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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遗梦 下部

    山谷遗梦四:

    她坐进副驾驶座后,用力将车门关上。余将烟盒递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余便用镀金的打火机为她点烟,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她吐了一口烟,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能不能帮我把暖气关掉?余伸出左手将暖气的开关关上。送风的声音便消失,只剩下引擎震动的声音,挂上挡后,车子便开始启动。听说这里叫作枫村。她第一次看到这块土地时的情景,那是她坐着余的跑车,展开三天两夜的旅行时,在途中经过的。

    又过了一天,接近中午时她醒了过来。流了一身的汗,喉咙好痛,好像是忘了关空调。她在内衣外面披上一件毛衣,关掉空调走出房间。在餐厅的餐桌上,她看见了一张纸条。打开冰箱后,将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拿出来。撕开保鲜膜后,便大口嚼着三明治。里面包着煎蛋和切碎的小黄瓜。她从冰箱将牛奶拿出,往喉咙里灌。上完卫生间后将毛衣脱下,便开始淋浴。

    她想起当她走过大街时,似曾相识的两人,上演着似曾相识的戏码。车子全都是国产高级轿车或是进口车。男人穿着意大利或法国制的西装,配上价格好几千的衬衣。她环顾房间内。凌乱的床,脱了一地的内衣,冰箱里的安眠药,头痛药。每天只是身心的消耗。她在这种鬼地方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那晚余没有回来。她一整晚都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发呆。窗外变亮了。一道光线射了进来。空气里的灰尘静静地飘浮在光线中。她有多少年没仔细看过早上的太阳了?

    上午八点多,公寓的门开了,余哼着歌出现了。余看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解开胸前的浴巾,丢到地上。余笑着将她抱起,走进十几平方的房间,倒在床上。

    你怎么起来了?还早不是吗?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女人吧!她冷淡的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我每天都跟你在一起的啊!余在水槽漱口,把咳出来的痰吐在排水口,用毛巾擦了擦嘴。

    听说你养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

    余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对于余的反应也感到不解,她本以为他会一笑置之,或是对她说句太可笑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之类的。然而,余却是脸色铁青。是这样吗?是真的吗?你真的去和那个女孩约会吗?梦祭哭倒在床上。

    她绕着餐桌跑到水槽。将脚边的门打开,抽出带有木柄的刀子,举起沉甸甸的双手,与余对峙。

    余嘴角扭曲,带着冷笑:喂!把菜刀放下。

    她喘着气瞪着他。

    你杀我试试看,你敢杀我就来啊!

    她冲向余,闭上眼睛伸出刀子。她的手腕被抓住,被扭转,无法动弹。余的脸就在她眼前。

    怎么样?你这样有气无力的,怎么杀人啊?

    她心有不甘泪水盈眶,朝着余吐了口口水,口水从余的脸颊滑落下来。

    余用冷淡的眼神看着她:我们也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不好意思,请你让我去那个女大学生那里吧,她叫穗,她之前就说想和我住在一起,而且我也想和她定下来。余的眼里闪烁嘲讽的光芒。穗和你不同,她很老实,又很坚强,而且还很清纯。

    我要杀你,我要杀死你。

    白痴!

    她的手腕被掐住,手指失去力道,菜刀从手上掉落到地板上。接下来那一瞬间,余的嘴巴张得好大,发出惨叫声,并放开了她。从她手上掉落下来的菜刀刀尖刺进了余的脚指甲,余蹲下来拔出菜刀,血滴了下来。好痛。余按住脚痛得在地上打滚,被拔出来的菜刀掉落在地上,整个刀尖都染红了。

    她捡起菜刀用双手握住,高举过头。仰望着她的余的脸已经僵硬。她边叫着边从上往下砍他。余的脖子喷出鲜血,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动着,像是慢动作一样地慢慢倒下。血液配合着心脏跳动的节拍汩汩流出。不久后,便停止了。

    安静下来了。她站了起来,将菜刀丢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声响,身体颤抖着。她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吧!

    她脱下被血染红的内衣,走进浴室照着镜子。她看见镜子里那个女人散乱的长发披在苍白的脸上,眼睛往上吊,嘴巴微开,脸颊上都是血。她冲了个澡,将身上的血洗净。从浴室一走出来,就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浑身是血的余仍然倒卧在那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穿上新买的内衣后开始化妆。

    她打开衣橱挑选衣服,在衣橱的角落挂着一件灰色的夹克。她将它拿出来,那是林的衣服,是他穿过的衣服,她还没扔掉。

    那段时光真是美好。虽然没钱,但是有林陪伴她。即使他常对她施暴,但是他需要她,而她也需要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他们彼此慰藉,为什么会那么美好呢?林会像个孩子似的哭倒在她怀里。即使她和其他男人睡觉能得到短暂的快乐,但是她却无法像那个时候一样满足。

    死亡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被你遗忘,是我无法忍受的,你以为是这样的吧,看清楚我的眼睛,我会瞪着这一双眼,跟着你一辈子,每晚都会到你梦中折磨你,你知道为了出轨的你,我哭了多少次吗?现在轮到你了,让你也尝尝看,夜不能寐的滋味有多么痛苦。我为何抛弃了她,你恐怕要这样后悔一辈子,你问我这是爱情吗?乱说的,对不起。再见了,曾经让我那样疯狂爱着的,你这个畜牲……

    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即使父母过世,大家办完丧事以后,仍然要忙于生计,为自己生儿育女的老婆一旦分手便形同陌路,人家凭什么要一辈子记得你呢?

    她选好了衣服,然后再穿上林的夹克。她将内衣,仅剩的现金,存款簿和其他一些杂物塞进了运动袋里。

    她一打开门,阳光便洒进来。她快步走出公寓坐上出租车。她在南都车站坐上火车。到东都后,在东镇下车。她原本是打算在这里换车,但是她还没决定要去哪里死。在车站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走出人潮,站在柱子的背后。嘈杂声不绝于耳。绿色窗口的字样映入她的眼帘。北都那是她一次也没去过的大都市。如果能去那里的话,或许会有些转变。或许能逃离她所有的过去。她在绿色窗口买了去往北都的车票。地铁加上对号入座的高铁套票,花了她一千元左右。

    她打心底里感到绝望。她抓住夹克的领子,将夹克紧紧裹住身体,猛吸夹克上的味道,让她觉得林好像和她在一起。她眼眶发热,几乎落泪。她的心快要崩溃了,她无可救药地思念林。于是她决定了自己寻死的地方。

    她不知自己笑了多久,调整好呼吸后抬起头来,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他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笑容看着她。偶尔驶过的车子头灯照亮了这个男人的样子。

    对不起,因为实在太好笑了,不晓得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她站起身,将头发往后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本来打算在这里死掉的。梦祭告诉他。

    男人点点头。

    你是因为这样才和我说话的吗?即使不可能投河自尽,但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会受重伤,如果不能动弹的话,或许会冻死在这里。

    谢谢,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我已经不想死了。

    你有地方住吗?

    我可是打算来这里寻死的啊。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来我家吧?冉的家是一间理发店。店前的三色旋转灯没在动,玻璃门上挂着双休日的牌子,门的上方挂着一块冉的招牌。冉用钥匙将门打开,屋内弥漫着发胶的味道,日光灯是开着的,左边的镜子前摆放着两张理发椅。她看见了镜中的自己,用手抓着过长的头发。冉将暖炉点上火,再将水壶装了水后放在暖炉上。他穿上水蓝色的工作服。

    他带她去他常去的那间小餐馆吃饭。菜馆前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摇曳。柜台有四个座位,是间小巧整洁的店。客人只有三个,全都是下班要回家的男人。她和冉坐到其中一张小桌,由冉负责点菜。他们用啤酒干杯后,烤鸡肉串,烤鸡中翅,烤五花肉等陆续上桌。冉似乎很饿,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他吃东西的豪气让她叹为观止。她仿佛也受到他的影响,开始大谈美食,心想真是美味。冉完全不想追问她的事,一个劲儿地说着他刚当上理发师时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她开始在店里帮忙,冉从打扫的方法,蒸毛巾的准备,收款机的使用都一一教给她,她也全都记住。每一项事物都很新鲜有趣。店虽然老旧,但是好像都是固定的客人。客人几乎都是男性,他们每次进来都会说,就照往常那样剪。和冉在一起的每一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他们早上一起起床,冉准备开店,她做早餐。营业时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冉负责理发,她负责洗发和收银。工作结束后打扫,整理完毕就吃晚餐。双休日晚上他们会去外面喝酒。累得很开心,睡得也很沉,日出就起床。这样两个月的生活,就如同幻象般过去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如果你不想提以前的事,可以不用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冉挺直了背脊,看着她的眼睛:梦祭,请和我结婚。她内心波涛汹涌:好。她看着冉,眼泪簌簌落下。

    她进去厨房炖山药排骨汤。突然三名警察走了进来。男人取出警察用的记事本。另一名刑警拿出一张纸给她看。

    梦祭:我知道了,我准备一下,请稍候。她走进屋内。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全国通缉了吗?女警静静地说。

    你都没想过至少要用个假名吗?

    她没有回答,将自己的随身物品放入运动袋中。她坐在镜子前涂上口红。镜中的女警好像以为她会把口红吞下去,很凶地看着她。她从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报纸中抽出一张广告单,她选的是一张背面空白且较厚的纸,她用口红在上面写下留言:谢谢你。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是很幸福,请你忘了我。梦祭留。

    她在狱中很认真,很安分。只不过她可能因为太在意看守员的目光,所以循规蹈矩得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即使在大热天拔草,她也可以一丝不苟地认真工作。其他狱友都随便拔一拔,混过看守员的耳目,只有梦祭不一样。这样的乖乖牌会惹人嫌是世间常有的事,其他人好像也很讨厌她,但是梦祭忍了下来。她从来不曾和人吵过架或是违反规定。

    入狱一年半后,她提出上美容学校的申请,并获得典狱长的同意。十月一日举行开学典礼后,她和其他从全国各地监狱前来的服刑人员一起正式成为美容生。之后的一年,她们除了学习剪发,烫发,洗发,护发等美发相关技术,中式发型,化妆,修指甲,按摩,美妆的技巧之外,还被教授传染病学,消毒法,皮肤科学等卫生理论。

    她服刑的那间监狱里有两道围墙。外墙的门上没有监视,任何人都可以进出,一进入这道门就可以看见老旧的灰色建筑物。这里是集中了庶务课,分类课,教育课和典狱长办公室等的重要基地。她在入狱的第一天曾被带到庶务课,按照惯例报出自己的户籍,姓名,罪名,刑期。这个重要基地的另一边还矗立着一道墙。这道内墙上有一扇非常小的铁门,人几乎要钻着进入,而且严密地上了锁。这道内墙里除了宿舍,工厂之外,还有看守员们的司令塔,保安课,管理部长室和医务课。基本上服刑人员的生活起居都在这里面,只有少数的美容生可以将活动范围扩大到内墙外。一转眼,她服过的刑期,包含未判决拘留期间在内,已经有五年五个月了。

    梦祭,喂!梦祭,你没听见吗?是看守员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分类课课长叫你过去,请马上去。她在更衣室将白衣换下,换上囚衣,再由另一位看守员带往灰色建筑物。两周前,她曾被分类课课长叫去。她告诉她她可以假释。她自己也想应该差不多了,所以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只不过她有些不安,因为假释时需要保人。保人确定后,经过面试,才可以正式审理,决定是否能核准假释。她指定弟弟松做她的保人。但是他没有意愿。

    因为心情难受没有服从安排,她被监狱人员拖着带走。钻过内墙的铁门,被关入禁闭房,而不是惩戒房。厚重的门被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是上锁的声音。她拼命叫着,声音撞到四周的水泥墙,又弹了回来。在这个四周被水泥墙围起来的狭窄空间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有一个天窗。马桶也是水泥做的。四周都是田地,不管她再怎么叫,再怎么发飙,都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传不到任何人的耳朵里。在她的刑期还剩三个月的时候,她获得了假释。度过了保护观察期之后,一个人前往北都。

    那是一九九零年四月。她三十四岁的春天。她的双脚往冉的理发店走去。她面向冉的店站着,隔着马路从玻璃窗外看着店内的情形。理发椅有三张,客人只有一名中年男子,他坐在最靠外面的这一张椅子上,正在帮他剪头发的一定就是冉。他一点也没变。不,好像瘦了点,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客人的头发,客人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镜子。她只想告诉他一句话。她考取了美发师的执照。她只想跟他说这个。如果就这样回去,她一定会后悔的,即使他的反应很冷淡也没关系。

    当她迈出步伐正要过马路时,冉往店的后面探了探头,她停下了脚步。从店后面出现了一位和冉穿着相同白衣的女人,个子娇小,长得很可爱,应该和她差不多年纪吧,她满面笑容地和冉说着话。从那个女人的后面,探出了一个小男孩的脸,和冉长得一模一样。客人也一起和男孩说着话。她似乎听见了店内传出来的笑声。她转身离开那家店,踏上往南都的路。

    山谷遗梦五:

    八年刑期服完后,在南都租了一间公寓。只有一个房间,没有浴室,既狭窄又不方便,但是为了省钱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在这间屋子住了一个星期后。她的一天从早上六点开始。早餐吃面包,牛奶和香蕉,梳妆打扮好后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她放弃了和冉见面的想法。看到冉过得很幸福的第二天,她去房屋中介找房子,决定在南都租房子。因为需要保证人,她便带着那张保护卡去保护观察所,请他们做她的保人。

    银座的美发店位于综合大楼的二楼。有三张椅子,只有一个洗发台,是间小巧舒适的店。她通过了测试和面试,从第二天开始就成为这家美容院的正式员工。除了店长茵小姐之外,还有三名员工。其中两名美发师分别是三十岁左右和二十五岁的女性,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是学徒。三十四岁的她是里面年纪最长的。

    您觉得如何?她用严肃的表情看着镜子。

    沉默了数秒后,镜中的女人抬起头来,流露出责难的眼神。她盯着镜中映出的女人的脸看,一直眨巴着眼。

    小梦,你还认不出我来吗?是我啊!女人嗫嚅道,眼眶泛红地微笑着。

    她吸了一口气。是清梅!她大声叫着,感觉店内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对他们低头致歉。她小声问道:你是清梅吗?

    现在我已经结婚了。

    吓了我一跳。有没有看错,我完全没发现是你。清梅,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

    这天上午,她看着电视度过,本来想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洗的,但是看到天空的样子和天气预报之后,便放弃了。冰箱里还有剩饭,所以她想中午就吃炒饭好了,当她正用茶漱口时,接到了清梅打来的电话,她问现在可以去她那里吗?她回答她她也没别的事,随时可以过来。清梅在下午两点左右来了。黑色的薄棉长裤配上前开襟的淡白色棉质薄款雪纺上衣。外面再罩上一件休闲外套。她的打扮很休闲,手上提着车站前蛋糕店的盒子。

    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就买来了。清梅用特别开朗的声音说,并将蛋糕盒塞给她。大大的蛋糕盒里有草莓蛋糕,芝士蛋糕,巧克力蛋糕和泡芙各两份。

    梦祭住的公寓是十几平方大的起居室加厨房,并有卫浴设备,租金是二千五百元人民币。在起居室她用了一个单人的小炕桌当作桌子。她用红茶包泡了茶,并和小碟子,叉子一起拿到炕桌去。清梅从盒子里拿出草莓蛋糕,放在自己的碟子上。说了声我要开动了,就用叉子将鲜奶油盛起,大口大口地塞入嘴巴,然后露出像小孩一样的笑容。她选了巧克力蛋糕,一口放进嘴里,味道浓郁。她的侧脸让她觉得刺眼,然后她只觉得没办法再和清梅做好朋友了。

    她和清梅的交往在表面上仍维系着。她只要一来店里就一定会找她剪发。而且他们也时常在银座的咖啡厅或是她的公寓里聊天。

    她只去过一次清梅住的大厦,初次见面的她的丈夫,在丈夫面前的清梅像少女一样爽朗地笑着。之后她又一次约她去她家,但是她编了一些理由推掉了。

    平安夜她一个人过,在公寓的房间里盖上棉被,捂住耳朵。过年也一个人过,她没有吃年糕。情人节也一个人过,她没有买巧克力。觉得天气变暖和时,桃花也开了,她没去赏花。半夜,觉得肚子好饿,打开冰箱一看,空荡荡的。就如同文字的叙述,冰箱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又饿着肚子回到被窝里。

    山谷遗梦六:

    罗二十七岁,所以是十二年后。就在南都的市中心。他们再次重逢,罗又因为犯法进了监狱四年。今天是罗出狱的日子。

    四点多她便起床了。她打开房间的灯,将棉被叠好。她冲泡速溶咖啡,打开电视一看,播放的是电脑动画。在轻快的音乐中,小鸟等动物都入睡了。她仔细一看,原来这是电视公司宣告今天的播映已经结束的节目。四点左右还是深夜吗?她拿起遥控器正想要关掉电视时,动画和音乐又开始了。刚才睡着的小鸟等动物慢慢地苏醒过来,并开始活动。这是宣告今天播映开始的开场节目。然后就是天气预报。今天东路地区天气晴朗。

    她喝完咖啡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昨天晚上就洗好的米放进电饭锅里,并按下开关。在锅里装满水后放在瓦斯炉上,用排骨玉米熬高汤,尝过味道后撒下干的海带豆腐,再将锅盖盖上就好了。同时电饭锅也开始冒出蒸汽。啤酒已经完全冰透了。她不知道罗会说想吃什么东西,但是她买了他最爱的牛肉。她希望他能吃到热腾腾的煎蛋,所以决定等他回来再煎。两人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谈着今后的计划。

    她看了看钟,必须要加快速度,她洗过脸刷完牙,脱下睡衣并换上新买的内衣,再穿上为了这一天所买的浅驼色洋装。她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抹上粉底并化妆。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吧,有点难上妆,真是没办法。最后画上口红,头发则是斜分的中长发,她对着镜子微笑,还不错,她做了一个认真的表情,她已经好久没看到自己的笑脸了。即使如此,她看不出来自己已经四十岁了。这是因为她努力保持年轻的结果吗?还是说因为她没生过小孩的关系呢?小孩。四十岁。已经不可能了吧!镜子里自己的笑容已经消失。

    她看了看钟,时间已经到了。她走出房间,东方的天空出现鱼肚白。她没有骑自行车,而是沿着府中街道往南走。黎明的街道上的车辆很少,就连行人也不多。行驶了一整夜的卡车偶尔会以超快的速度从她身旁经过。蓝城监狱的围墙越来越近了。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站在西门前,对开的门是铁制的,高四米左右。她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罗。天空的颜色渐渐由紫色变成蓝色。西门就如其名,是朝向西边的,所以朝阳一升起来后,就晒不到太阳了。她看了看手表。刚好六点。门还没开。她在思考当罗走出来时,她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想了很多,但是都觉得不好。已经四年没见了。她的身材和体重都和四年前一样。她每天骑自行车上班,饮食也很注意,皮肤的保养也不敢怠慢,这就是她努力的成果。罗会变得怎样呢?会变胖吗?还是变瘦呢?应该会成熟一些了吧?他看到现在的她,会对她说她很漂亮吗?等她回过神时,周围完全亮了。难道他已经假释出狱了吗?但是他母亲和妹妹下落不明,又没有其他的亲人。难道是她弄错了出狱的日子?不可能。她去地检署调查过的,昨天是刑满日,所以应该是今天早上出狱。即使如此,还是太慢了吧?难道是他在狱中过世了吗?

    早上七点,罗在监狱外迈开步伐。但是罗的感觉是,与其说他又重回自由世界,还不如说是被丢了出来。他手上的钱只有被逮捕时带着的五千多元和糊纸袋的奖金一千多元,一共是大约七千元左右。他必须用这些钱找到暂时居住的地方和食物。即使站在门前也解决不了事情,所以他想先走到车站。他觉得不太对劲,抬起头来。停下脚步。梦祭站在那里。她用温柔的笑容迎接他。当他越来越接近梦祭时,他的腿开始发抖。那是他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恐惧。没错,他感到害怕。

    梦祭听到咔嗒的金属声,是从门那里传来的。厚重的铁门慢慢往内打开,她从一点点的缝隙中看到一个男人走出来,他穿着和四年前相同的衣服,除了剃得很短的头发,其他都没变。他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看守员,理着光头的罗对看守员鞠躬。看守员点点头将门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罗抬头仰望紧闭的铁门,吐了一口气低下头,望着地上转过身来。她靠近罗。她跑了起来。她冲进他的怀里。她放声大哭。她的双手被抓住,从他胸口被拉开。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当然是在等你啊!我在附近的公寓租了一间房子,在车站前的美容院工作,每天早上会骑着自行车经过这里,去上班和回家时都会隔着围墙和你说话。你不知道吧!

    罗用很害怕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将目光移开。我写的信你没看吗?我应该写过,请你不要再理我了。

    那应该不是你的真心吧,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罗没有回答。他铁青的脸转向一旁,瞄了她一眼。他头也不回的跑了。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罗从她身边离开了。离开了。离开了。

    她呆若木鸡,只能看着他离去。她全身无力。跌坐在柏油路上。鸟叫声从她头顶传来。

    罗喜欢她,也暗恋她。至今他仍然搞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也许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女老师认定自己是小偷,觉得自己被她抛弃而感到自暴自弃吧。最后,罗的告密成为梦祭被赶出学校的决定性因素。听说,她之后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既喜欢梦祭,也痛恨她。想到她竟然为这种事闹失踪,就感到格外生气。他的脑筋乱成一团,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把其他学校的学生打倒在地。

    失去罗,她的生活就像是泡到水的方糖一样,完全崩溃。她一觉醒来时是上午十点左右,上完厕所后又钻回被窝,一直睡到将近中午。因为肚子饿得受不了才起床。她喝啤酒配垃圾食物,一开始喝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装啤酒就会头痛半天,无法动弹,但是连续喝两个星期后就习惯了。到了傍晚她也不化妆就穿着运动服走路去便利店,买便当,罐装啤酒,垃圾食物等,买到她高兴为止。她提着塑料袋坐在路旁的儿童公园长椅上吃便当。小小的儿童公园里除了长椅外,还有秋千,滑梯,攀登架,沙坑,游乐器材一应俱全。白天大多是妈妈带着小孩来玩,到了傍晚几乎都是小孩子们自己在玩。

    她心血来潮才会去水疗会所,大约三天一次。回到公寓后,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吃着垃圾食物,有力气时就泡个面吃。她不断切换电视频道,一直看到深夜两点左右,睡不着时就来上一杯威士忌,这样就会立刻全身无力卧倒在被窝里。等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十二月下旬,有一天她喝醉了,踩空公寓的阶梯,摔下去昏了过去。她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她骨头没有大碍,但是有轻微脑震荡。不过她的肝脏肥大,医生叫她戒酒。她告诉医生没有酒她睡不着,于是医生开给她名叫佐匹克隆和氟硝西泮的药。听说佐匹克隆能加速入睡,而氟硝西泮能使睡眠持续。确实她吃了以后不用酒精就可以入睡,只不过晚上两点到上午十点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时光隧道中游走,醒来后仍残留着刚入睡时的倦怠,疲劳,绝望。明明应该是睡着了,但感觉就像二十四小时都没有睡觉的样子。

    在不知不觉间竟然过年了。电视机里的演出者全都穿上新年时的衣服,全体出场庆贺新年。她没有关掉电视就走出房间,冷冽的空气刺着她的皮肤,红红的太阳正要西沉。她一个人走在逐渐暗下来的巷子里,走进了每次吃便当的儿童公园。有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正在沙坑玩。她身穿红色厚棉裙子和黑色打底裤,头上绑着粉红色的蝴蝶结,身边没有父母跟着。她坐在秋千上,踢着地面。秋千发出很大的声音,女孩转过头看她,一直盯着她看,眼睛滴溜溜地转,脸颊胖嘟嘟的,好可爱。她对她笑,但她的表情并没变,不感兴趣又转向她的沙子。女孩握着绿色的玩具铲子,很认真地默默挖着沙子。她的四周甚至弥漫着拒绝打扰的气氛。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东方的天空慢慢变暗。空气越来越冷。

    她从秋千上站起来,靠近沙坑,在女孩的身旁坐下来。

    你在做什么?

    我在挖洞。

    挖洞要做什么?

    要进去。

    谁要进去?

    小美。就是我。女孩不停地挖。

    如果你进这个洞里的话,衣服会脏掉!

    没关系。

    那阿姨也来帮你,好吗?

    女孩停下手抬头看她。

    真的?

    嗯,你的铲子能借我吗?

    好啊!

    她拿着绿色的铲子开始挖沙,洞越挖越深。女孩一直盯着洞底看。她觉得好像是在挖自己的坟墓,这个女孩可能是要带她去地狱的死神吧,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她汗流浃背。她停了下来。

    回到公寓后,她将水壶装上水,放在火上煮。在水开的这段时间,她将摊在地上的棉被叠好,收入柜子里。将堆积在屋内的空啤酒罐等垃圾放入垃圾袋中,拿到屋外去。将搁置在屋角的被炉搬到房间正中央,插上电源。因为好久没有活动了,她感觉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这样总算有了她和小美可以坐的地方。

    泡面刚好还剩两碗,真感谢神。她将热水倒入,等三分钟,她们就可以一起开动了。小美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还双手合十说:我吃饱了。她将剩下的汤倒在水槽里,回到起居室时小美已经将脸靠在炕桌上发出鼾声。她拿毛毯过来,盖在她的背上,在小美身旁坐下。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天真的一张脸,怎么看都看不厌,她用手指戳了戳她圆圆的脸颊,真是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小美皱起了眉头,睁开眼睛,抬起头,害怕地看着四周,用下垂的眼睛看着她,突然哭了起来。

    小美,怎么了?

    妈妈,妈妈!

    小美,你要吃什么吗?我有薯片!她的声音似乎传不到小美耳朵里,小美看着天花板一直叫着妈妈,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只是不断叫着妈妈。

    房间的电铃响了。她来回看着门和哭个不停的小美,电铃又响了。

    小美你等一下啊!她跑到玄关。是谁?她从猫眼看见一名警官站在那里。从警官后面跑出一个哭肿双眼的女人,直接穿着鞋子走进她的房间。

    妈妈!

    小美跑到女人身边,女人紧紧抱住小美。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您的孩子没错吧!警官说。女人将脸埋在小美的头发里,大叫:没错!

    梦祭慢慢看着警官。可不可以麻烦你跟我回警局?为什么要带我走?因为你涉嫌诱拐幼童。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回局里审讯。

    车子通过了桥前方的红绿灯后,开始爬坡。引擎的声音变得很大。随着车子慢慢往上爬,她看见了全貌。河宽三百米左右,淡茶色的河水高涨,原本应该从中央经过的导流堤都被河水淹没看不见了。

    最近这儿下过雨吗?在右边的远方她看见了有明海,左边的正下方还残留着渡轮的码头。现在还有渡轮吗?车子爬到了桥的最高点,混浊的河面离她好远。当她终于到达桥顶后,因为太高而感到头晕。如果从这里掉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当场死亡。如果现在有谁从背后推我一把,数秒钟后我就死了。我只要跨越这个栏杆,数秒钟后我就死了。或许这一瞬间,是我有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我很想笑,我的身体不想死,到了这时候,却还想活下去。我对着有明海深呼吸,在风中我觉得好像微微闻到了故乡的味道。

    已经不是她熟悉的红色瓦屋顶了,变成了四方形的现代两层楼建筑。庭院里种着草坪,还设置了小花圃。停车的空地上停放着一辆全新的四轮传动休旅车。她伫立在门柱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呢?是要乞求什么吗?但是这间屋子里应该存在着一个她想要依靠的东西。

    玄关的门打开了,一个小男孩走出来,他身穿灰色长裤和有帽子的蓝色外套,她一看就知道他是松的小孩。他朝着草地跑去,蹲下来捡起玩具之类的东西,拿着这个东西立刻想要走进屋子里,突然他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好!男孩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好!她一边对他微笑一边走进门,在男孩的面前坐了下来。男孩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脸。你叫什么名字啊?

    申。

    你几岁?

    五岁。男孩张开右手掌,伸出五根手指头。

    这间房子里住着你还有你的爸爸和妈妈吗?

    还有奶奶。

    喂!有客人吗?声音传来后,玄关的门也应声打开。是松。可能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喝了酒吧!他的眼睛四周泛红,他看起来和上次在大分的屋顶上见面时没什么改变。

    她站起来。松睁大眼睛,对着男孩说:申,快进去!男孩对她摇摇手说拜拜后才走进屋内。松看见门关上后,将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然后掏出车钥匙。

    这里没办法谈话,上车吧!松坐上四轮传动休旅车,她也坐上副驾驶座,松转动钥匙,引擎发出很大的声音,他粗鲁地将车子开出去,车内酒气冲天。

    你回来做什么?松看着前方说。

    你还没原谅我吗?

    都杀了人,还能原谅吗?你神经有问题啊?

    刚才那个孩子是你儿子吧?

    嗯。

    那就是我的外甥喽。

    你根本就不存在,你该不会跟申说了些什么吧?

    我什么也没说啊。

    那就好。松保持沉默,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黎雁现在好吗?

    松瞥了她一眼,吐出一口气。黎雁已经过世了。

    牵着她手脚的那根线啪嗒一声断了,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最后想要依靠的东西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去年秋天,因感冒引起肺炎,你知道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姐姐,欢迎你回来,这样说完后,就笑着断气了。

    松打开开关点亮了头灯,毫无意义的风景从她眼前流逝,引擎的声音听起来很吵,前车窗玻璃上挂着的平安符摇来晃去,上面绣的金色文字闪闪发光。等她发现时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下车。

    她抬头看见枫溪站几个字。她下了车。

    松。

    不要再回来了。

    松伸长身体将副驾驶座的门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四轮传动休旅车丢下她就扬长而去了。

    山谷遗梦七:

    不住在北都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因为太冷了,二是因为她不懂那个地方的方言。还是南都那种不会受到任何人干扰的氛围最适合她。

    她搭车朝窗外一看,看到下方有一条很大的河。不久电车就减速然后停下来,她提起包下车。走到车站前的商业街,看到了房屋中介,她在那里找公寓,在河堤附近刚好有空屋。没有浴室,但是房租很便宜。她过去一看,发现是间小巧整洁的房子。她立刻就决定了,当天就搬进去。虽然她没有保证人,但是只要付押金的话就不成问题。

    这个时候,她的存款簿里还有一些工作时的积蓄。最后只剩下钱没有背叛她是吗?对于这种洒狗血剧情般的结局,她只能自嘲。算了,既然这样,那我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再爱任何人,也不要再让任何人参与我的人生。

    她时常看看报纸的招聘广告,去找些零工做。像是超市的收银员,打扫大楼,什么事她都做。她也曾去酒吧应征过陪酒,但是在面试时就被拒绝了。履历表上的赏罚栏不再写她的前科。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上班后通常做不到半年就辞职了。不论任何职场,她都无法融入。只要有钱赚的话,即使被同事嫌弃,被排挤她也无所谓,但是她周遭的人好像就不是这个样子。

    四十一岁的生日过后差不多两个月时,她开始觉得头晕眩得很严重想吐,连站都站不起来。一量体温,已经快要四十度了。她倒在被窝里无法起来,连水也没喝,一整天望着天花板。她心想或许会就这么死了。两天内她什么东西也没吃,第三天早上感到身体稍微轻松了一点,就爬到冰箱那里,把里面的食物全都吃光。到了那一天的午后,她终于能站起来了,她心想要死还真不容易呢!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月事已经好久没有来了,也不可能怀孕,这五年来她完全没有性行为。停经。从十三岁开始的女性特征已经结束了。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女性了吗?那是什么呢?只是吃饱睡,睡饱吃的丑陋怪物吗?

    她终于可以走路了,所以就去便利店。她买了好多的便当和三明治,带回家后在一天之内吃光光,这才知道大快朵颐真是快乐。每天睡觉前她还是要依赖酒精,也就是威士忌。人的心情越是不好越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晚上在杯子里倒满威士忌一饮而下后,就倒在被窝里,下一次清醒时又是晚上了,然后她又准备要在杯子里倒威士忌。以为现在才十一月,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等她发现时,一年也已结束,桃花也开了。才刚觉得梅雨季节湿嗒嗒的,桂花又开了,季节的变化好像逐渐消失。

    当她打开一瓶新的威士忌时,才发现今天是她五十岁的生日。这十年她在做什么呢?她完全不记得。她一时手没力,瓶子掉落,摔破了。和以前比起来,她的肚子多了一圈赘肉,皮肤变粗糙了,脸上的皱纹增加,黑斑也变多了。她不再化妆,房子也变得又脏又臭。当她正打算出去买一瓶新的威士忌时,一只猫从她的前方横越过去,她停下脚步,无法动弹。为什么她会怕猫呢?她自己也无法理解。不只是猫,只要乌鸦一叫,她就会抱着头蹲下来。身后只要有声音,她就会发出尖叫。她立刻回到房间,将窗帘拉上,在全黑的房间里抱膝坐着。不知不觉间数着自己的心跳,结果心跳越来越快,头发也竖立起来。她觉得心脏要停下来了,她真的是这样以为。她拼命祷告,让心脏继续跳动,如果她没有感觉到心跳,就会担心得要疯掉似的,怎么样也静不下来,然后突然大发雷霆。

    田,为什么你想要非礼我?为什么你要把我赶出学校?

    左,为什么你不保护我?

    林,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安,为什么你要玩弄我?

    余,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冉,为什么你不等我?

    清梅,为什么你要放弃我?

    罗,为什么你要丢下我离去?

    爸妈,为什么你们不爱我?

    松,为什么你不原谅我?

    黎雁,为什么你说死就死?

    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们害的!

    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她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咆哮。她已经崩溃了。

    她跑去医院看精神科。她将她的症状告诉医生,拿了一些抗抑郁的药回来。她只要一吃药,脑袋就会昏昏沉沉的。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时间还是毫不留情地飞逝而去。那一天,清梅去南区的医院探病,因为她丈夫住院。正要回去的时候,经过医院的候诊室前,听见收费处的人叫着梦祭小姐,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往那里看。然后她看见一个女的从长椅上站起来,在收费窗口交钱。她心想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但还是决定上前叫她。

    这是她隔了十八年再见到梦祭。她变得很胖。是啊,和以前比起来,胖了好多。头发又蓬又乱,身上穿着皱巴巴的T恤和便宜的裙子,几乎已经看不到她以前的样子了。如果不是听到她名字的话,她绝对认不出她来。

    你怎么了?你应该不会忘了我吧?

    清梅,我赶时间。她挤出亲切的笑容,想要从旁边离开。

    等下。

    她闭上眼睛站住。

    怎么了?这是你对十八年没见的好友说的话吗?

    她转过身,瞪着她。好友?我从来没有将你当作我的好友。

    清梅显得很沮丧,撇了撇嘴笑了出来:是吗?没关系,那你还继续在做美发师吗?她摇摇头。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她背对着她。她抓住梦祭的手,然后把她转过来,塞了一样东西在她手里。

    我了解了,既然你都已经这样说了,那我不会再来找你,也不会干扰你。但是如果你还想再做美发师的话,不要客气,打电话到这里。

    那是清梅的名片。她握着名片,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那里。

    等下……

    她的声音从她背后贯穿心脏。

    她中间空白了这么多年,清梅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马上帮助她,一开始梦祭不太愿意,最后她说要考虑一下。她也不是牧师,无法拯救自己根本不想活的人,所以她将名片递给她,然后就分开了。年轻时候的梦祭眼神闪闪发亮,那个时候的她感觉好像整个人全神贯注在某件事情上。

    梦祭走出医院后,热浪立刻袭击而来。太阳爬到了头顶上。她用很快的速度走着,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天气又很热,她停下脚步时,已经汗如雨下。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公园,像学校操场一样宽敞的儿童公园里,到处都种着树。她穿过停放的车辆,走进公园。公园的中央,像是将树木围绕起来一样,设置了一圈长椅。刚好是在树荫下,她便坐了下来。她的手上仍然握着清梅的名片,上面都是她的汗水。她顿了顿,用两手将名片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站起来用脚踩了踩。她又用力践踏了一次后才走。

    她的公寓附近还有一间便利店,她在那里买了很多啤酒,泡面,饼干,还有面包。回到房间后,她将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用湿毛巾擦拭身体。穿上已经洗好的内衣,打开买回来的啤酒,一饮而尽。她打了一个大嗝,觉得头昏脑涨,便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形。醒来后,房间已经变暗了。她打开灯,看了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十五分了,她啃完奶油面包后,就拿着洗脸盆和毛巾去浴室。在宽敞的浴池里,她足足泡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事情都没想。回到房间后,立刻将杯子倒满威士忌,她拿到嘴边,但是没有喝又放了下来,琥珀色的液体抗议似的不停摇晃。她盯着杯子看,同时想起了清梅说的话,立刻摇摇头。

    没办法,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这样武断?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她回过神时,已经是两小时后了。

    去做吧!再试一次吧!不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尽量试着去做吧!

    我必须跟清梅道歉。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将她的名片丢了,如果没有名片的话,就不知道她的电话。她冲出房间,跑到公园,她没办法等到天亮。这样几乎要使身体颤抖的兴奋,还是罗出狱前晚以来的第一次。当她靠近公园后,便听到少年们的叫声,公园里有十几岁的孩子们在打棒球。有五六个人吧!只有在公园的正中央亮着一盏路灯。

    她将清梅的名片丢到哪里了呢?应该是在树下的长椅,她找到目标后就在公园里跑了起来。她看见了熟悉的长椅,她趴在地上找,应该是在这一带践踏它的,但是好像没有,名片到底在哪里?

    这家伙是无家可归的人吗?

    好讨厌哦,居然和我用同样的香皂,这个味道。

    她站起来。

    喂!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张名片掉在这附近?不过是揉成一团的。

    很晚了,快点回家。

    她胸口好像挨了好几拳,无法呼吸。她趴在地上,从胃部冒出热热的东西,酸掉的奶油面包味道在她嘴里扩散开来,她被踹得四脚朝天。

    吵闹的笑声响彻夜空。

    好脏啊!这家伙吐了呢!

    好爽。你还真是狂妄呢!居然和我用相同的香皂。

    大家一起惩罚她吧!

    像魔鬼一样的眼睛包围着她,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她睁开眼睛,是在黑暗的空间,她用手扶着墙壁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在地。她的屁股坐到一个好硬的东西,痛彻心扉。她发出呻吟,咳了一下便吐出痰来。她用手一摸屁股底下硬硬的东西,好像是马桶,又站起来,推了推面前的墙壁,一下子就开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有点暖和的空气吸入肺里,路灯仍然亮着,那个光看起来是黄绿色的。没有半个人影。她想起来这里是公园。她必须要找到名片,她才这样想时,热热的液体就从腹底涌出。她边呻吟边吐得满地都是。嘴里刺痛,她用手擦了擦嘴角。

    她抬头看着夜空,什么也看不见。她将目光移回来,调整呼吸。踏出步伐。可以走了。一步一步地前进。她走出公园。慢慢地走在柏油路上,转进巷子里。她必须继续走。一边休息一边走。只看前方,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回到了公寓。站在房间前,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有找到钥匙。难道是掉在公园里,她回头看,泪水夺眶而出,像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门把手上似的握住门把手,转了一下,打开了,她刚才出门时忘了锁门,她的脸扭曲着笑了,没有出声。

    她打开门进入房间,将鞋子脱掉,走进去。打开日光灯,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黄绿色的。她吐了口气,冲到水槽。张开嘴巴,除了呻吟,什么也吐不出来。她的肚子像是已经腐烂了似的。觉得手脚越来越重,只有心脏以非常快的速度跳动着。鼻子里有焦臭味扩散开来,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她用杯子从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拿到嘴边,还没喝就倒掉了。

    眼前一片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身体开始颤抖。

    她又看见了,不知何时她倒在起居室的床边上,是趴着的。

    想要起来,

    身体却无法动,

    眼睑也无法动,

    手指也无法动。

    闪烁着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