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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黑洞 下部

    黑洞五:

    她蜷缩在壁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Roxette,听了三遍多,昏昏欲睡。从门缝里看去,林坐在床上,开着电脑,开着两个巨大的显示屏,一面听音乐,一面聚精会神地画图。

    整间房,除了Roxette,就是鼠标的点击声。渐渐地,Roxette没了,换成了轻音乐,Spa风格,带着天然鸟叫和瀑布水声的那种。

    她靠墙坐着,抱着他的衬衣,很快就睡着了。她被一阵闹钟吵醒。看手表:时间:七点四十五。

    她到洗手间用热水认真地洗了一把脸。林走得并不久,他的牙刷还在往下滴水。浴室里的雾气还没散尽。她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又故意将两本《WZ市志》抱在怀中,看看时间:八点过五分。

    这个时候,所有CGP的人都在会议室里开会。

    她听了听门外,没有动静。于是她开门,坦然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干干净净地洗了个澡,重新打扮,换了件淡红色的羊毛衫,一条灰格子短裙。然后去餐厅吃她到温州来的第一次早餐。

    会议刚刚结束,CGP的每个人都在餐厅里。

    林和两位老总以及昨晚到的两位客人正端着咖啡在吧台边说话。去取咖啡必然路过吧台。她礼貌地向客人们笑了笑,倒好咖啡,准备到旁边的桌上取蛋糕。

    林看着她:安妮,你吃什么?

    她赶紧说:粗麦面包。

    她在房间里脱了个精光。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没有尼古丁的气味。然后,她又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澡,一遍又一遍地涂肥皂。清理完毕,她换了件白色的绣花衬衣,是新的,还没有穿过。她将换下来的衣物装在塑料袋里,拿到洗衣店干洗。干洗店就在门外不远处。她和老板娘搭腔,问她吸烟的人会不会在衣服上留下烟味。

    当然啰。她说。如果你吸烟,或者你周围的人吸烟,你衣服上的每根纤维都含着烟味,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点闻不出来,敏感的人一闻就知道。我们这里收二手衣的人都会事先打招呼,抽烟人的二手衣,不要。

    她去商场,从里到外地买了换洗的衣服,在几个商场里闲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宾馆,已经是中饭时间。她折回自己的房间,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个澡。她在水中观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点点黄色,是尼古丁浸的。心情最差的那几天,她曾经一天一包,省吃俭用也要抽。以前也不觉得严重,反正是自暴自弃。可是现在,林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这么想着烟瘾又犯了。她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头痛,烦躁,精神涣散。唇焦口干,坐立不安。想到下午她还要翻译文件,需要烟来帮她集中精力,便下意识地去摸她的手袋。还好,还好,谢天谢地,还有一包,所剩不多,还有两支。她拿着手袋出大门往后,大门背后有两个巨大的垃圾箱,一人多高。没人愿意在那里逗留,呼吸垃圾的气味。那才是吸烟的理想之地。

    除了CGP,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已开始过节。街道上大清仓,大甩卖的喇叭一声高过一声。每个门面都张灯结彩。路上的行人是悠闲的,穿着亮眼的服装。

    她忽然意识到,那天去机场接机竟是圣诞节的夜晚。没有任何人提醒她,所有人都忘记了。是的,来温州出差的都是CGP的中年骨干,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圣诞节还不是一个中国的节日。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春节前结束这场战役,拿到丰厚的年终奖,回到妻儿的怀抱。为此,所有的人都猫在这个孤零零的高级宾馆里,隔离尘世,忘我工作。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她到餐厅里好好地吃了碗敲鱼汤,薄薄的黄鱼片,伴着切成细丝的香菇和火腿,一碗下肚,脸上的汗气就出来了。她想起了林。林喜欢吃鱼,也喜欢喝汤。不知道他尝过敲鱼汤没有?

    接下来,她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五点钟时,张忽然打电话过来:安妮,晚上资方的新年酒会,你参加一下。你能喝点酒吗?

    能啊。我除了烟瘾,还有酒瘾,辣椒瘾,孜然瘾,算得上五毒俱全。你守在林总身边,盛情难却的时候,你替他挡一下,行吗?

    没问题。行!酒会几点开始?

    六点整。我们上午才接到通知。你准备一下。我们这边就去四个人,江总,林总,我和你。你坐江总的车子,我去医院接林总。我们在酒店门口见。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她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上面插了一根原色的木簪,穿了一件白底黄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曲线尚可。她想把自己打扮成楚楚动人的林黛玉,好让那些逼她喝酒的人于心不忍。

    一星期后,CGP的工作人员终于在截止期前递交了所有的文件。René的模型也全部完工了。

    René说,在瑞士小镇的街头散步,会有老人上来和你说话,听不懂的语言,请人翻译了才明白,老人只是想和你握握手,并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过十字路口,为让一个不识路标的行人,汽车会猛然刹车,停在离你十尺的距离。在美国,同样的情况司机早就破口大骂了,而瑞士人却会好脾气地向你笑一笑,挥挥手,给你让路。Swisspeoplearefreakynice!

    中标的当晚,大家去了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楼庆贺。吃完饭,喝趴下的人全被计程车送回了宾馆。没喝趴下的留在KTV包房K歌。她从洗手间出来,在门口碰见了林。她穿着一件羊毛短裙,裹着一件很厚的丝绸披肩。温州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

    一夜稳睡。第二天,收拾行李大家坐飞机,两个小时之后到达南都。

    她在天马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一月租金两千块,是她工资的三分之一。那是个研究所的宿舍,房东有两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给儿子结婚的,儿子去了东都,所以租给她。很小,但是新房,很干净,有设施齐全的厨房和卫生间。

    除了需要钱,她还需要一种活法。这几年她活得一塌糊涂。日常生活既井井有条,又十分紊乱。井井有条,是因为她仍然很上进很敬业,企图证明自己没有失败。十分紊乱,是因为只要不工作不学习,她就立即陷入恍惚,陷入到回忆这个无边无际的漩涡中。所以她的日常生活必须安排得满满的,把自己搞得累累的,时间分割成一个个的小块,每个小块间隔半小时。这样,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

    她的瑜珈课一周三次,每次一个小时,里面多是来减肥的妈妈们。做完瑜珈大家有时一起找地方喝茶吃点心,然后她去桑拿,桑拿二十分钟再去游泳,体育中心的年票很贵,尽量利用。回到家里八九点,很累,很快就入睡了。如果睡不着,她就喝啤酒,啃鸡翅,或者到门外的小馆子去吃牛肉串,和陌生人聊天。周末她泡吧。不是什么吧都去,她最喜欢去的那个叫Blue。半沙龙性质,很多搞艺术,搞诗歌的人在里面混。她在那里活动了三年,所有的人都面熟,一个深交也无。她爱去那里,因为那里可以抽烟,有很好的咖啡,很好的酒,装修是她喜欢的波西米亚风格。整个大厅又暗又嘈杂,弥漫着一股广藿香油的气息。女人的眼眶涂得黑乎乎的,烫着波浪卷的长发,手和颈上,挂着亮晶晶的银饰。谈吐也很高雅。不过,这些她都不参加,她只是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烟,喝咖啡,喝酒,像一位痛苦的作家。如果碰见了面熟的人,她也会随心所欲地聊一会儿,不长,一个小时之内只要提到《知音》和《读者》准能立即结束战斗。

    不知为什么,林离开她之后,她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兴趣。她和周围的人,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都保持很远的距离,她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也会礼尚往来,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不多走一步。她的宗旨是不欠人情,没有牵累。

    尽管如此,一周之中她还是有那么一两天的晚上很空闲。令她觉得生活既无质量也无意义。林,难道我就是为了你而活吗?

    某天发现一则关于素食主义俱乐部的广告:关心身体,关心动物,关心环境,关心地球。N街32号,每周一聚,电话:XXXXXXXX,请找孔先生。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林。还有濒危的动物,还有枯竭的资源,还有污染的大气。

    按图索骥,她打电话找到了孔先生,来到了那家俱乐部,呆了半天,参加了很多活动。

    回到家里,她一本正经地给她的几个当翻译的同事发了邮件,宣告她成为一个素食者,请她们多多关照。然后,她清理冰箱,扔掉了所有的肉和鸡蛋。清理零食,扔掉了所有牛肉干,肉松。她拎着菜篮去市场,买了一大堆青菜。

    上网随便一查,她那台笔记本电脑的报价在一万以上。这是今年最新的型号,二手价都不低。她那两周苦苦翻译挣来的钱一下子就这么泡汤了。她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电脑里存着她所有的文件:百分之九十是公司的策划案,标书以及她所有翻译的底稿,自己做的索引,词库,喜欢的电子书,从网络上辗转下载的翻译软件等等。

    下班的时候艾来找她。给她三张粉红色的卡片。

    周末有空吧。

    上午没空。

    不是上午,下午两点,让你见三个人。头两个是我介绍的,男的,后一个是明明介绍的,女的。你见一下吧。条件都不错。

    她打开卡片看了看。艾一直说要关心她。作为大姐,她把给她介绍对象当成了她义不容辞的责任。虽然她和她提过数次,她都没当真。

    怎么还有女的?

    大好一个人,不谈恋爱,明明怀疑你有性向问题。说让你试试这个。长得不错,人也蛮有情趣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熟人,一个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没话说。怎么样,姐姐我对你好吧。

    下次再说吧。

    哎哎,这都第几个下次了?好歹给你姐一个面子。只求你把我弟当成重点。说好啦,周六下午两点。一人半个小时,反正你也是泡吧,全当找人聊天,累不着你的。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儿。我跟他们说,你头上插一支红色的筷子。

    发簪。

    Whatever。别放我的鸽子就行!

    她点头,把卡片放进小包。然后,她的手机响了。目送艾进了电梯,她打开手机看号码,是申。

    Hi。

    Hi。

    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你好吗?

    不是不久前刚给你发过Email吗?

    你是指汇款收到那四个字吗?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没空。

    公司附近开了家西都菜馆,米线做得挺好吃的,我去吃过几次了。

    对不起,我现在改素食了,只吃素菜。

    没问题,旁边就是灵宝寺,那里有位苦瓜大师的素菜做得不错。晚上六点。灵宝寺门口,不见不散。

    她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这就申的风格。他安排一切,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

    她看了看表,刚才她和所有的人约时间都约在周六,好像周六离现在还差几天。今天就是星期五。她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动,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她找到艾玛给她的美容卡,去spa做面膜。Spa小姐给她修了眉。她去发廊焗油,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长发弄得又黑又亮,品质赶得上飘柔的广告。回到家,她点上数个香蜡烛,把卫生间刷得雪白,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不要黑眼圈,她早早就睡了。然后,又早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还是黑的。看了看钟,五点刚到。她坐在床上练瑜珈。六点吃早饭,早饭吃完,从来没觉得早晨有这么长。

    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浅红的朝霞弥漫天际,红日在云层中浮荡,阳光照射深冬的寒气,城市蒸腾在白雾之中。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的雾,迷蒙的,湿润的,像雨中的远山。每次看见林这样的眼神,她的心就彻底软掉了。空气很冷,她抽了一下鼻子,将涌到眼里的委屈吸了回去。好不易和林在一起,除了争吵还是争吵。也许,真的是缘分尽了吧。

    去K街的咖啡馆是林开的车。在车上她告诉他,她的确moveon了。她在这里有三个约会。汽车吱地一声刹住了,差点闯了红灯。然后,剩下的路,无论她如何胡搅蛮缠,他都专心开车,一言不发。

    到了咖啡馆,他下来,表情漠然地替她拉开车门。她穿上大衣,从包里拿出那条René送她的围巾,戴在脖子上。咖啡馆里飘着熟悉的香味。一位服务小姐在门口端着一盘咖啡的样品请路人品尝。

    黑洞六:

    她站在屋沿下,隔着大雨叫他:林,林,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先上车。

    他打开车门,替她系好安全带。她看见他整个身子都湿了,头发往下滴水,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么冷的天,他就穿件羊毛大衣,四处漏风的那种,肯定不能防水。

    他湿漉漉地回到驾驶座,关上门,开足暖气,问道:你没淋着吧?

    我的包是防水的,很大。我一直把它举在头上:没。

    雨大得看不清路,雨刷有节奏地刮着车窗。

    快把湿衣服脱了。她拿出一旁的毛巾,给他擦头。别感冒了。

    没事。他说,怎么样?要见的人都来了?相中了一个没?

    他放慢车速,转头看她:你和两个男人约会,没一个人请你吃饭?

    没有。

    请你喝咖啡没?

    没。

    她等待林发表评论,他却直视前方的茫茫大雨:前面有家菜馆,你去不去?停好车,林将她送到餐馆门口,然后居然说:你自己进去吃吧。我还有事。他一脸漠然。就在这一瞬间,她已失掉了所有的胃口,甚至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她听见他按了手中的钥匙,汽车在不远处摇控启动。

    街对面就是公交站,坐几站路就可以回家了。看见林转身上车,她没进餐馆,而是向雨中大步走去。走到街的尽头,感觉有些茫然,汽车来来回回地在雨水中穿梭,林的话,言犹在耳:不了,你自己慢慢吃,我还有事。

    她看了看天空,雨中天色发白。为什么现在还是冬天呢?昨天还下了一夜的雪,今天都变成了雨,地上脏兮兮的,污水横流,如果是雪多好,白茫茫的,一切都干净了。

    Overisover。

    她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假,没去上班。独自躺在家里,不吃不喝,像个死人。她拔掉电话,关掉手机,白日昏睡,夜晚失眠。感觉天昏地暗,心灰意懒。到了周六,她没精打采地爬起来购物,自己去商场小卖部吃了碗盒饭,有了点力气,一看贴在墙上的schedule,去了体育馆。瑜伽班里的人见她来了,热情打招呼,妈妈们纷纷问她减肥心得。

    到了周一她准时上班,同事们纷纷问候她。她说得了感冒,不严重,怕传染给大家,所以没来。大家也没多问,因为她一向有很多加班,调休一下很正常。

    其实想起来这六年她的生活过得真没什么趣味。她不是买不起电脑,也不是装不起宽带,这些搞翻译人所必备的装置,她省省开销也能办到。可是,她就提不起和人聊天的劲头。和任何人在网上说话,直到超过半个小时,别人不烦,她自己就要烦掉。到了凌晨两点,没有任何消息。她躺在床上,终于睡着了。

    醒来是凌晨五点,窗外是宁静的月光。她爬回书桌打开电脑,终于看见一道橙黄色的提示,在屏幕的下方闪烁。作为失恋者,她有一个所有失恋者喜欢犯的毛病:喜欢孤独地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喁喁众声中哀愁。难怪在非洲的部落里,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会被人围着,在火圈中跳舞。在哄乱的人声中死亡肯定好过独自面对恐惧和哀伤。所以,情人节的晚上,她独自出去看了一场电影。这些年来,虽然没有林陪伴,她仍然喜欢看电影。为此特意订了电影院的简报,有了片子就去看,新的老的无所谓。电影院里有一排一排的情侣座,她独自坐在后排,抱着一大筒爆米花。是喜剧片,很搞笑,电影院里时时爆发出开心的笑声。她独自藏在一群群情侣中,在笑声里悄悄流泪。

    和René聊了一个小时,知道了很多林的往事。她开始日日失眠。天天吃安眠药。然后,用剧烈的体育运动来转移注意力。

    周六她去了体育馆,发现因为教师突然请假,这个学期的瑜珈课已提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马,于是又全部进了拉丁舞班,跟着一位从体育学院来的英俊男教练学恰恰。据说这次变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劲头反而更足了,锻炼之余还可以花痴一把,真是何乐而不为。她换好运动服走进教室,看见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有点不自在地站在墙角处,松,是艾的弟弟。

    松走过来对她说:我姐说,你在CGP没有一个朋友,男的女的都没有。不是说你不招人喜欢,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像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她看着他,愕然。这就是艾对她的印象吗?这么消极?

    不感兴趣?她申辩,不会吧!参加素食协会,有瑜珈课,泡吧,跳舞,游泳,跑步。她一直和外面的世界打成一片。在内心深处,她知道她在撒谎,在狡辩。如果说林的离开导致了她心灵的死亡,这有点过分。如果说这导致了她的灵魂进入冬眠状态,导致她感官失灵,社交退化,信仰危机,这绝对没错。

    他转身看了她一眼,目光莫测:你知道蝴蝶效应吗?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泪,可能会导致巴西的一场洪水,也可能会导致明年冬天的一场暴雪。你的快乐与世界有关,当然也就与我有关。我们都是相关的。

    星期六一早,松打电话过来确认她是否参加研究所的聚餐。

    反正是要moveon的嘛。虽然松是独身主义者,拿他做一下练习也未尝不可。

    她在电话里很爽快,很配合:行呀!没问题!你对我的形象有什么要求吗?你是喜欢淑女型,清纯型,干练型,还是太妹型?

    能弄出这么多形象吗?

    当然啦。我配合你嘛!

    那就淑女型吧。对付中老年人,暂时传统点。

    要哪种风格?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现代还是古典?

    大家闺秀,古典。

    决定真快,真有品味。

    几点钟?

    晚上七点,行吗?

    一定准时到。

    你怎么过来?我可以报销的士费用。

    我自己开车。

    你有车啊?

    是啊。

    鉴于以往的经验,林买给她的衣服,手袋,鞋子,手表她一件没穿。免得在喜爱时尚的女士中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她穿了条色彩平淡的毛衣,一本正经的西服裙,梳着马尾辫,手上带着一只鸡血玉的鐲子。

    松在研究所的门口等她,见她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向他摇摇晃晃地走来,神色悚然。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脸居然有点发红。她问他:晚会在哪里?

    研究所的二楼舞厅。

    什么?你们研究所还有舞厅?

    二楼的舞厅其实是由某个会议室改装的,所以有一面墙是黑板。好像会议刚结束不久,黑板上居然还有一大堆的公式。松悄悄地吩咐她:如果有人问,就说我们已经谈了三个月了。如果追问结婚的事,就说还年轻,玩够了再考虑。

    好的。

    那个穿蓝格子衣服的大婶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她最关心我的幸福。

    放心,我帮你搞定。

    你喝酒吗?

    喝啊。我就是冲着酒呀,菜呀,蛋糕,甜点呀这些东西来的。除了陪你之外,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吃东西。

    他以为她在开玩笑,不料她真的端起碟子,到餐台上给自己装了满满一碟子的各式小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没办法,松倒了一杯酒,站在她身边陪她。见她只顾着吃,他忍不住说:清梅,咱们俩得稍微交谈一下。

    哦!对不起,光想着吃了。嗯,交谈一下,谈什么?

    就算你不想谈,也得假装做出跟我很熟的样子。

    她抓狂地看着他,问:跟你很熟是什么样子?我怎么知道呢?

    每天夜里,厨房的老式冰箱都发出枯燥的嗡嗡声。某个部件破损了,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启动一次。她向房东报告多次,他拒绝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启动频繁并不说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这个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费用太高,不如买个新的,他也不富裕,不准备花这笔钱。她在嗡嗡声中无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图案。夜半时分,她频频地去开冰箱找东西。以为肚子填饱了人会困,实际上不是这样。她觉得烧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连续四周,她没收到林的任何电话。连续失眠四周,她得了偏头痛。这个毛病以前她通宵写论文或做翻译时也会有,但压力一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这一次不这样,发作起来半个脑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时,她头痛欲裂,买了一瓶阿斯匹灵,顺路去了小区里的一家按摩店。

    几个月前,还是在天马的时候,爱挣外块的莲帮她办过一本护照。她说,她私下里和几个旅行社有联系。她打电话给莲,求她给她办个瑞士的旅游签证。当天下午,照她的指示,她填了几张表,又买了到苏黎世的来回机票,过了不到一周,签证就批下来了。

    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坐上了南都去苏黎世的飞机。周三下午五点半出发,苏黎世时间早上六点十分到。临行前,她给René的MSN发去了一条信息,告诉他她的起飞时间和航班号,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他到机场接她一下。如果René没收到信息也不要紧,她就把这趟出行当成是自助旅行。她根本不指望能见到林,只想看一眼林生活的城市,她就满足了。

    黎明时分,飞机越过清晨的薄雾和一道道森林,山丘,准时到达苏黎世机场。她没有大件行李,只有一个随身带着的小号旅行箱。便跟着大队人马坐着快捷电车从第二航站驶到第一航站出关。

    机场里没有太多旅客,显得很空旷。方形的坐椅,冰凉的大理石地板,黑色的现代雕塑都给人一种疏离的味道。高高的钢架天顶,充满未来感的灰色主调让人好像走进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电梯时能看见巨大的红色墙壁,酒吧里点着温暖的灯光,还有几道种着绿藤的玻璃幕墙,让她感觉又回到了东方。关检非常顺利,出站口里站满了接机的人。不少人高高地举着牌子。她没有看见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两个多小时,仍然没见René影子。她开始责备自己太鲁莽。以为给René发了信息就一定会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有可能忘记打开MSN。何况他还是夜猫子,白天会睡到中午才起来。

    中午很快就到了,她饥肠辘辘,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吧买吃的。招牌上的菜名她一个不认得,索性胡乱地点了一个。贼贵且不说,拿到手上的竟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三明治。她三口就吃完了,不敢在小吧久留,怕René来了找不着自己,仍旧等在出站口。

    一直等到下午一点,终于坐不住了。跑到电话亭给林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清梅?尾音高高上扬,很吃惊的语气。你在哪里?他阴森森地问。

    还能在哪里?南都呗,CGP办公室。

    为什么电话ID上写着苏黎世机场。

    庄清梅,不许挂!林在那头不耐烦地粗着嗓门问:你是不是在苏黎世机场?

    嗯。我是来观光的,明天就走。它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度,我,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身上有笔吗?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出奇地冷静。

    有。

    记下来:XXXXXXXX,这是我的手机号。接着,他又报了一串德文,把字母一个一个地拼给她,这是我的门牌号。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右边花盆的垫子里。万一我没有找到你,你通过手机来找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记住了吗?

    怎么去我家,你知道吗?

    打车。

    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吗?

    有。

    把地址给司机看,对他说FahrenSiemichbittezudieserAdresse!(译:请把我送到这个地址)他会把你带到我家门口。

    算了,别打车了,当心遇到骗子。三十分钟之后你若是还没看见我,就每隔五分钟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哪儿也别去,我来接你,估计需要三十分钟。林在那头威胁她,我若是没接到你,又没收到你的电话,我会报警的你知道吗?

    林仍然是那样引人注目。所行之处,行人纷纷侧目。他穿着件休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竖了起来衬着他那张眉宇分明的脸,更加瘦硬迷人。林看见她,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意。她拎起箱子,向他奔去。到了面前,她忽然停顿,在和他隔着一臂的距离站住了。

    有四个星期没理她,不知道他的气消了没有。她冒然前来,肯定又让他心烦。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哪种礼仪更为合适?拥抱?还是握手?犹犹豫豫之间,林向她伸开双臂:过来,冒失的小丫头。欢迎你来苏黎世。

    她扑到他的怀里。林用力地拥抱她。抱得紧紧的。他带着她走出航站,车就停在路边。林拉开车门,伸手挡住她的头顶,将她送进车内。他紧接着坐进来。

    不得不承认,和林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馆子。

    很快就到了苏黎世市区。汽车停下来。他带着她走到大街上。街对面有家极大的热狗店,卖的是各式各样的煎香肠。烤烟四散,令人垂涎。

    林一面排队一面说:这个店叫SternenGrill,以前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喜欢来吃。顾客挺多,长长的柜台,几个穿白衣服的厨师不停地忙碌。队只排了两分钟就轮到了。林给她买了一根烤得发黑的香肠和一块小面包。师傅用纸卷起来递给她。

    要芥末吗?林指着一旁搁着的一杯杯黄色的芥末酱。

    要的。

    他同时给她买了一听啤酒,带着她沿街慢慢走回停车处。

    黑洞七:

    林说,他们不能待在屋里,太容易胡作非为。他带她出了门。他带她去湖边。她跟着他沿着一条碎石小道,拾级而下。正是旅游旺季,湖边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里唱歌,弹吉它,还有艺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脚走在木板桥上,大家都很开心,很热闹。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她,继续牵着她在湖边上漫步。她紧紧地跟着他,感觉有点不真实。她和林,有多少年没像一对情侣那样走在大街上了?宁静的湖面上游着一群群天鹅和野鸭。他们在一棵大树下絮语。一阵风吹来,有点冷,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林站过来,将身子贴近她,一只手臂撑着树杆,替她挡着风。

    林给她买了块面包,和她一起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掰开喂鸭子。

    夕阳下的苏黎世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睡不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林,明天又将是别离。睡梦中的林紧紧地依偎着她,自始至终抓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多么渴望和她在一起。

    这么快,一切又回到了起点。林回来了,像太阳回到了太阳系。一向只有自转的她,顿时滑入了公转的轨道。有风有雨有引力,一切回归正常。

    次日上班,她精神抖擞。因为要翻译一份重要的合同,怕浪费精力她没开车,打车去了公司。

    哎,清梅,早!松打来电话说。下下个星期五我们所组织春游,你能不能来cover一下。就在香山公园。工会主席的老婆在报社,还约了一群女记者,女编辑,说是要和所里的年轻人大搞联谊活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还有游戏猜谜什么的。

    香籁大厦的第十八层餐厅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她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豆腐。加入了翻译组的八卦圆桌。

    六点一到,她准时下班。电梯的门叮地一声开了。里面站着西装革履,打扮光鲜,身上飘着淡淡CK香水的林。他看上去悠然自得,形神潇洒。

    她认认真真地度过着每一天。认真上班,认真跳拉丁舞,认真注意自己的饮食。每天早上,她都早起,沿着大街认真地跑步。

    二十多年来,她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关注过她的身体,她的健康。

    周五的早晨,她按时上班。其实那天她请了假,要陪松去香山春游。于是她就约好松到香籁大厦的门口见面。她从电梯上下来,迎面碰上正从自己轿车里出来的林。

    因为要去春游,她打扮一新,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穿着灰色中长款腰带外套,平底靴。松在电话里说他新买了一辆摩托,今天天气温暖,阳光普照,要带她去香山兜风。

    不远处,摩托车嘀了一声。松已经到了。戴着头盔,皮夹克皮裤,活脱脱一飞车党。

    再见,林。

    再见。

    她飞奔了过去,接过松递来的头盔,坐到他的后座。

    松:为安全起见,你得抱紧我!

    清梅:行啊!

    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心里有点紧张,于是紧紧抱着松,他一踩油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蹿了出去。就在这当儿,摩托车突然失控,她尖叫了一声,人跟着飞了出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浑身都很痛,胸口也很闷,好像很多地方都肿了。

    她的右腿很痛,胸口包着厚厚的绷带。她看见松站在她的床边,一副极度歉疚的样子。他的额头上包了一圈崩带,上面看得出隐隐的血迹。

    你的伤势挺重。一条肋骨骨折,右腿股骨干骨折,已经手术了,里面钉着一颗钢钉和钢板。现在在查你有没有脑震荡。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告诉医生。

    就是你说的这些地方不舒服,其它的地方还行。她找手机,要打电话:我得向单位请假。

    这里不让打手机。我姐已经给CGP打电话了。你昏迷了四个小时。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不用。

    他坐到她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按住她:你放心,这事儿是我弄的,所以,你归我全权护理。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而且我本来就不坐班。我天天都来照顾你!

    听见一个月三个字,她吓了一跳,要躺一个月吗?

    然后,医生就进来了。简要地介绍完她的病情之后,要她补办住院手续,说看骨头愈合的情况,估计要住一个月。

    小赵说:安妮吃素。我们已经在附近的一家餐馆给她订了专门的营养素餐,一天三顿都有人送饭。

    小赵刚走不久,公司里的同事开始一拨一拨地来看她。她决定幽他们一默,给他们准备了一个签到簿。翻译组的小姐们最先到,给她带来了鲜花和热带水果,男同事们多半送花或保养品。

    CGP一共有三十三个人。签到薄上,有三十二个签名。所有的人都来了,除了林。

    周三的一大早,申带着天马的几个同事来看她,其中有陶和莲。自从那次爽约之后,她好久没和申联系了。

    喧哗之后,一切回归宁静。她的心像点滴架上的点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窗外春光无限,她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申都来了,林,你在哪里?

    护工王阿姨进来替她洗澡。

    说是洗澡,其实不过是擦身子。她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手在绷带间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考古人员在研究一具汉代女尸。洗完澡,又替她洗头,用水盆接着一趟一趟地洗。最后给她换上一件干净的住院服。

    从此之后,每天都是这样。王阿姨每隔两个小时替她翻一次身,一天三次按摩她的脚,保持血液循环。松天天来看她,中饭晚饭都和她一起吃。有护士料理一切,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主要工作,就是伺候她吃饭。她因此每天都喝了一碗他妈妈熬的骨头汤。

    从第二周开始,她的住院生活出现了九十度的逆转。

    首先是受伤的大腿异常肿痛,痛到坐立不安,饮食难进,彻夜难眠的地步。她得了骨髓炎,一种常见的手术并发症。紧接着,她就开始不断地发高烧,腿部化脓,疼痛难忍,需要杜冷丁止痛。每天都要静点抗生素,还要定期引流,排脓。她不敢看她的腿,上面落下了可怕的伤疤。过来检查伤口的医生总是绷着脸,她很怀疑过不了多久他会说,这条腿不能留了,要锯掉。

    她拿了一个挂历,一天一天地算日子,将在医院过的每一天都打一个大叉。

    一个月过去了,林还是没来看她。

    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冷。

    夜半痛醒过来,想到林的绝情,泪水湿透了枕头。

    三年过去了。

    她工作的清溪翻译社在一个商住楼的第二层。一共有十个正式员工,其余全是临时合同制。她的工资只有在CGP时的一半,她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公寓。一室一厅,挺大,房租不算太便宜,也不算太贵。

    虽然她算是高收入,她的生活远离奢侈,过得马马虎虎。翻译社的福利远远不能与天马或者CGP相比,工作的强度却不相上下。中午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有时吃盒饭,有时吃方便面,很少去餐馆,尽量节省。大约是方便面吃太多了,加上工作忙碌,生活无规律,她的胃大出血过一次,住了十二天的医院。

    她信守诺言,从没主动给林打过电话。

    林就像她手中的一个气球,她和他之间,可以变得很冷,也可以变得很热,也可以变得不冷不热,但那一根线,永远也扯不断。

    爱这样一个人,爱了十年。自己的心,被推下悬崖两次。只想后半生平平静静,爱这个字,再也不要提了。

    单身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出院之后的第一天她就去上了班。她在英文部,工作非常积极。翻译社的很多工作都是计件的,译得越多,年终奖也越多,所以她努力挣钱。

    忙了一整天,她骑自行车回家。外面下着雨,楼道里很黑,她看见里面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影十分熟悉。

    Hi,清梅。

    她吓了一跳,拍了拍手,声控灯亮了,打量他。

    林还是那么迷人。她呆呆地看着他,似真似幻,觉得大脑有点木。他向她笑了笑,她又有点迷失。林离开她后,她的生活过得很乱,而且,似乎退回到了原始状态。见她一直愣着不说话,林说:对不起,事先没通知你。我找不到你,以为你出了事,打电话到翻译社,他们说你胃出血住院了。

    哦。已经好了。清梅回答。

    雨衣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落水。

    把雨衣脱了吧。他轻声地说,接着便帮她把雨衣从头顶揭了下来。

    声控的灯又黑了,她不得不跺跺脚。

    她的样子有些狼狈,头发乱蓬蓬的。林凝视着她,说: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当然。她说,等等。她得先找钥匙。找到钥匙开了门,她打开客厅的灯。林拖着行李箱进来,站在房子的正中间,四下一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房间基本上是一两个月才收拾一次。地上,桌上,书架上,有很多的灰尘。为了防止被人立即看出来,她一般都买灰色的家具。沙发上摊着几件脏衣服,地板好久没拖了,有几只不成对的拖鞋,还有一只脏袜子。

    她用手往沙发上一扒,将脏衣服扒到两边,留出一个空档,对林说:请坐。

    清梅,屋子太乱了,我得替你收拾收拾。拖把在哪里?抹布在哪里?他一把拉过她,让她到沙发上坐下来。厨房。

    林在德语区长大,生活习惯里有很强的德国作派,极爱整洁。他整理客厅,花掉一个小时,用软布擦掉了每个角落的灰尘。地板拖了三趟,衣服分类扔进两个洗衣篮。他去收拾厨房,洗了她吃早饭忘记涮的碗。厨房虽然小,可是比较脏,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弄得彻底干净了。

    最后,好像干完了,他又问:你吃饭了吗?

    没吃,你呢?

    也没有。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

    我让你照顾了吗?她继续大呼小叫,我的病早好了!

    他继续说:上次你骨折,那个博士天天守着你,也没轮到我。这回总该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罢了,一提这个她更来气:你怎么知道我没别的男人?

    做完了客厅和厨房的清洁,屋子的干净程度已可以与五星级宾馆媲美了。

    卫生间是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因为她个人在这方面也比较挑剔。林在里面只清理不到十分钟。他出来问她:冰箱里有菜吗?我饿了,要做饭了。

    没菜。有方便面,各种牌子的。

    他刚要接话,忽然听见敲门声。

    他们一起打开门,是对门家的关奶奶。关奶奶六十多岁吧,和儿子孙女住在一起。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碗,看见林,有点吃惊。

    胃不好得养着,别乱吃东西。你们年轻人就知道工作,不注意身体哪行啊。我给你熬了一碗肉粥,里面有打碎了的青菜,你先吃几天粥,等胃好些了再吃米饭。呃,这位是?

    她说:奶奶的粥真香啊。

    吃完了,林去洗碗,她傻傻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无厘头的综艺节目,看得她直打呵欠。

    她觉得,这么些年后再见林,她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已经木讷了。

    我帮你洗个澡吧。林说。

    她被他带进浴室,她看着他,用手轻轻地圈住了他,林仔细地替她洗头发,洗了一遍又一遍,又替她洗耳朵背后。

    他们来到卧室,被子没叠,还是早上起来时的样子。林坐上去,很快就把她拉出来:床上不干净。

    她去找床单。

    要不把被套和枕套也全换了吧。她指给他地方。

    他果然全部换了一套白白的床单,这下干净了。

    她钻到被子里,林紧紧地抱着她,吻她的脸。她呆滞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她说:林,我要睡了。

    结婚后,同事们都以为清梅会放弃工作做个全职太太,她一向做不惯闲人,林也表示尊重她的选择。

    那年七月,林应邀去意大利西西里岛参加一个建筑界的年会。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她的手。他的作风相当德国派,是个非常有计划的人。很少会心血来潮地做一些没头脑的事儿。他这一趟一定赶得很急,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

    到达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是下午两点。宾馆里面静悄悄的。林说会议方下午安排了旅游活动,客人们都出去游览了。

    会议有正式晚宴及酒会。洗完澡后林带着她出去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他们在大教堂广场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产的柑橘和甜瓜,买了一包开心果。回到宾馆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林将她一一介绍给他的同行,大家操着各种语言聊业界新闻。过了一会儿,林终于理解地放开她的手:清梅,那边吧台里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点什么,我聊一会儿就过来陪你。林知道她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尤其是会议,晚宴这类正式的社交场合。

    林的身上总有一股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空调吹出一道冷风,天花板的风扇缓缓转动,房间里弥漫着地中海特有的橄榄味。微凉的身躯渐渐发烫,汗水在身下打滑。过了一会儿,他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抚摸她的脸。她闻着他手指上的松木气息,轻轻地说:林,这次我们可能会有孩子呢。我现在不是安全期。

    会议闭幕之后他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面朝大海,后靠悬崖的宾馆里。林带她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他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

    一日黄昏,她买了一大堆菜,给林烧了一碟他爱吃的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他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六个月大的女儿苏菲跟她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她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她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她逗她笑,她也冲她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她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多年之后的某个圣诞夜。清梅和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夜深人静,林忽然问: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挺清楚的呀!

    林说:你把咖啡泼到我身上的时候,咖啡厅里放的是什么音乐?

    清梅:让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机里的音乐。

    林:废话。收音机里的什么音乐?

    清梅:流行歌曲。

    林:哪一首?男的唱的还是女的唱的?

    清梅: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时最火的人就是王菲,电台天天放王菲的歌。

    林:王菲的哪首歌?

    清梅: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林:不是。不是的。

    清梅:那是什么?

    林:RhapsodyinBlue。就是那个爵士风格的曲子。

    清梅:那天是我第一次打工,很紧张嘛!我只光顾着记menu和学习收银机,没留意音乐的事儿。你问别的,别的都记得。

    别的都记得,真的?

    当然!那一天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