,用陶瓷调羹轻轻地搅动,一边搅一边细声地说着话。他会说他的童年,仿佛走过一条很漫长的时光隧道。他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家里没有女主人。父亲说,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偷偷地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双方的父母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坚持在一起。坚持了一年半,母亲无法忍受居无定所的生活,而被迫离开了。

    梦祭会去集市上逛逛,买一两朵鸡冠花,买一两颗带泥的百合回来。枫溪的集市是热闹的,清晨,湿漉漉的河边集市上,到处是水产。余不爱吃鱼,闻到鱼腥味就吐。她就会买一些当地产的紫苏,做鱼的时候放些进去,鱼肉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味,余也不那么反感了。集市上有卖瓷器的,小巧的陶瓷风铃挂在窗口,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一些精致的碗碟和勺子之类的物件。通常她只是看看。

    梦祭:余,再不睡都天亮了。社会地位会决定感情世界里的主被动关系,这点改变比较漫长,需要很长的时间。一旦在对方心里出现了瑕疵,就很难继续,尤其是完美主义者。

    余:小女孩在想这个问题就比较危险了,说明你彻底爱上他了。

    梦祭:总觉得很难走下去,走下去会十分辛苦,甚至会遭受旁人的讽刺与冷眼,如果突然有一天爱耗尽了,我就分文不剩,净身出户,甚至要负债累累了。

    余:我不希望你不快乐。

    梦祭: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余:为什么?

    梦祭:不要道德绑架我。

    突然她想起了林,两张脸在脑海里轮番出现,他们是同一类人,占有欲十分强,霸道,自己的东西,毁了也不会让出去。

    余:你放过我好吗?

    争吵到最后,她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他背过去不理她。她光着脚丫穿着睡衣跑下楼,在黑夜里跑着,跑着跑着摔倒在黑暗里,已经是半夜了,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只有小巷尽头的街边上有昏暗的路灯。他静静地跟着她,沉默地,恨恨地跟着。看着她静静地坐在篮球场边,擦着眼泪一个人哭。确定她不会走了之后,转身往回走。她一整晚没回来,他一整宿没睡。凌晨,她回来了,双脚沾满了泥巴。悄悄地进卫生间洗脚,悄悄地在他身边躺下,他假装睡着了,伸出左手让她当枕头,右手轻轻一揽,抱着她睡,窗外传来过路的车子声,天已经亮了。

    每次争吵,都是因为他的前任女友。他喜欢在她面前说起他的过去,说他曾经爱的那个女孩,说他们的初遇,说他们的分歧,最后提到他们俩的分手,他开始情绪失控。梦祭是无法忍受的,但还是默默承受,总以为在他身边久了,他会忘记那个女孩。结果他一直宝贝似的珍藏她买给他的钱包,上面有她的大头贴。

    她用钱折了一颗心,送给他。

    梦祭:换个新钱包好吗?她心痛,如果三个人没有纠缠在一起,她就不会恋恋不舍,也许他在身边,真的只是责任而已,没有爱。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有个家。她伤痕累累地离开,余低头看着地面,十分难受。

    梦祭是在一次火车旅行的时候发现安里的,那是一座云雾里的山间小城。去的时候是深秋,铁轨两边的灌木丛里爬满了野菊花藤。

    梦祭喜欢那座城市,一个民风淳朴的山里城市。冬天满河堤的三叶草,下雪天也是绿油油一片。在安里,梦祭时常会去当地的古寺。那间山顶上的寺庙时常会让她想起与余去过幽梅寺。那座夜雨飘忽不定的山间小城,在寒冷的初冬,也会有大片大片的野菊花藤,一直开到深冬。她站在那座深涧上的木制吊桥上,一直看着深幽的水涧,秋冬季节干涸,露出光洁黝黑的礁石,还有落入其间的固体垃圾,看起来像一块块丑陋的疤痕。

    停留在车站附近的旅馆,小小的房间,一室的寒冷。打开手提电脑,插入读卡器,整理旅途照片。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小雪,雪花伴随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的遮雨棚上。窗台上有个铁架防护栏,上面挂了两盆吊兰,长长的茎叶,一朵朵垂下窗台。天已经渐渐亮了,室内安静,只剩指腹触摸键盘的打字声。关掉电脑,将储存卡装回相机。脱掉外套,钻进被窝睡觉,山里的天气越来越冷,被窝冷得像块寒铁。醒来的时候是早晨六点,只睡了四个小时。穿上外套,背着小背包和相机走出旅馆,穿过小巷,在街头拍一片古城区的建筑。古式格子木窗,上面隐约有古老的木雕,长长的花叶藤,圆圆的是花朵,细长的是叶片,花叶蔓延缠绕,栩栩如生。

    走到双脚发酸,来到了一家客栈。信步走了进去,在沿河靠窗的地方寻了张桌子。静静地看着窗外黄色的阳光照在屋顶上,积雪晶莹剔透,不久便滴滴答答地化起雪来。春雪下得不踏实,边下边化,不一会儿功夫,太阳一出来,仿佛雪从来没来过。店小二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清亮亮的汤上浮着绿绿的小葱花。往里头加了足够多的胡椒和辣椒酱,梦祭进的是老城区。老城区比较传统,生活节奏慢,里面大多是老年人,生活悠闲,像个度假村。清晨有老爷爷手中握着两颗铁核桃在河边遛弯,老奶奶穿着练功服舞剑,偶尔能看到年轻的小伙儿穿着运动服遛狗,狗拖着绳子在河边的花坛里翻滚。清晨古街上人很少,重新走进古城区,狭窄的青石板小巷,各式各样的古式客栈开始热气腾腾地出售早餐。走得全身发热,路过一家南杂店,在里头拿了一盒当地产的鲜花糕和一罐水果罐头,匆匆回到旅馆。

    拥着棉被等待天明,黎明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凌晨越发觉得寒冷。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打开取暖器,冰凉的脚顿时暖了起来。她是喜欢这样宁静的时刻的,仿佛小时候的冬日清晨,坐在暖暖的被窝里,活蹦乱跳地不愿待在床上。

    天微微亮地时候,会开灯翻几页古书,她是习惯阅读的,早上看些古词,睡前看一两页晦涩难懂有思想性的书籍,绕一绕,脑子一昏,就睡过去了。平时她喜欢做读书笔记,一边看一边查阅资料,书籍和字典,不懂的,非得弄得一清二楚才肯罢休。年少时她并不爱上学,常常一个人背着背包去河边看风景。河边有座小庙,有人会去供香。梦祭走进小庙宇,看着满满的香炉,走入后院,偷偷爬上上锁的台阶,踩着晃悠悠的吊桥,横过大河,去向对岸,一个人很孤单的样子。坐在河岸边的小石屋的屋顶上,看着滔滔的河水,川流不息。当《味道》里那熟悉的场面感扑面而来的时候,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枫溪度过的青春年少,那里的日日夜夜,带着青涩,带着奋进。书里那座雨水中的小学,让她忆起那所桥边的母校:青灰色的小石桥,白色的围墙,铁门边的大字校训,青砖红瓦的两层高教学楼和操场中间的五星红旗,那个年代的学校,都差不多。熟悉的自行车车铃声和送信的邮差,都是曾经出现过的场景。打开电脑,拿出一张CD,一张单曲EP《想你的时候你也想我么》,陪着梦祭度过一个个难捱的日夜。书里那个女子,整天熬中药,喝中药,苦不堪言。而梦祭离开余后,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一座城,像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一座深山里。在一条拥挤的古巷里刚刚下过对流雨的夏日黄昏,一辆大巴车驶入繁杂的古巷。梦祭站在门口,带着耳机,看着那辆艰难而缓慢行驶的大巴,回到了年少站在宽敞明亮的实验室,用一块活塞硬生生地堵住了一个透明的U型管。那辆大巴,像那块被堵住的活塞。

    第一次写《味道》的时候,梦祭停留在那座山间小城,安里。梦祭几乎每次去安里都是冬天,皑皑白雪的冬天。小巷弄里家家户户烧煤取暖,煤炉子上放一个小锅,蒸着馒头和面条,当屋子暖了的时候,馒头也就冒着热气儿了。整条小巷都飘着青灰色的煤烟,闻着带着一丝烟火味儿。

    后来梦祭找到了旧资料,里面有安里的照片,简介和一个记事本。记事本里有一些零碎的书摘,手剪报,干叶片,干花瓣和《味道》的手写稿。蓝色的圆珠笔,泛着淡淡的糖果味儿,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字体娟秀。看那一段段文字,仿佛抚摸一张清丽的脸庞,仿佛捡拾溪流中干净的鹅卵石。每天都是凌晨醒来,打开手机,强烈的光感强制性地醒来。醒来时,异常地干渴,嘴里带着一丝苦涩味儿,掀被而起,喝一小杯凉开水,冰冰凉凉地入胃,十分甘甜。醒来后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眠,脑海里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仿佛余还在身边,习惯性失眠。

    看《味道》的时候,想起林,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本黑色的记事本上。那年的安里下了三场大雪,除夕的夜晚,依旧天寒地冻,远在一个山野小村的不出名的作者,却在烛光下写下了《味道》的结局:夕阳里的瘦竹染上一丝薄雾,梦祭静静地站在林身后,远远地看着他,转身后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林间小道里。

    林:

    夏风吹过的十月,每天四点钟起床,站在窗口等待日出。安里的秋天,每天都是晴天。皎洁的秋月挂在西边天空上,当蓝色的晨光洒满窗棂,东边露出微微的亮光。傍晚时分,坐在窗边的小床上等待夜幕降临。楼上有人在唱歌,悠扬的歌声在悠长的走廊里回荡。夜未央的凌晨,坐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看书,一页页地翻阅,命运像一只修长的手在探测生命的厚度。中午出去的时候,穿过大院,院子里的花朵在雨中绽放,白色的花瓣,散发着清淡的花香。偷偷摘下一朵,放在鼻尖下,整个秋天都变得馨香。没有心事的长夜,静静地等待黎明。漫长的夏季已过去,回忆中的你,慢慢淡化成一个稀薄透明的影子,成为一个存封多年的挚友,静静地在友谊长河里稀释,直到透明,两颗灵魂变得纯粹透明,你我也就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梦祭亲笔

    庚子年的除夕夜,午夜过后,烟花在夜空里绽放,那年冬天,异常地寒冷。梦祭病恹恹地窝在沙发里听音乐,窗外阳光绚烂,手脚冰凉。余突然笑嘻嘻地推门而入,两个人站在阳台上说话。余约梦祭出去走走,整天窝在家里,心情也不好。冬天的枫溪镇弥漫着雾气,两个人在林间小道上漫步。路过一家蛋糕店,梦祭嚷着说走累了,有些饿了。余买了两个巧克力奶油蛋糕,上了一辆汽车去幽梅寺。冬天的山林在阳光的照耀下,迷雾散去冰雪也渐渐消融。沿着狭窄的台阶路蜿蜒向上爬,梦祭累得气喘吁吁。进去大殿时,能够听到清晰的木鱼声在山间回荡。余在山顶按下快门拍摄风景照,梦祭站在后院鸟瞰群山,大脑昏昏沉沉,站在栏杆边晒太阳,身体渐渐暖和。沿着后山的台阶一直往下走,来到一所佛殿,一位出家人正在做功课,梦祭静静地站在佛前看着她。她突然匆忙起身,走进内室,拿出两本佛经,转赠于她。梦祭不知所措地接过佛经,昏昏沉沉地离开佛殿,站在台阶边看野菊花藤开出黄色的小花朵,伸手采摘了几朵。余一路寻来,两个人一起离开。离开之前,听着幽幽的梵音,在大殿跪拜,梦祭将在后山采摘的野菊花置于佛前,捻起三根香,跪拜许愿求病愈。余跪在她右侧,也虔诚许愿。

    坐在车站旅馆的沙发里,听着窗外雨水滴答,脑海里突然浮现年少时林的面容,那座山间的失修吊桥和山里悠扬的葫芦丝。也许,写《味道》的时候,心里有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梦祭,那个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女童,长大后停留在一座安静的小城,喝苦苦的中药,却无法觉知生活的苦。林是睿智的,因为他先知先觉。梦祭是迷茫的,因为她不知不觉。而她也是幸运的,尽管是后知后觉,她最终还是有了觉悟。梦祭来到了安里,那里已经是一座小城了,那座山间的小镇已经有了新面貌,再也看不到成片成片的稻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

    炎热的初夏渐渐来临,梦祭坐在藤椅里,清梅进屋给她端来一壶柠檬茶,透明的茶壶里飘着几片淡黄色的柠檬片。

    清梅:梦祭,你跟余快结婚了吧!清梅撑着疲惫的脸,左手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玻璃桌面。

    梦祭:不清楚!他还没有准备让他的家人见我。

    清梅:这地方挺难找的,你还真会藏。要不要参观一下?顺便帮你踩踩点,下次来的时候方便些。我不会告诉他我遇见你的。这所房子还有三间空房,你随便挑。

    夜幕降临,湖面的风翻动窗帘,梦祭窝在沙发里睡了过去,玻璃茶几上是散落的书画稿。清梅推门而入,轻轻地关上了窗户,收拾好桌面,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疲惫的容颜和散落的鬓发,有些心疼。清晨,刺眼的阳光照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

    清梅:你真准备一辈子躲着余?

    梦祭:没躲啊!

    清梅在她对面剥豌豆,一个劲儿地看着她。

    清梅:有没有想过在枫溪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

    梦祭:你是说在这里打拼?

    清梅:是啊,女孩子没了婚姻,那就更不能没有事业。我也很迷茫,出路在哪里?

    两个大女孩在厨房忙碌,梦祭帮忙切腊肠片和芝士块,一边配料一边想着午餐吃什么。大多数人的婚姻,像一个陶瓷杯,一张精美的餐桌,一个光洁的瓷碟,一个小巧的勺子,一所华丽的房子,一生无忧的生活。爱情是不允许换水换土的,野花在它被采摘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枯萎。

    她坐在台阶上。屋外冷冷清清。一个人在小巷里乱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座小桥边,穿过一片高大古老的树林,一座老式公寓露出米色的墙面隐没在树林间。她跟着一只灰白相间的猫一直在树林里跑,走进一扇铁门,池塘里的水从打开的缺口流了出来,偶尔蹦出一两条小鱼,在浅水滩里扑腾。走过一条林间小道,上面铺了一层泥沙,走起来咯吱作响。路的尽头是一条马路,路旁种满了梧桐树,路边上有人卖水果,行人寥寥。阳光透过落光树叶的枝桠照在灰色的水泥马路上,猫突然消失在围满了竹篱的菜地里。再往里走,就到了那所旧公寓了。她站在楼道底下,静静地看着一位新娘拎着白色婚纱裙摆走过泥沙地,上了一辆婚车,离开了。

    林特意去山里选材,选了一块老松木,软硬适中,树木芳香。松木,让他想起了那盒散发着松香的印章。他静静地在那个古老的院落里,静静地雕刻着一块松木。

    梦祭已经很久没来找他了,做好的木雕风铃挂在工作室的桌角,在风中摇摇晃晃,始终没等到梦祭。就像学生时代的她,静静地坐在角落,悄悄地望着他。

    进熟悉的院子,一股浓的木香扑鼻而来,院子里有一个玻璃雨棚,里面放了好些香木,院子里摆放了几盆花草,刚刚浇过水。林依旧一个人,一个人在他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院落里生活。梦祭眼眶湿了,抬头对着林笑。

    林,你还是做木雕是吗?梦祭朝厨房喊。

    林正在往厨房里拿汤圆。不久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芝麻汤圆出来,梦祭喜欢吃芝麻汤圆,这个他是最清楚的。

    午后,冬日阳光从窗外暖暖地探进来,像一只温顺懒洋洋的猫咪,蹭在她靠窗的双脚。玻璃窗上,旧时光的余晖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