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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山谷遗梦

    山谷遗梦一:

    房间的门铃一直响着。他打开门。一个额头黝黑的男人手里双手抱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箱子。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申。在高温三十三摄氏度的天气下,他穿白色薄款衬衣,捧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箱子,右肩上背一个黑色的大背包。平头中夹杂了许多新增加的花白头发。他问申最近过得怎么样,来这里办点事情,顺便有事拜托他。他父亲把箱子塞到他手上,没想到竟然出乎意料地轻。他说那是申姑姑的骨灰。

    他站在客厅门口,正准备脱下鞋子,却停下手,随即又穿了回去,回头看着他。纹穿着黄色雪纺半身裙和黑色吊带背心坐在地毯上。她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伯父好。他在父亲面前坐了下来,把装着骨灰坛的箱子轻轻放好。纹没有化妆,一头中长发也没有染过,皮肤白皙,配上一双眯眯眼,有一种淡淡的素净。

    父亲说她姐姐叫梦祭,比他大两岁,今年应该五十三岁了。她差不多在三十多年前就突然失踪,之后杳无音讯。三天前,他接到南都警察局的电话,问他是不是梦祭的家人。申问道怎么是警察?因为,她被别人发现死在公寓里。他瞥了一眼骨灰坛。听说是他杀。她身上有严重的伤痕,死因是内脏破裂。凶手还没有找到。

    他想叫申去他姑姑的公寓整理一下,准备退租。他工作走不开,明天一大早就要回去。他在纸条上记录姑姑的住址,南都金地庄园一零三号。申从来没有见过她,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存在,对他来说,根本和陌路人没什么两样嘛。那个被杀的女人,五十多岁了,孤苦伶仃的,最后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

    他看着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因为季节的关系,目前并没有使用。一只苍蝇飞过电风扇旁。他的目光追随着慢慢飞去的苍蝇,右手摸着小腹。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食不下咽,坐上火车后,小腹好像被勒紧般疼痛不已。他从小便这样,只要极度紧张,肚子就会怪怪的。到达南都车站时,已经超过晚上七点了,天色也暗了下来。走出检票口订了一家旅馆打车到住处。入浴后,在房间内吃晚餐。女服务员把晚餐送到了房间。他家的经济状况算是小康,却难得吃到这么高级的美味佳肴,然而他没什么食欲。吃完饭睡觉。

    下了电扶梯,南都就出现在眼前。石板的马路只有车辆可以勉强会车的宽度,两侧密密麻麻的商店前挂满了菜馆,杂货铺,咖啡店,便利店,鞋店,牙科医院和美容院等各式各样的招牌。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在木桌旁的折叠椅上,脸上完全没有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街道。可能时间太早的关系,街道上没什么行人,有些店也还没有开张营业。装着啤酒箱的货车,宅急送和车体上印着公司商标的商务用车络绎不绝,已经做好了开始做生意的准备。路上的行人也五花八门,有穿衬衣的男人,职业妇女,还有戴着围裙的老太太,骑自行车载着小孩的年轻母亲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睡眼惺忪的男人。

    他们看到一幢矮小建筑物。墙上和门上贴满了租赁对象的介绍卡。申从卡片的缝隙向内张望,里面没有人。身后传来自行车刹车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自行车上,亲切地问:你们要租房子?要租怎样的?

    他穿着蓝色短袖汗衫,黑色长裤,头发很凌乱,一看就知道刚起床,他说他是这的老板。纹对男子说,她是他女朋友,他的姑姑在这里死了,他说一个人来很害怕,拜托她陪他一起来。

    走进店内,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可能是冷气一直没关。老板拿起遥控器对着空调按了一下。风的声音变小了。老板翻阅着资料,不时皱着眉头,把档案拿得远远的,细看上面的内容。他说他姑姑没有欠房租,还有三个月的押金,不过,房间发生那种命案很麻烦,还有血迹之类的,很严重。她从来没有拖欠房租的情况,但她不算是好房客。周围的邻居也经常投诉她。比方说,在不收垃圾的日子丢垃圾,散发出怪味,或者是半夜很吵之类的事情。有时候,她会发出嘶吼,好像在和别人吵架,但并没有人去她家里,好像一个人在演独角戏,很多人并不是觉得她吵,而是觉得毛骨悚然。她不可能是酒家女。因为她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而且又那么胖。

    他们朝着梦祭姑姑曾经居住的金地庄园走去。沿着南都商业街的学园街,朝车站相反的方向一直走,来到一个T字路口。左转后,经过餐厅,不动产中介公司,水疗会所和投币式洗衣店后,就来到一片住宅区。走了几分钟,来到一条好不容易可以容纳一辆车子经过的小巷。继续往前走,左侧有一家真的只卖香烟的香烟店,他们就在香烟店前转弯。转弯后,狭窄的小巷向前延伸。巷子两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老旧集合住宅和民房。房子和房子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走进巷子,立刻听到电视发出的声音,可能有人正在看综艺节目,不时听到含混不清的爆笑。巷内飘散着食物的味道。浓厚的生活气息缠绕着身体,那种感觉,好像擅自闯入了别人的家里。

    金地庄园是一幢三层楼的土造灰泥房子,每个楼层有四个房间。墙壁和门都是黯沉的米色,白铁皮屋顶漆成黑褐色。长满铁锈的铁梯通往二楼三楼,楼梯的角度将近六十度,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很危险。楼梯上有波浪形的遮雨板,但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楼梯口挂着一块塑料板,上面写着非请莫入,但即使受到邀请,别人恐怕也不想进入吧。好老旧。对啊,已经建造了二十多年了,房租只要一千元人民币。虽然不能泡澡,但有厕所和淋浴,这样的价格已经很划算了。

    申用老板给他的钥匙打开一零三房间。木板门发出阴森的咯吱声,一下子就打开了。密闭在房间内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闷热的湿气和霉味以外,还有像臭水沟的腥臭味和什么东西发酵的酸味。这里面也混杂了血的味道吗?门口有四分之一坪左右的水泥地,角落堆着橡胶夹脚鞋和发黑的球鞋。球鞋的鞋带松松地垂在两侧。

    他们走进屋内。他并没有看到原本想象的惨状。地板上既没有鲜血四溅,房间内也没有乱成一团。可能是因为光线不好的关系,房间内郁积了阴沉的空气,感觉很不舒服。梦祭姑姑就是在这里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他们开始清理房间的物品。壁橱里放着一个旧运动袋,还有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纸箱。申拿起运动袋,发现格外轻巧,而且是时下很少见的塑料包装。他拉开拉链,里面竟然是空的。他把袋子倒过来抖了一下,掉出一个褐色信封。

    他捡起褐色信封。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也没有封口。但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他打开信封口,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张穿着杏色吊带雪纺镂空腰带中长裙的女人。女人双手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从她稍微侧着身体的姿势来看,似乎是相亲照。纹说:好漂亮。他翻过照片,发现右下方用钢笔写着:摄于一九七四年,梦祭,成人式。

    梦祭姑姑的眼睛是细长的内双眼皮,由于她是四方脸,下巴尖尖的,而且脖子很细,整体感觉很清秀。他还有一个黎雁姑姑,她身体虚弱,在他五岁她过世前,都和他们同住。他记忆中黎雁姑姑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厚的笑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没有这张照片中所感受到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下午两点左右,他们才结束整理。

    纹按了隔壁邻居的门铃,邻居出来跟他们聊了几句。大家都讨厌她,应该没有人和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婆说过话吧。我曾经在附近的河堤上看见她好几次,她茫然地看着河面发呆。她不光是看着河面而已,而且还在哭。她哭得很伤心,我还以为她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本来她就给别人这种感觉。

    山谷遗梦二:

    她走进码头,下了小型自行车。栈桥附近已经有将近二十个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装的男人和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也有驼背的老女人。码头呈ㄇ形,两座栈桥的设计很简单,只是把水泥板架在圆木柱上而已,码头的左侧芦苇茂盛,不时有蛇出没。她踢起小型自行车的支撑架,调整把手,避免自行车倾倒,然后走向栈桥,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后,站在栈桥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风拂过河面,吹在脸颊上,吹起了头发。对岸遥远的房舍屋顶隐约浮现,波浪缓缓推向码头。

    梦老师,早安。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红色白底条纹服的学生从栈桥跑过来。身后的红色背包也跟着一蹦一跳的。

    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我好兴奋,根本睡不着。

    她是八年级一班的淳。细长脸上像小丸子人偶般的眼鼻十分可爱。淡麦色的肌肤包藏不住浑身散发的年轻,剪成妹妹头的头发反射着朝阳,闪闪发光。

    老师,淳吞吞吐吐地问,罗同学今天会来吗?

    没问题。昨天,老师已经去过罗同学的家里。她露出亲切的笑容。淳也拼命对她挤出笑容。

    上午八点左右,八年级总共五十七名学生,和五名带队的老师都在学校的操场上排队站好。田校长站在晨会讲台上,说什么修学旅行是进修学业的旅行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接着,学务主任传达了注意事项,之后,才终于缓缓出发。她一有机会就注视着田校长。每次发现她在看他,他就假装咳嗽,或是干脆当作没看到。但从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了解到他内心的在意和紧张。

    左是她唯一可以轻松相处的同事。虽然谈不上对他有恋爱的感情,但如果没有他,她就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少了活力。学生们一开始还乖乖坐在出发后安排好的座位上,不出十分钟,就开始自由交换座位,和自己要好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玩扑克牌,以各自的方法享受旅行的乐趣。几个男生拿着扑克牌,想和左较量。左笑嘻嘻地答应了,他起身走在通道上的脚步格外轻快。她带着复杂的心情目送左的背影远去。此时此刻,她对他的乐天性格既羡慕,又生气。她无法像左那么轻松自在。淳刚才邀她玩扑克牌,但想到万一她在玩扑克牌时会有人晕车,只好忍痛拒绝了。有时候,她也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性格。她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在通道上走来走去,检查有没有学生晕车。她走在通道上,不时和正在聊天,玩游戏的学生简短交谈着。正在和男学生打牌的左得意地向她挤眉弄眼,她故意一脸严肃地回瞪了他一眼,他假装害怕地耸了耸肩。

    令她担心的学生坐在第二排,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学生似乎去了其他地方,只有这个座位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重。她走到他面前,他仍然假装没有发现,无趣地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却觉得他在等待别人叫他。这个学生正是淳暗恋的对象罗。她在罗的身旁停了下来。罗无视她的存在。

    她挤出笑容,说:罗同学,你好像闷闷不乐的,不舒服吗?

    罗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抬眼看着她,又立刻看着窗外。

    没有啊。他的声音极其冷淡。

    是吗?那就好。

    罗同学,你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扑克牌?

    罗回答说:不必了。便再度陷入沉默,没有正眼看她。

    这次修学旅行中,她最担心的就是罗。

    第二天晚上出事了。所有学生在旅馆的大会议厅吃完晚餐,洗完澡后,以为今天也顺利结束时,却临时通知要召集带队老师开会。旅馆方面来投诉,礼品部手提金库里的钱被偷了。

    十之八九是罗干的。她下了决心,站在罗的房间门前,吸了一口气,说:罗同学,跟我来一下。别废话了,跟我来。罗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她努力使自己镇定,拿起堆在房间角落的坐垫,放在罗的面前。

    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罗同学,晚餐的时候,你是不是去了厕所?

    罗偏着头。

    你好像去了很久。

    老师,你想说什么?

    她用力叹了一口气。旅馆礼品店的钱被偷了。刚好是晚餐的时候。

    罗睁大眼睛,露出僵硬的笑容:你的意思是我偷的?

    我相信你,但其他老师不相信,所以我想听你亲口回答,钱是不是你偷的?

    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代表你根本不相信我。如果你相信我,就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她无言以对。但是晚餐时间只有你一个人离开,所以请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

    罗把头别到一旁。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要让我丢脸吗?

    罗没有回答。

    店里的人说,只要愿意还钱,道歉,就不会报警处理。如果死不承认,就要去坐牢。老师会陪着你,去向旅馆的人道歉吧。她把手放在罗的背上。罗粗暴地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她倒吸了一口气。罗双手握拳,用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他反手关上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呆然看着罗消失在门外,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她将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拼命呼吸着。她失败了。

    她伸手将和她同住一个房间的赵老师的红色旅行袋拿了过来。拉开拉链,从旅行袋底拿出钱包。先去还钱吧。就当作学生偷的钱,由我这个班导师向学生把钱要回来,还给店家。只要说偷钱的学生已经深刻反省,旅馆没理由不接受。只要这么做,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她看着赵老师的红色旅行袋,拿过来翻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钱包就在里面。她数了一下,发现大约七千现金以内,她拿了三十张红色纸钞,把她的钱包放回旅行袋。

    礼品店已经打烊了,商品都盖了起来,但收银台旁还有人,正弯着腰拨着算盘。坐在收银台旁的人抬起头。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脖子又短又粗。肩膀很宽。男人看着她,有点斗鸡的大眼睛似乎充满敌意,但不知道他是天生这样,还是真的心情不好。她把四十张红色纸钞和一张五十元纸钞递了出去,放在桌子上。男人瞥了一眼那沓钱,用鼻子哼了一声,果然是学生偷的。看来,到处都有不良分子。不过,要叫当事人来认错道歉。他的声音很粗犷。

    当事人已经深刻反省了,可不可以请你放他一马?

    那就请你把偷钱的学生带来这里,让他好好道歉,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没有发生。否则,我就要报警了。她顿时不知所措,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对方的谅解,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词穷,脑袋一片空白。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做老师的无法解决问题,我去好好教训他一顿。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等一下,请等一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起来。

    还等什么?你这也算是老师吗?你真的以为这是为学生着想吗?你以为日后的国家可以交给读这种学校的学生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对!男人吼道。

    不是学生。她哭着说。

    什么?

    偷钱的不是学生。

    但是你刚才,那到底是谁?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我。

    这样好吗?

    什么?

    如今,只能这么说了。她不能带他去找罗,必须在这里解决这件事。为此,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我偷的。她这么说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她的脑袋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收拾了。算了,豁出去了。

    你刚才不是说是你班上的学生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打算让学生替你顶罪吗?

    她垂下头,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借口了。拜托你,请你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校方。请你放我一马。

    所以,就按照我说的办。对旅馆方面,就说是你偷的,但在学校方面,就说根本没有发生失窃事件,就这么办。旅馆方面也说不会报警,应该不会去宣扬。就这么说定了!学务主任衫抓着她肩膀的手十分用力。

    她想起擅自从赵老师的钱包里拿钱的事。等赵回来后必须告诉她。她能够表示谅解吗?她觉得,现在的她,无论做什么都适得其反。她很希望可以在她回来以前,把钱还回去,但她手上只剩下零钱。她把零星物品和换洗衣服放回行李袋。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虽然她在内心呐喊,嘴角却挂着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收好东西就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整理完行李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启齿。

    最后一天的早晨来临了。早晨七点,在大会议室吃完早餐,学生们打扫完房间后,九点,所有学生终于在旅馆门口列队集合了。当大家准备踏上归途时,旅馆的女主人和女服务员全体站在门口送行。礼品店的男人也在其中。她不敢正眼看他,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男人心情愉快地看着学生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修学旅行算是顺利画上了句点。接下来,就要认真进行毕业后的出路指导了。二班大约有六成的人希望进全日制的高中,其他人不是继承家业,就是希望进入高职升学。只有罗,她还没有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梦老师。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左正向她跑来。他肩上的旅行袋左右摇晃着。左开车上下班,照理说,应该不会来自行车停车场。

    等一下。左用右手制止她,拼命调整呼吸。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正面看着她说:梦老师,这个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她注视着左的脸。你是在约我吗?好啊。

    左的表情亮了起来。啊,太好了。详细情况我会再告诉你。我们一言为定喽,就是这个星期天。左举起右手,转身离开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前后总共不到十秒的时间。她愕然地望着左离去的方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她打开小型自行车的锁,从停车场推了出来,骑了上去。有人找我约会耶。她喃喃自语着,用力踩着自行车。清风拂过脸庞。从学校正门离开后往右转,夕阳刚好出现在正面。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旅行袋往地上一丢,便躺在床上。心情仍然十分雀跃,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他只是邀我约会,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可见我对左也颇有好感。没错,我喜欢他。由于实在太高兴了,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种感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不知道他打算看什么电影,难道是纯爱电影?他会牵我的手吗?会不会向我索吻,或是有更进一步的要求。不,我希望在结婚前保持贞洁之身。或许他会笑我古板,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谅解的。她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她突然想起修学旅行发生的事情。

    穿着围裙的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电饭锅冒着白烟,散发出饭香味。

    妈妈,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母亲停下手,把头转过来:要多少?

    四千元左右。

    母亲夸张地瞪大眼睛,语带训斥地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修学旅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现在,我手上一点钱都没了。拜托啦。

    母亲再度转身下厨:我没有。

    少骗人了。你身上多少有一点钱吧。拜托你啦。

    我要先问问你爸爸。这种事,必须爸爸同意才行,他是一家之主。

    弟弟松嚷嚷着走进厨房。啊,肚子饿坏了。

    你回来了。母亲冷冷地应道。

    啊,姐姐,你回来了。修学旅行怎么样?松从桌上的餐盘里拿起火腿,放进嘴里。母亲训斥说:不要偷吃。松轻轻耸了耸肩。

    松也可以,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松含着火腿看着她:干吗突然借钱?

    我没钱了。二千也可以。

    你赚的钱比我多呀。你问爸爸借吧。很不巧,我身上没这么多钱。松弓着背,离开了厨房。

    她顿时垂头丧气。

    母亲关了煤气炉的火。好了,做好了。今天要吃鲈鱼哦。

    父亲坐在客厅,摊开报纸。他坐得直直的,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他的脖子很长,也很瘦,看起来像鹤一样。下巴尖尖的,鼻子也很坚挺,紧闭的嘴唇没有表情。深度近视的眼镜后方,是一双微微倒吊的凤眼。他才五十岁,已经全白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增加了不少皱纹,老人斑也很明显。他烟酒不沾,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她曾经想过,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她向父亲借钱,可能是注意到她的视线,父亲抬眼看她。

    修学旅行还顺利吗?

    嗯,还好啦。

    父亲继续低头看报纸。

    爸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她走到父亲身旁,双手交握着。可不可以借给我一点钱?

    父亲无言地示意她说下去。

    四千元就够了,下次发薪水的时候还你。

    要派什么用场?父亲把报纸折了起来。听说你交到男朋友了。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父亲压低嗓门说:黎雁像自己交到男朋友一样高兴,说姐姐要去约会了。父亲一脸怅然地说道,你要钱就是为了这个吗?父亲静静地看着她。她几乎连出门都不行,初中和高中时的同学也很少来看她。你却在黎雁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难道不觉得她很可怜吗?你是她姐姐,应该要多体谅她。她很坚强,不仅没有嫉妒你,反而由衷地为你祝福。你却只想到自己,身为姐姐,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算了!她起身冲上二楼。

    翌日,当她一边和大家打招呼,一边走进教职员室时,嘈杂的空气似乎突然安静下来。老师们正在准备第一节课的上课内容,或是和身旁的同事聊天,不时向她投以冷漠的视线。呃。左表情僵硬地看着她,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他频频眨眼,嘴巴也动个不停。田校长睁开眼睛。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不知道。

    你刚才说,你没有偷旅馆礼品店的钱,为了袒护学生,才说是自己偷的。但是,你认为别人会相信你这种说辞吗?好,退一百步,就算这是事实,你也承认了从赵老师的钱包里拿了钱,而且也没有告知她。光是这样,就已经构成犯罪了。我也希望可以相信你,但从你这一系列的表现,不得不让我认为,旅馆礼品店的钱也许也是你偷的。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在椅子上,顿时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教职员室内,只有两个第一节没有课的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他们假装专心准备上课内容,无视她的存在。田校长提到的处分两个字彻底摧毁了她的自尊心。她从小学开始就是优等生,成绩簿上的成绩全都是十分,还当过好几次班长和学生会干部。这样的她,竟然会遭到处分。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响了。其他老师很快就回来了。她抱起皮包,走出教职员室,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正当她快走到通往自行车停车场的鞋柜前时,左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她停下脚步。左也很惊讶,但仍然低着头走了过来,然后,站在她身旁,不敢看她一眼。梦老师,关于这个星期天的事,当初是我主动邀约,所以很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星期天我临时有事。他很快说完,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但和她的视线一接触,又立刻移开了。左老师,连你也怀疑我。

    我真的是临时有事。那我先走了。左逃似的快步离开。她木然目送左远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教职员室后,她仍然无法动弹。其他老师也纷纷回来了,没有人向她打招呼。

    她一回到家,就用饭碗装了自来水,吞下了四颗头痛药。罗承认钱是他偷的。但这句话无法由她说出口。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根本没有意义。她从小就拼命读书,考大学的时候,考了中文系。毕业后,在离家不远的中学当了老师。

    第二天,学校打来电话,叫她早晨去学校。电话是学务主任打来的。

    梦祭小姐。田校长语带沉重地说,你不仅行窃,还试图把罪行嫁祸给自己的学生,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卑劣的人。而且,一旦得知自己的阴谋无法得逞,还恼羞成怒,我不得不说,你身为教师,不,身为社会的一分子,都严重失格。她走出校长室,步履蹒跚起来,赶紧用手扶着墙壁。教职员室内鸦雀无声。左用手托着下巴,背对着校长室。即使她站在他身后,他也视若无睹。

    她走出教职员室。她用双手紧紧抱着皮包,骑上小型自行车,正准备走出校门时,停了下来,仰望天空。太阳正赶向南方的天空。去了车站。她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人群上了车。车上是面对面式的座位,在东路边站停了车。拿着皮包下了车。有一大半的乘客都在这里下车,纷纷走向大分。她也随着人潮进入大分。这家百货公司就是给人一种高级的感觉。小时候,只要有同学去那里,就可以成为班上受欢迎的人物。当然,不可能穿着平时的衣服,一定要精心打扮后,才能踏入这个圣地。她乘电梯来到顶楼。顶楼是游乐场,放着许多弹珠台,一个梳着包头的男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旁边放着青蛙和大象的电动车,只要丢一元硬币,电动车就会往前开。走出游乐场,便是阳光普照的屋顶。大分的屋顶是儿童广场。

    以前,父母曾经带她来过大分。她记得是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但不记得松有没有一起来。当时,黎雁曾经在东路的医院住院了一段时间,也可能是去探视她回家的路上,顺便来这里看看。当时,母亲比平时更浓妆艳抹,衣服上有着浓浓的樟脑丸和香水的味道。她也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杏色裙子和黑色高跟鞋,只有父亲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她在餐厅里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块蛋糕,她还记得当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坐上自行车,微微抬起腰,拼命踩着踏板。一回到家,就把自行车放在一旁,走进家里。母亲不在家,似乎去买菜了。她冲上二楼,拿出修学旅行时用的红色皮革旅行袋,把贴身衣物,衣服和化妆品等生活用品装了进去。还有邮局存折和印章,里面有之前办的定期存款。这笔钱,可以暂时作为目前的生活费。她在桌子里翻找着,找到一个旧信封,里面是她成人式时的照片。由于拍得不理想,她并不喜欢,但她不想留在家里,便丢进了旅行袋。

    黎雁站在门口。她仍然穿着睡衣,没有披外套。

    她一边把行李塞进旅行袋,一边回答说:我已经辞职了。她也不觉得她可怜。拉上行李袋的拉链,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家出走。她无视黎雁的存在,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全都怪她。

    放手!她甩开她的手臂,双手一伸,用力把黎雁的身体推开。她哭了起来,倒在床上。她把旅行袋丢到一旁,坐在黎雁身上,把手伸向她纤细的脖子。她用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大拇指压在她的喉口。

    她终于回过神来,松开黎雁的脖子。黎雁吐出舌头用力咳嗽着,哭了起来。梦祭捡起行李袋,走出房间,冲下楼梯。母亲双手拿着蔬菜站在玄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没有回答,穿上了鞋子,冲出家门,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她试图把行李袋放进自行车前的篮子里,但行李袋太大,放不进去,只好放在篮子上面,用一只手压着。她骑上自行车,冲了出去。然后,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山谷遗梦三:

    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未来闪闪发光,不是吗?但是一旦长大,没有一件事能够如自己所愿。

    经理的视线离开她的履历表,抬起头。经理垂着嘴角,缠人的视线扫遍了她的全身。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已经软趴趴的沙发上。发尾外翘的发型已经落伍了吗?她的眼影太浓了吗?毛衣,牛仔裤的打扮不适合眼前的场合吗?她放在腿上的双手握得更用力了。

    你以前是学校的老师?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很高亢,甚至有点像女人。

    她默默地点头,膝盖仍然在发抖。

    你一年前就辞去了教职,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之后,在茶馆当了半年的服务生。怎么突然想做这份工作?

    我需要钱。

    经理把履历表丢在桌上。履历表在玻璃板上滑了一段后,停了下来。经理的身体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响起一阵皮革摩擦的声音。

    她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我不擅长招呼客人。

    我们这里也是服务业。经理离开了沙发的靠背,探出身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要把自己奉献给客人,让客人感到舒服。我认为这是服务的极致。你了解吗?我不希望你小看这份工作。当然,礼仪和服侍客人的方法学学就会了,但如果心态不对,就会把事情搞砸。

    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的男人是不是在道上混的?经理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不,不是的,是老实人。

    普通人吗?

    她点点头。

    经理叹了一口气。

    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再作决定。我不会骗你的。首先,要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所谓的小白脸吗?如果是混黑道的还另当别论,我劝你早一点和这种男人分手。这是为你着想。

    不行。

    经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那你把衣服脱下来。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这里吗?

    对啊。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商品价值。赶快脱吧,连内衣也要脱掉。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脚发软赶紧用手扶着沙发。她站得直直的,经理的双眼露出好奇的眼神。

    她闭上眼睛,脱下毛衣。毛衣下是皱巴巴的衬衣,衬衣下面只有一件内衣。她把毛衣丢在沙发上,用颤抖的双手抓着衬衣的前胸。然而,她无法伸手去摸扣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呜咽。

    如果连脱衣服也觉得丢脸,要怎么做生意?

    她解开第一颗扣子,一阵风吹进了她的胸前。她又解开第二颗扣子,胸部露了出来,可以看到里面的内衣。她感觉到动静,不由自主地把衣服拉紧。

    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脸。嘴唇发抖,流着鼻水,眼睛都哭肿了,这副样子能看吗?你认为这种表情能够让客人满意吗?

    不及格。

    这是我面试的方式。如果可以咬紧牙关,很有魄力地脱光身上的衣服,抬头挺胸,就是一百分。事实上,这种女孩子的确会成为店里的红牌。如果一直拖到最后,仍然哭着不肯脱的人也算及格。这种女孩子往往比较细腻,只要下点功夫,就会脱胎换骨。最糟糕的就是你这种不情不愿,最后才自暴自弃地脱衣服的人,通常会和客人发生摩擦,闹到警局。这是这一行最忌讳的事。像你这种原本当服务生,突然想投入这一行的女人太危险了,我无法录用你。或许你以为自己已经抛弃了自尊心,但其实根本不行。如果你抱着半吊子的决心,只会给我们添麻烦。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请回去吧。经理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上。就这样,你回去吧。

    她哭着扣起衬衣的扣子,把毛衣穿好。拿起放在一旁的灰色外套,走向门口。走出那幢建筑物,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圣诞音乐。傍晚时分干爽的风吹在流汗的身体上冷冷的。她穿上外套。由于是男式外套,可以遮住屁股,感觉很温暖。

    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走进了昏暗的房间。林还没有回家。她打开客厅的电灯开关,冷冷的灯光照着十平米多的房间。门旁的洗碗池里放着碗和单柄锅。碗里剩着汤汁,单柄锅里还有一些菜屑。她把汤汁倒掉,把洗洁精倒在海绵上,洗完面碗和锅,用干布把水擦干后,把红通通的手放在嘴边哈气。

    木板房间内散落了许多稿纸。她蹲了下来,拿起稿纸。把稿纸整理好,正要放在桌上时,门铃响了。她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到门外的人影。

    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安。一个很有精神的年轻声音回答道。

    她急忙打开门。

    安可能刚下班,还穿着西装,手上拎着公文包。他一看到她,便露出笑容。他微笑着问她林去了哪里。

    林也真让人伤脑筋,你最好和他分手。你很聪明,不应该这么糟蹋自己。老实说,他已经。

    我怎么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林站在门口。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双腿交叉着,双手插在梦祭买给他的黑色外套口袋里。平头,那双像少年般的眼睛愉快地笑着。可爱的虎牙从他干红的嘴唇下露了出来。

    安红着脸,右手伸向领结,刚抓了一下,又很快放下来。

    不,没事。我在等你。

    林倚靠在敞开的门旁,瞪着安。

    你回来了。她搓着双手说道。他走进房间。她向后退,林大步走了过去,突然伸手抱住她。她的嘴被林堵住了。他的嘴唇好冷,有一股酒精的味道。她被他紧抱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放弃般闭上眼睛。

    林,那我先告辞了。远远传来安的声音。林的嘴唇离开了她。她从束缚中获得解放,腿一软,蹲在地上。

    安,这就要回去了吗?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林语带开朗地说。

    我只是来了解你写稿的情况,因为你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

    夜晚她环视狭小的房间。瓦斯炉上的火仍然开着,水壶口冒着热气,盖子发出嗒嗒的声音。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有东西挡住了她的视野。林的背影走了过去。随着咔嗒一声,开水沸腾的声音消失了,他把火熄了。一记耳光。她倒在地上,趴在榻榻米上,只看到地面和林的脚尖。他的大拇指从袜子里伸了出来。要记得帮他缝,这个想法顿时浮现在她脑海。

    我知道了,你谎称今天去面试,其实是和安约会。对不对?他妈的,大家都把我当傻瓜!都在嘲笑我!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林的手已经伸向水壶。林握着把手的手弹了起来。水壶被抛向空中,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盖子飞了出去。沸腾的热水像有生命般喷了出来。一阵金属声,然后一切恢复平静。眼前冒着热气,水壶倒在地上。林蹲在地上,左手握着右手,呻吟着:好痛。

    把手给我看看。

    不要,都怪你。

    别说了,给我看看!

    听到她加强了语气,林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右手。他的表情好像在怄气的小孩。他的手掌红红的,但只是抓到水壶时被烫伤而已,并没有被热水烫到。

    最好用冷水冷却,等一下我再帮你擦点油。

    我不要擦油,黏黏的。

    反正先要冷却。

    她扶着林站了起来,走到洗碗池前。小心不要踩到热水。刚才我不小心踩到了。她打开水龙头,把林的手掌放在自来水下面冲洗。

    她从身后伸进林的腋下,让他躺在被子上后,盖上毛毯。她吻了他的嘴唇,然后站了起来。检查了一下钱包里的钱,穿上外套,走出家门,在马路上打转。她在嘴里默念着电话号码,慢慢地按下按键。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是她的弟弟松接的电话。她问他可不可以见个面,他回复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约他在大分商场见面。

    第二天早晨。松问她找他有什么事?听到声音,她回头一看。松穿着黑色毛衣,灰色长款风衣。她已经半年没见到他了,他原本瘦削的脸颊丰腴起来,甚至颇有威严,但他的双眼失去了以往的快活。他板着脸问她,有话就快说吧。她僵硬的站笑着,能不能借钱给她。他沉默的说,在你离家出走半年后,一个天气闷热的早晨,父亲昏倒在厕所,之后就没有醒过来,是脑溢血。

    她问他还有黎雁怎么样了?松冷冷地说:你对黎雁做了什么?不光是黎雁,妈也突然变老了,我也是!结果,把弟弟找出来,竟然是借钱。我要结婚了。松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对方也了解黎雁的情况,愿意同住。希望你不要再进那个家门。姐姐,你已经破坏了那个家。你应该无法想象那件事之后,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很认真地考虑过要离开枫溪。现在,我要重新组织一个家庭,所以不希望你来搅局。我想说的就这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妈妈也不对你抱有任何希望,当作你已经死了。事到如今,不要再折磨她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即使陈尸街头也随你的便,只是不要再给我们添麻烦了。松从风衣内袋里拿出一个褐色信封。她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里,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瓜葛。松说完,转身离去。她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有七十张红色纸钞。

    回到公寓,林不在家。被子还铺在地上,但他写到一半的稿纸不见了。她想起来,星期六晚上,他都会和写作同好聚会。她蜷缩在黑漆漆的房间角落,外套也没脱,茫然看着排在面前的七十张红色纸钞。

    为什么她哭不出来?父亲死了。即使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无法涌现悲伤的感情。她并非没有受到打击,但却和听到哪一个国家的总统遭到暗杀的新闻时,所感受到的冲击差不多。她在脑海中想象着父亲的脸庞,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悲伤。

    时钟的秒针声音格外刺耳。抬头一看,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发现外面在下雨,雨声很大。啊,雨伞。她站了起来,林一定在车站等她。她听到一阵脚步声。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发现站在那里的是安。他手上拿着撑开的雨伞,头发却被淋湿了,纠结在一起。颤抖的红色嘴唇吐着白气,脚上都是泥水。安的脸扭成一团,他说林出了车祸。在车站。

    路面变成了柏油路,她看到岔道口了。许多人聚集在那里,夜空下绽放着许多伞花。人群让出一条路。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一刹那,她突然来到一个空荡荡的空间。有好几名警官,都穿着黑色雨衣。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所有人都转头看着她,她停下脚步。她看到了林的脸,雨点无情地打在他苍白的脸庞上。原本坐着的警官站了起来,张开双手,挡住她的去路。这个五十岁左右的男警官五官十分严肃。她的眼前一阵发黑。远处传来安的声音。

    林死后,她过了一阵子有规律的平静生活。久违了半年的街道。她开始在车站前超市当收银员。其他打工的人和上司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因为她可以轻松自如地同时使用三条传送带。大家都说是开店以来的创举,她听了不禁暗自得意。的确,她从小就很擅长计算。每天从上午开始工作,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傍晚了,也因此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林的事。不久之后,即使独自在家时,也不再会想起林的事。收银员的工作令她乐在其中,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并获得周围人的认同。

    但慢慢地,她开始坐在电话前等安的电话。她发现,当她和安在一起时,最能够令自己心情平静,她更发现,他回家后,是她最痛苦的时候。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他的脸都浮现在她眼前,每当她想象自己在安怀里,就难过得不能自制。他来看她的时候,她用心化妆,喷香水,敞开衬衣的领子,穿上迷你短裤,甚至假装不经意贴近他的脸。

    安:你不干涉我家里的事,只要我每个星期来这里一次就好。

    梦祭:第一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根本不爱你太太,你和她一开始就没有感情吗?而且,她根本配不上你。

    安面无表情。

    梦祭:你干脆和你太太离婚,和我结婚吧。我们在一起,绝对可以幸福。

    你别异想天开了!安怒吼道。她听到崩溃的声音。为了消除这个声音,她拼命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生气?你不是爱我吗?我们不是相爱吗?

    安:我根本不爱你,你不自量力也该有个限度!我不会再来见你了。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是你破坏了约定,是你搞砸的。你不要说这些像小女生的话。我们是成人之间的关系。的确,我很享受和你的关系,但你不也很乐在其中吗?你忘了吗?第一次是你邀我上床的。我只是回应你而已。而且,你也充分满足了你的欲望,不是吗?我想和你上床,所以才这么做了。我也很享受,这一点我承认。因为,你的身体很棒。

    安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厚信封,放在餐桌上。我知道很对不起你,无论如何,是我玩弄了你。只是略表心意。她把信封丢了过去。信封打在安的胸口,掉在地上。安转身,穿好鞋子,准备开门。

    梦祭:我会死给你看!

    安:随你的便,你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安静静说完,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门关上了。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她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声音。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打开洗碗池下的柜子门,拿出刀子,打开水龙头,将左手的手腕朝上,放在水流下。

    好冷。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她听到水流声,站了起来。一阵头晕,但她抓住洗碗池,支撑着身体。她伸出右手,关上水龙头。她看了一眼左手。左手一片鲜红。伤口湿湿的,但已经没有出血。地上有一摊脸盆大的血。

    她看着电话,电话没有响。她又竖起耳朵,没有脚步声。她再看了一眼左手的伤口,用自来水把血冲干净。她以为自己割腕的时候很用力,但伤口却像头发丝那么细,长度也只有三厘米左右。她拧干抹布,擦着地上的血迹,却无法擦得很干净。擦干后,用嘴巴吸着伤口。舌头碰到伤口时,一阵锥心的疼痛。她舔着伤口,满嘴都是血的味道。她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回头看着电话。电话还是没有响。信封掉在地上。她蹲下来,拿起信封。沉甸甸的。她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发现全都是一百元的红色纸钞。第二天,她辞去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

    一个看起来像是老板的瘦男人站在吧台里擦杯子,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但腰挺得很直,穿着白色棉质衬衣,很有气派。店里只有一个客人。他没有坐在吧台前,而是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穿着白色T恤和棉质黑色长裤,一副轻松打扮。看到她时,露出惯有的笑容。合上正在看的周刊杂志,她走到男人的桌旁。男人的咖啡似乎还没喝。他说他就知道她会来,她还以微笑。她向老板点了杯冰咖啡,从凯莉包里拿出香烟,拿了一支叼在嘴上。她正在找打火机,Zippo打火机递到她的面前。男人打开打火机的盖子,为她点火。她把香烟前端凑了过去,用力吸了一口,看着男人。

    男人笑了起来。她下意识看了老板一眼,老板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她瞪了男人一眼。男人双手合十,做出向她求饶的动作。她轻轻地骂了他一声:白痴。冰咖啡端了上来。她把烟熄灭了,把糖浆和鲜奶倒了进去,用吸管搅动后,喝了一口。男人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是余。

    她在嘴里重复着男人的名字。

    我是梦祭。

    她走出咖啡店,坐进红色跑车的副驾驶座。余帅气地握着方向盘,把车子驶了出去,车子加速时,身体被压到座位上。她看着余的脸庞,心想,以后可能会经常坐这辆车子。下雨了。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而且雨滴越来越多,雨越下越大。雨刷动了起来。可能会下雷阵雨。她听着雨刷有规律的声音和轮胎驶过水洼的声音,呆呆地看着窗外。陌生的街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坐在座椅上时意识突然模糊起来,梦想和现实的境界渐渐模糊的那一刹那,一张苍白的脸掠过脑海。寒冷的夜晚,任凭雨点打在脸上。

    一九八一年,离开南都的前一天,她独自坐火车。在枫溪站下了车,在车站前打了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去枫溪岛。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过了。车窗外的光景从建筑物林立的市街渐渐变成郊外的田野风光,到处都可以看到两年前还不曾有的建筑物,道路也已经修整。过了一个小时她看到了熟悉的红色瓦屋顶。她从凯莉包里拿出太阳镜,戴在脸上:请在那幢两层楼房子前停一下。车子停了下来。我马上回来,请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她拿着凯莉包下了车。站在家门前,抬头看着。

    家门口没有看到自行车。母亲好像出去了。她拿起父亲的照片。他真的死了。她把父亲的脸印在脑海中,把照片放了回去。柜子下面放着一个纸箱。她蹲了下来,把箱子拉出来。箱子很重,打开盖子后,发现里面装满了笔记本。是父亲的字。她完全无法想象,父亲竟然有写日记。她寻找最后一篇日记。是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三日。

    早晨起来,就觉得不舒服。没有食欲,难道是夏天的关系?

    没有梦祭的消息。

    无论前一天,还是再前一天,最后一句话都是没有梦祭的消息这行字。

    继续往前翻。她翻页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天,父亲到底写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合上日记。回头一看,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萝卜从她手上的菜篮里探出头来。她绝对算不上是美女,但她紧闭嘴唇,眼神有一种威严。他是松的妻子。她把日记放回纸箱,站了起来,戴起太阳镜,把头发拨到后方。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回来找麻烦的。她从凯莉包里拿出信封,递给女人。她说:这个代我交给松,说我连利息一起还给他了。女人放下菜篮,看看她的脸,又看看信封,接了过去。

    黎雁从房间出来,她痛苦地呼吸着。苍白的圆脸肿得很难看,但那双眼睛依然美丽。她用那双眼睛凝视着她。泪水渐渐涌入她的眼眶,随即从她的脸颊滑落。

    姐姐回来了!从小所熟悉的黎雁的味道。黎雁的叫声刺入她的脑髓。梦祭发出惨叫,一把推开黎雁,她跌倒在地上。她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只感到十分可怕。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害怕。但颤抖从脚底爬上背脊,她几乎快抓狂了。她冲了出去,慌忙穿上鞋子,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背后传来黎雁哭喊的声音:姐姐,你不能走,快回来。姐姐。她用双手捂住耳朵,跑了起来,坐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

    她对司机说道:走吧,快走!车子发动了。她转过头,拿下太阳镜。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她没有理由回来,也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