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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不浪漫罪名

    梧桐又黄了,大雁又南飞了,秋天又来了,他们又开学了。高二上学期的秋天,语文老师林给他们布置最老土的话题作文:理想与现实。她的开头是:我愿成为一个问题少女,然而我却循规蹈矩这么多年。

    林在她的这句话下面划了一条重重的红杠,并在旁边打了一连串的问号。这些问号一个比一个夸张,一个比一个笔迹潦草。除了这些蒙太奇般的问号,他却没有给她任何评价。她知道他是懒得评价,在他看来,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女中学生有脸写下如此不知所云毫无斗志的作文,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其实不只是林,很多人都对她懒得评价,清梅总是在下课的时候歪着头问她:梦祭,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是啊,让你说我什么好呢?

    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她恋爱了。她没有爱上Rain没有爱上飞轮海没有爱上183club,她爱上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相貌普通喜欢穿一件白色运动背心在操场上打篮球的老男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她们的语文老师林。

    准确地说,她没有恋爱,只是暗恋。爱上自己的语文老师,爱上一个永远表情温和的老男人。敢问,全世界还有比她更土的十七岁的女生吗?

    清梅看着她的眼睛,表情忧伤地问她:梦祭,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她永远记得,刚进南中的梦祭有多么紧张多么老土多么无所适从。开学第一天,她穿着她初中的校服走进了南中的大门,这是赵女士的要求。

    进了南中她才知道,原来重点中学的女生,并不是只读课本的。她们都很美,各有各的美法。她简直怀疑她们的书桌里都存着大摞的《时尚》,《瑞丽》,教会她们怎么样梳妆打扮。

    开学第一天,她深蓝色的初中校服,简直土到不可原谅。就像是故意要加深她的自卑,当班主任公布了排坐表,她才发现,她的新同桌,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超级大美女!她穿着她的旧校服和她默默共处一周。

    直到第二周的周一,体育课考核垫排球。之前一周的训练时间,她的排球水平已经有目共睹,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就是没有人愿意和她一组。她把排球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算是发泄,发泄她莫名的哀伤情绪。

    吁。体育老师用力一吹哨子,直指她的鼻尖:那个矮个子的女同学,不要再虐待你的排球了,请爱护体育器材!这下,所有人倒是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她抱着球坐在场边,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心里盘算着等下该怎样告诉老师:因为没人跟我一组,干脆我就自垫吧?正这样想着,地上的影子却多了一个。她抬头,看到清梅。美丽高傲的清梅,对所有人的讨好不屑一顾的清梅,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微笑看着她。然后她弯腰把球捡起来,送还到她手中。我来和你一组吧。她说。确切地说当时的情形是,她鼓起勇气问: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而清梅大吃一惊:难道我们不已经是好朋友?

    一年过去了,清梅和她的感情开始慢慢加温。至少在很多人眼里,她跟她成双入对,是绝对的好友。这也让一向平凡的梦祭在校园里多多少少有了些回头率。她知道清梅并不是亲切的女孩,班上大多数女生都跟她日渐疏远,她很优秀,所以显得很嚣张。全班所有女生里最恨她的就是庄。

    比如,庄曾经神秘兮兮地提醒过她:梦祭!难道你不觉得,她在利用你?

    利用?当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这些时,她简直要发笑了:我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呢?她想都不去想。对朋友而言,任何跟利用有关的词汇都不应该出现,朋友为彼此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不计报酬,心甘情愿。她把清梅当作最好的朋友,因为她才是那个伸出手拉她一把的,独一无二的人。

    最好的朋友还应该没有保留地分享彼此的秘密。在她对林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后,她就很想跟清梅说一说。直到有一天中午,在空荡荡的操场边,她忽然停下脚步对她说:梦祭你知道吗,其实我开始谈恋爱啦。她拉住她的胳膊说:为了安,我真的什么都愿意,你相信我吗,梦祭?梦祭拼命地点头。我把我和他的故事慢慢讲给你听好吗?你一定要为我做证,就算全世界都误会我,还有你证明我是这样的尽心尽力。

    是在那天清梅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今晚我要去见他。帮我想想办法。

    南中的秋天永远充满了变幻莫测的色彩,她是没有色彩的,灰色的她淹没于灰色的教学楼中。唯一庆幸的是她还有清梅,她参与她的喜怒哀乐,知晓并洞悉她的一切,没有她,她猜不到她的生活该有多么单调,就像开水就着白面包。

    夜里七点是晚自修的时间,但她忽然想逃课。

    清梅说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今天我们都逃课,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去哪里?

    Blue。

    她知道Blue。那是学校附近一个著名的酒吧,但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女生应该去的地方。这一点,她相当相当的清楚。

    不是想做问题少女吗?清梅用挑衅的眼光看着她说:怕了?

    怕个屁!她犹豫了一小下,终于说了粗话。

    那天她真的穿了短裙,雪纺的。裙子是清梅的。她摇着短裙和清梅一起,趁着门卫转身的空档,偷偷溜出校门。

    她没有见过安,但从这学期开始,这个字就已经在她耳朵边成了茧。他们应该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在一条街上长大,后来他们分开,十几年后重遇,帅哥变成流氓,美女依旧是美女,但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让所有知情者都羡慕不已。在她们学校,她是唯一的知情者。这是美女兼优等生清梅的天大的秘密。

    她原来是对酒精过敏的。酒吧里浓重的酒精味着实让她头脑发胀,全身软得冒泡。她只是在记忆中回忆父亲的酒味,因为他在她十岁的时候跟着别的女人走掉了。

    清梅推开里间包厢的门,昏暗灯光下,她只看到一个脸埋在垫子中的人。他好像睡着了,整个人放松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突然他飞快地拿掉垫子,在清梅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一只手伸出来拉清梅,清梅轻轻地尖叫一声,娇笑着倒在了他的怀里。清梅没有骗她,传说中的安,果然帅得不像话。呵,你好。说着,安向她伸出了右手。

    不知道申是什么时候盯上她的。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把篮球故意扔她身上,又粗声粗气地叫她站远点,吃午饭,他总要挑她旁边的桌子坐,咀嚼的动作总是很夸张,还把他不吃的蔬菜全部挑出来扔在她们中间的过道地上。最最恐怖的是,星期六她回家的时候,他竟然飙着他的山地车,试图跟上赵女士载着她的摩托车。每当这时,她都万分心虚地跟赵女士东拉西扯,生怕她会发现身后那个疯狂的小子。

    其实,她和申之间,本来不应该有如此的敌意。幼儿园时,他们在一个班,目击彼此的跌跌撞撞。

    那时的梦祭,不自卑,不胆怯。六一儿童节大班的小朋友们要汇报演出,她参加舞蹈《好爸爸坏爸爸》,老师用口红在他们的脑门上点一个红点,她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和白球鞋,戴着缀着大红花的发箍。

    自从父亲离开以后,在母亲的终日哭泣和无边的孤独中,她才越来越沉默懦弱。而申的人生,却好像被命运女神忽然眷顾般,乘风破浪,一路走高。

    他的爸爸忽然官运亨通连升三级,成为他们当地炙手可热有口皆碑的官员。他家也自然而然搬离了她家所在的小区。搬家的那一天,她远远地看见申跟他爸爸上了那辆阔气的小轿车,又忽然拉开车门跳下来,朝她的方向急急奔来。她一直犹豫要不要跟他说一声再见,但还是一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梦祭!他在她身后喊。

    她回头,冷淡地看着他。

    他也低头,嘴唇好像动了几下。

    唯一确定的是,从那以后,他们两家再也没串过门。她和申有十年的时间再也没见过面。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笨笨的胖小子。他变声了,挺拔了,英俊了。而此刻的梦祭呢?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她自己知道,无情的岁月早已经改变了一切。

    她的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起来了。虽然,他们在教学区是不许带手机更不许开手机的,但最近,只要清梅晚自习偷跑出去,她就会小心地把手机藏进口袋,调到震动档,以便和她随时联络,应付一切突发状况。

    她微微侧过身子把手机掏出来,果然,收到一条新信息,来自清梅。在手机屏幕上,她看见:梦祭,带一千块来Blue。救命!她确认了一下,没错,一千块。救命!

    她哗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从桌肚里抽出一大卷卫生纸,对值日班委挥了一下,捂着肚子跑出了教室。

    她没有一千块。她的银行卡上还有赵女士给她的压岁钱七百块,口袋里还有这个星期的生活费一百八十块,她还需要一百二十块钱,她暂时没有办法。但她不能因为这个,就弃清梅于不顾。

    操场上的风有点凉,哗哗地吹着她淡白色校服的裙摆。她的心里涌动着焦灼和当侠女的激情,可当她鼓起勇气往传达室跑过去的时候,申!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她面前,白衬衫松松垮垮地解开两粒扣,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梦祭,你想去哪?他理直气壮地问。

    关你什么事?她有点心虚。

    你最近有点神秘啊。搞什么?

    如果你帮我出去校门我就告诉你!情急之下,她蹦出这一句。

    他研究性地打量她一眼,她正在考虑他是不是觉得她疯了,他却忽然反问:此话当真?然后,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忽然转身弯腰,抓住她的手,一个大反转,她已经到了他背上!她急得打他,他低吼一句:想出去就给我老实点!她老实了。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他背着她,开始小碎步跑起来,她能感觉得到他的背很瘦,但是很宽。

    经过门卫的时候,他低声提醒她:闭上眼睛装很痛的样子!然后她听见他用沉痛无比的口气对门卫说:我同学从楼梯上摔下去伤了腿!老师开了假条,我背她去看医生!

    然后他真的松开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在门卫跟前晃了晃。门卫手一挥,申一个箭步,哦啦,他们已经冲到了校门外!确信门卫已经看不见,他放下她,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机智?

    他伸出一只脚拦住她:你要去哪里?对不起不能告诉你。她耍无赖,她怎么能出卖清梅的秘密?

    你是去Blue吧?申出其不意地问。

    梦祭,你学坏了!他狠狠地说。

    她理亏地低下头。

    你有没有两百块钱呢?她小声问,或者,一百也行。

    怎么你要去花天酒地?他不客气地问她。

    不是。她说,有用。她在心里愧疚地呼喊,申却在口袋里摸呀摸,摸出一团模糊不清的钞票,抽出两张:三天内归还,利息另计。

    谢谢。她小声说。

    他哼一声,伸出一根指头狠狠地弹一下她的脑门:要还的!

    她一路小跑到了酒吧街,理理自己的裙子,深吸一口气,已经准备好了英雄救美的场景。可是,她没看见清梅,只看见安,他站在一间包厢门口,望眼欲穿的样子。他很快发现了她,口气熟络得像碰见久未谋面的战友:嗨,梦祭,我们都在等你!

    清梅呢,清梅在哪里?她紧张地问他,他却向她伸出一只手:带来了吗?

    她刚把钱从兜里掏出来,他就一把夺过去,熟练地点了一遍,然后,一把塞给身边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然后,那个人就好像被施了隐身法消失了。安先生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他乖觉地替她把门拉开,作出一个唱戏般的手势:妹妹,您里边儿请。

    在最黑暗的一个角落,果然坐着端庄娴熟风情万种的清梅。她只是站起来:梦祭,你来了。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彻底打乱了她英雄救美的想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她摇摇头。我们不小心撞翻了酒柜,几瓶红酒贵得要命,不能不赔,古哥讲义气,给我们打了个对折,不然还真不是小数目。

    就是这样?而已?

    她清醒得出奇,听见自己用从来没有那么平静的声音问:清梅,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清梅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然后,她听见她用强作欢欣的声音说:当然,我们回去。她的声音里隐藏着什么,忽然她明白,其实,她也等不及地想要离开这里。

    夜半时分,街道上有一点点的荒凉。

    打车吧。清梅说,宿舍快关门了。

    可我没钱了。她情绪有点低落。

    清梅不再说话。她拉着她:快点走,没事的。

    梦祭睡在上铺,睁眼就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墙面。那天她好像做梦了,她梦见了她的伤口,一块阴阴的青色,像枚不规则的补丁。她又梦见坐在她床头的她,用一个燃烧的香烟头,狠狠地烫了自己的胳膊。醒来时,她一身虚汗,忽然从床上坐起,已经天亮,宿舍里所有人都起了床。清梅正在梳头,她和她对视,久久地温和地笑着。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她过得无比狼狈。首先,当她从赵女士那里领来了这个礼拜的生活费二百块,马上还给了申,剩下的整整一个礼拜,都要靠上个礼拜剩下的五十块钱度日。

    清梅好像完全忘记了整件事,整整三天了,自习时间她要么温书,要么在抽屉里偷偷研究时尚杂志,一次都没说去找安,甚至连他的名字也绝口不提。当然,也一次都没说要还她钱。星期四的中午,当她又一次味同嚼蜡地忍受着学校食堂绝对便宜但是油水不足的煮茄子时,终于痛下决心,她应该跟清梅要钱了。

    可是当她坐在座位上,千百次酝酿等她来了如何向她开口的时候,她却昂着头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一定又是遇上什么得意事了,只有考得很好时,她才有这种表情。可是等她坐到座位上来,她却只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两个小瓶:梦祭,这是我爸爸的朋友从英国带回来的,Bodyshop的眼霜和红酒面膜,美容大王大S推荐的哦,绝对好用。哪,送给你。她还没来得及客气没来得及推辞,她已经不容分说地把那两个小瓶塞到了她手里。所以,她怎么还能跟她提一个钱字呢?她知道她是有钱人,她曾经亲眼看见她爸爸开一辆宝马到学校来接她,那辆车,保守地说,起码得四十万。

    可是,就算她有足够的耐心,命运却远没有她一半的耐心,下午的上课之前,班副抱来厚厚一摞资料,对高考绝对有帮助,当然也绝对要收费,每人六十块。

    赵女士出差了,她会给她,才怪。而且,她怎么能告诉她,其实现在她什么都没有?课间小组长来收资料费,她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钱了吗?帮你垫上先?清梅就在她身边,她趴在课桌上,像是睡着了。她很希望,她是真的睡着了,这样,她们都不会太尴尬。

    中午的时候,清梅跟她说晚上又要出去一下。她问她要去干什么,她笑了笑说:安生病了,我得去给他买点药。又是钱。

    那天下午的语文课,当她正在魂飞天外地设计怎么让她兜里的五十块钱看上去更像六十块,林却忽然对她发难。

    梦祭,你先说说这段古文里有几个通假字,再分别解释一下它们的用法!梦祭?听到没有?你现在在哪里?泰国?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林居然也微微地笑,没错,她就是一个笑话,所有人都可以看她的笑话,所以她也要跟着一起笑,这样才能显得她不那么傻。她不管不顾地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色渐渐模糊,渐渐更模糊,她的眼睛被潮湿的感觉包围。原来,她哭了。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着她最在乎的人的面,肆无忌惮,丢脸万分,毫无道理地哭了。

    林露出诧异的表情,有点不解,还有点不满:哭什么呢?坐下!坐下!不会就不会嘛,梦祭,你放学以后来一下我办公室!清梅,你把刚才那道题跟大家说一遍。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伸向了她。在课桌下面握住了她的手。那掌心绵软而有些潮湿,像块软软的毛巾,裹住了她委屈的心。那是清梅,她掌心里传来的信任和温度终于让她慢慢地平静下来。至少她还有她,不是吗?

    放学以后当她走进办公室时,林正在喝茶,面前摊着一叠试卷。

    今天上课我不就问你个问题吗?你哭什么?

    她不作声,站在那里又无所适从,只好别过头去看窗外。

    上个星期,你是不是去酒吧街了?他忽然严肃地问。她一下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表情一定滑稽死了,就像条缺水的鱼。

    梦祭,到现在一个问题你都没有回答我。

    你真的想当什么问题少女?林忽然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他沉沉的钢笔。

    可是,在老师心里,你一直是单纯的女孩子。

    她的心忽然猛地颤了一下,脸也随之热起来。他记得她写过的话。他给了她那么多难看的问号和不看好的分数并不表示他忘记。不管如何,我不多说。事情是自己想明白的,不是老师教明白的。回去吧。林温和的声音里有着小小关切。她明白,她清楚。走出林办公室的时候她头重脚轻,忽然觉得头好晕,靠在教室外面的栏杆上,再也走不动。

    梦祭你在干嘛?一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回过头,是申!他把手抱在胸前,挑衅般站在她的身后。他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就那么看着她,好像她的无助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他展开手掌:有钱的时候再还我!她看见两张缩成小团的委委屈屈的粉红色纸币,静静躺在他的手掌中央,此时此刻,梦祭最需要的东西。

    然后他转身,先是走,然后变成慢跑,好像不愿意留给她任何跟他肉麻的机会。她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发现他已经长得这么高,高到走路的时候有点微微地勾着背,他穿着校服上衣配一条Lee的水洗牛仔裤,他很瘦,很多女孩子会叫他一声帅哥,他一定也收到过来历不明的情书吧?

    她再一次心酸地明白,他们再也不是可以吵嘴打架两小无猜的朋友了,也不再是可以任性地相互仇视的孩子。他们都已经长大,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清梅一直都没还她的钱。她看她好像越来越迷恋那个叫安的小子。有一天晚上,她病了,她却去见安了。那一晚,清梅彻夜未归。

    接下来的一周,或许是为了与那个没来由的预感抗衡,她竭尽全力对清梅好。每天上午出操回来,清梅都会发现自己的水杯里已经被灌满了水,她每天早起半小时,排长队买学校最好吃的早点,买两份的。把她那份放在保温饭盒里直到她来教室再打开。她甚至每天早起半个小时为她打好热开水,挤好牙膏。

    那天早上,当她拿着两份早点兴冲冲地往教室冲的时候,庄跑步过来跟她打招呼。

    她给你发工资吗?庄看着她手上的两份早点,没好气地嘀咕。

    是清梅,她接过她手中的早点,一搂她的肩膀,说:梦祭,我们走!他们就这样在众多赶去上早自习的人的目光中,亲热地手拉手奔跑向自己的教室。噢,只是恋爱让清梅不快乐。虽然她不说,她都看在眼里。

    日子终于到周五,还是月假,她收拾一周的脏衣服准备回家洗,为了省钱,她没打车,而是走了半个小时去一个公车站,那里有趟316路公车可以直达她家所在的小区。

    当她拎着一只硕大的塑料袋,背着炸药包一样沉重的书包,一步一挨地走到公车站开始等车的时候,安的身边,有一个女孩,他亲昵地揽着她的腰,这个女孩,长着一张俗气得不行的脸,虽然她承认,她也有那么一点漂亮,但她绝对不及清梅,真的一点都不及。他穿一件Nike的新款T恤和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她不能不承认,白天的他有一点让人失望,看上去他只不过是一个长得非常帅的混混,和气质高贵的清梅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她不知道,她下一步是应该和他打招呼,还是假装没有看见。然而只是一瞬,他也看见了她,他居然大大方方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嗨,梦祭!安忽然迈近一步,用研究性的目光看着她,她和他之间,就像第一次在酒吧里一样离得那么近。

    梦祭,你知道吗?他压低嗓门说,我以前,从没见过一个女孩,眼睛像你一样漂亮。他迅速地退后一步:梦祭同学,千万不要误会,我赞扬你的美丽,完全是情不自禁,我没有任何追求你的意思!她赶紧偏头躲开他,他的脸却更快地凑过来,她脚下一软,唇边已经被什么轻轻一点,那一霎她脑子忽然空白,然后,就看见安站在半米外,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她愤怒地揉着嘴唇,眼泪已经在眼睛里发烫,她跳上那辆车,仓皇逃跑了。回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洗脸。

    她握着手机,按下一个一个的号码,又一个一个地删去。当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按下拨打键,却发现拨通的居然是林的号码。

    原来,她最想和他说,不是吗?

    林居然接起了电话!

    喂?他用温和的声音问,哪位?

    他没有存她号码。

    她在他的世界里,其实是不存在的。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不是吗?

    哪一位?林又问了一遍,声音是那么好听。即使对一个不存在的人,他都是这么好耐心,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

    她挂断了电话。

    她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吗?可是,她的吃相是那么难看!

    那天晚上,第一次,她在浴室的镜子里,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自己。还算匀称但毫无出众之处的矮身材,肩膀太窄,大腿太粗,小肚子上有鼓鼓的赘肉,腰身不明显,只有微微隆起的胸脯能提醒自己,这就是梦祭,十七岁女孩卑微的身体,毫无吸引力的身体,在任何人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牢牢遮挡起来的身体。

    那天早晨,她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些失败的皮蛋瘦肉粥,赵女士一边嘟囔着其实你应该减肥,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她收拾书包的时候她才想起:应该给你这礼拜的生活费!她打开钱包抽出两张红票子给她。她低头接过,她又说:上个星期你说有什么资料费。语气里有一丝犹疑。

    你送我上学好吗?她说,有点晚了,坐公车会迟到。学校很快就到,赵女士在校门口把她放下,交待了几句注意身体注意学习之类的话,正打算走人的时候,申忽然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阿姨好!他大声招呼。过了半晌,她听见赵女士的一声叹气:是小申啊!长这么高了都。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申得寸进尺地自我介绍:阿姨,我现在和梦祭是一个班。

    赵女士并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转头对她说:梦祭。你和小申在一个班挺好的,要互相帮助。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和申并肩默默走向教室,在楼梯拐角,她从书包里摸出一百块钱还给他。

    其实你不用着急还的。他说。

    他们又一直沉默地走。

    下午最后一节的自习课,又是林坐镇。

    她正打算好好问几个问题,好歹改变一下他对她的印象,清梅却偏偏传小纸条过来给她,问:今天晚上我要去安那里,你陪我吗?

    她没有马上答应清梅,只是把那张纸条整个团起来,顺手掷进她面前的笔筒里。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一只沾满粉笔灰的手灵巧的从她的笔筒里,把那个小小的纸团取了出来。

    他用两个手指夹住她刚刚丢进笔筒里的纸团,放在他的衣兜里,转身又向讲台走去。神不知鬼不觉,好像全教室只有她和清梅两个人注意到了。她着急得恨不得起身去追赶他,却有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了她的手上,是清梅。不关你的事。她悄悄在她耳边说。

    清梅。他立刻觉察,用严肃的口吻说,请不要交头接耳。

    课后,林自然走到梦祭桌边来,说:去我办公室一趟。

    她没有想申辩什么,而是低下了头。没想到,坐在最后一排的申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林还没来得及走开,申却忽然伸出手,对林说:林老师,请你把我的纸条还给我。

    林从口袋里把小小的纸团取出来,说:这个纸团是你的?

    申点点头,大声说:是,是我写的情书。能不能麻烦老师不要拆开?这好歹算我的隐私。

    虽然是下课,但教室里的同学还是相当多的,在申的广播声里,整个教室爆发了一场迅疾的哄笑,连窗外路过的同学也频频回首,而且梦祭明显感到,许多目光是向她的方向投来。林显然也始料未及,两个手指捏着纸团,表情犹豫不定。她恨不得跳脚,急于解释,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被清梅用力一拉又重新坐在座位上。

    林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秒,眉头却又由紧锁变为舒展。申继续旁若无人地轻描淡写道:我也没打算把它给梦祭,扔错方向了。林果真把纸团放在了申的手掌里,并且面色凝重地对申说:你现在就跟我来。申跟在林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地把手中的纸团丢进梦祭的笔筒里,大摇大摆地跟着林走出了教室。

    你真的应该把你的情书要回来!林和申走出教室以后,清梅贴在她耳边咕咕笑,青梅竹马还真是不一般哦。

    五分钟后申就从办公室回来了,她站起身来,想要问他事情的结局,他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他不愿意再谈。她以为,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清梅可能会忘记去找安的事。但她很快就发现,她错了。

    那一天,一起吃完晚饭后,不过刚转身的功夫,清梅又忽然地不知所踪。她连纸条也没留下来一张,可她知道,除了去找安,她不可能有别的任何去向。

    她拎着她们俩的开水瓶,无精打采地去水房打水,回宿舍的时候,特意绕了一小圈,经过操场。

    只要不下雨,林都会在操场上打篮球。穿着老土的运动背心的他,在一帮时尚的孩子中间显得很另类,球技也说不上高,可他还是坚持不懈乐此不疲,甚至在课堂上津津乐道他在球场上的战绩。其实,他在球场上的身影,真的很帅。每一天,她都是借着打开水之际,假装不在意地经过这里。

    这天,当她拎着开水壶,低着头慢慢从操场边走过的时候,他忽然叫住她:梦祭!

    帮助同学,不一定要采用这种方法,对不对?

    好吧,他叹口气。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肯撒谎,梦祭,你还真是讲义气。那张纸条的事,我也不想多说了,你自己回去想一想。

    她提着两个热水瓶摇摇晃晃地走回宿舍,同时她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和清梅好好谈一谈,我要做一个真的讲义气的梦祭,为了林,也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一个问题女生。

    好长的时间里,她都在思考,应该怎么对清梅说。

    清梅,不要谈恋爱了,谈恋爱很影响学习。啊呸,这真是一个烂理由,她成绩一直那么好。清梅,我看他不是真心爱你,不然,你怎会那么痛苦。不行,搞不好清梅以为她在挑拨离间。清梅,他跟别的女生不清不楚,我看,他不是个好人!

    接下来的一节课,她都在考虑,怎么跟清梅开始这场早该开始的谈话。不知道为何,自从她告诉了她安的事,她对她,就好像有了说不清的隔阂。她冷淡的态度就是明证。

    终于熬到午间休息,所有人疯狂地涌向食堂。虽然她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还是在座位上磨蹭着,她想制造一个和清梅单独相处的机会,可她不知道怎样开口。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清梅仿佛跟她有默契似的,也留在座位上,没有动。

    教室里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

    梦祭,清梅终于先开口,你的钱。

    她使劲地摆摆手:不是那个。

    我最近有点紧张。她低下头说,所以,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

    然后,她们俩又陷入了该死的沉默。

    她忽然趴到桌子上,把脸埋进肘弯里,肩膀开始一抽一抽地抖动,她哭了。这是她第二次在她面前哭。可是她真的哭得那么伤心,白色的校服袖子很快湿了一大片。梦祭不知所措地轻轻拍她的后背。

    梦祭,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清梅终于止住了哭,抬起被眼泪洗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睛,恳求地看着她。

    能不能,帮我去一趟药店,买这个。她撕下一张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揉成一团,递给她。

    她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慢慢地把那张纸打开,在中午的阳光下上面的字迹显得很淡,早孕试纸四个字。

    清梅说,其实,她本来想自己去买,而且还真的去了药店。但是,她去的那一家药店离她家太近,买试纸柜台的中年女人认识她爸,斜着眼睛不怀好意地问她有男朋友了吧,吓得她再也不敢尝试。

    不能换一家药店吗?她问,学校附近也有一家的。

    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试一次。她用绝望的眼神看梦祭,让她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安不能去吗?

    他,我还没有告诉他。清梅慌乱地解释,咬着嘴唇。而且,他一直要我吃药的,是我没吃,我怕发胖。所以。

    你怕他生气?

    清梅无助地点点头。

    她兜里揣着清梅给她的三十块钱,出教室的时候她迎面撞上申,他正端饭盒急匆匆地往教室跑。一路上,她都在想对策。她决定,还是去离学校最近的那一间药店。

    一是因为午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她不想迟到,二是,因为他们学校原则上不允许学生中午出校门,药店这个时间应该少人光顾。

    口袋里的三十块钱已经被她捏出水来,她一边奔跑,一边默念着早孕试纸早孕试纸。万幸的是,药店里果然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看上去很闲的店员在柜台里打盹。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两旁药架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一边弯下腰,对那个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店员,用蚊子般的声音,惜字如金地说:早孕试纸。

    她听见她拉开玻璃柜门,填票,撕纸:去那边交钱!

    在忍受了收银台中年女人的质询和鄙视的目光后,把小票夹好,终于,她伸手进柜台掏出了那一小袋珍贵的纸。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梦祭,你怎么会在这里?

    地球在那一刻对她而言,已经停止了转动。

    她僵硬地转身,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是林。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离开那个堆满各种品牌避孕套的器械柜台。而林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反而关切地看着她:病了?

    是的,她下意识地应道,小感冒,不碍事。

    哦,林说,我也感冒了!最近降温比较快,要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哈哈!

    林老师,我,我先走了!她慌乱地说,脚已经开始迈向大门。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听见了下课铃声。

    真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没有语文这门科目。不然,她还有什么脸走进那个课堂呢?

    她呆呆地站在校门口,心里想着曾经让她微笑让她思虑的课堂,她灰暗的高二生活里唯一的一束光。

    它在这个中午被毫不留情地按下了poweroff键。

    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申居然被处分了!他的名字被用毛笔写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那张纸被一场初冬的雨打得透湿,在风中不体面地瑟缩着,接受着所有围观者的指指戳戳。她站在那张通告下百思不得其解。林,她逃了他的课,他连骂都懒得骂她,不是吗?

    如果说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好消息,唯一的一个就是:清梅没有怀孕。在梦祭给她买回试纸的第二天一早她就做了测试,因为说明书上说这个时间做是最准的。清晨五点钟。

    到底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她终于回答。

    没有就好。她轻轻地说。

    她揽着她的腰,她们一起慢慢地走出了卫生间。但这一次,她决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因为她明白,这一次,她没有说真话。

    她一次又一次对她说,梦祭我真的没事,可她整个人都是一副有事的样子。她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叫她十句她都难得听见一句,偏偏对手机的声音异常敏感,方圆十米之内只要有谁的短信声响,她都会像触电般一跃而起。梦祭知道,她在等谁的电话。她开始莫名其妙的嗜睡,有时上课,她会忽然睡着,一直睡到下课才醒来。梦祭一人抄两份笔记,抄的满头大汗也从不吵醒她。走路就像漂移,最关键的是,她居然开始呕吐,并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来月经。

    而就目前情况来看,掩盖心中慌张的唯一办法,就是疯狂的读书。清梅不明白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笨蛋,有了爱情,成绩就会掉掉掉。对她来说,爱情正是她的动力。恋爱像她的吗啡,让她形容枯槁,可却学得一日比一日兴奋,酣畅。以至于她好几次小考都得了第一。

    梦祭偷偷扭过头去看申,他面无表情,倔强地把眼睛看向窗外。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清梅欠她的钱,还是没还上。其实她继父生活费是按时给她的,有时候高兴了,还是会多给一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安总是缺钱花,而她总是在他最缺钱花的时候,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管怎么样,欠梦祭的钱,应该要还了。再不还,她都不好意思面对她了。清梅发现,在她和梦祭之间,事实上,真的还是她更可怜。

    某段时间申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在清梅身边,一直在找机会向她证明他的真心。清梅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把最新最流行的参考书塞进她的抽屉,在扉页上写:祝你考得好成绩,知名不具。他不知怎么买通了劳动委员跟她一起值日,然后总是旋风一样地擦黑板扫地倒垃圾,干净利落,简直不需要她动一根手指。食堂最挤的时候,他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去排队,然后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帮她买饭的梦祭。当他发现她经济拮据,甚至往她的饭卡里存了两百块钱。

    只可惜,对他做的这一切,清梅都无法领情。

    因为喜欢她,他舍身替她挡灾,她却不得不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去见她喜欢的人。当申在校门附近一条幽暗小路拦住她时,她也没觉得他是一个拯救失足少女的中世纪骑士,而是一个自以为是的麻烦。

    女生在一个暗恋她的男生面前,永远都有这一点优势。不讲理的永远都可以是她,先离开的是她,不回头的是她。可惜的是,在安面前,清梅的这一点优势荡然无存。当她再次出现在安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忘掉了内心所有的仇恨。那一刻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爱恋,真的什么都没有。她只希望他不要不理她,不要装做不认识她,不要再次把她赶离他的身边。不要再说不认识这三个字。

    种种迹像都表明,她肯定是怀孕了。比如,她会清晨刷牙时在洗手间里呕吐,会在信息课的时候去查看相关的网页。但是,梦祭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开口揭穿清梅。她隐瞒到今天,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的身世背景,不容许她做一个坏孩子。事到如今,她依然记得,她是第一个主动愿意和她成为好朋友的人。她是她的好朋友,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永远也不能改变。她可以默默地帮助她,一定可以。她要不顾一切地弄到钱,她要找到医院,她要把清梅的这件事给帮忙解决了,她不能让她孤孤单单地面对这一切!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市中心某家康复中心,她知道门口常有医院的传单可发,她或许能找到要找的本市妇科医院的小广告。那上面常有注明八八折的字样,这样,清梅的手术费可以更便宜些。终于到了康复中心的门口,神态漠然的传单小姐递给梦祭一张传单。她匆匆扫了一眼,就把传单收进了她的口袋里。口袋里还剩下三十几块钱,她想了想,去肯德基买了一个原味冰淇淋。

    她把传单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来,仔细端详。她看到了左上面的一角,玛格丽特女性医院,流产手术优惠价:一千块。

    一千块,是的,这对她来说,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对赵女士来说,也不是。她决定跟赵女士好好谈谈,虽然,她还不会挣钱,虽然,她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但她至少可以申请,把每周的生活费减半。她也可以不要叫那么多的外卖,永和豆浆的三杯鸡套餐虽然好吃可是贵到离谱,如果她没回来她可以自己做饭。但是,她会因此同意借给她一千块吗?

    她发短信给她:等你一起吃饭。

    她回:好。

    收到这条短信之后她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开始研究,能在赵女士到家之前做点什么。可惜她家的冰箱还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冰箱,除了几个鸡蛋一点剩菜之外就乏善可陈。研究了半天她决定先把饭做好然后炒一个黄瓜鸡蛋,可是当她刚把米洗好倒进电饭锅,开始给黄瓜削皮的时候,大门一阵响动,赵女士回来了。

    她感到庆幸的是,她没有翻她的书包夹层,那张玛格丽特女性医院的传单,正安安静静地,居心叵测地,躺在那里。

    她听见赵女士在厨房里炒菜,满屋都是香味,她想起她还没回来时她是多么费尽了心思想要讨她欢心,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

    梦祭,她忽然疲倦地说,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心思?

    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她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吗?说她喜欢上了一个老男人,而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喜欢她?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轻轻说,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把蛋炒饭摆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块,放在旁边,然后,她又叹了一口气,走出她的卧室,带上房门。

    梦祭看着那碗饭,还有旁边的钱。

    没错,是两百。

    她到底也不舍得委屈她。

    她捏着那两张红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样地痛起来。

    那天晚上,当清梅又要溜出晚自习并且拜托她帮她对老师说她要去医院,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终于点头: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保证。她用力地捏了一下她的手,眼睛低下去,好像又要掉泪。

    晚自习老班果然来查人数。幸好她已经做好准备,拿出一张医院的病假单。

    清梅今天不舒服,回家休息了,这张单子她拜托我交给您。老班走到清梅的座位旁边时,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恭敬地用双手把单子举到他眼前。对成绩好到荒谬程度的清梅,他还是信任的,那张单子拿在手里随便看了看,就还给她。她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老班将要离开,她如释重负地把造假证据收进书包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

    老师,等一下。所有的人往声源看去,申,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个沉默了那么久的人,接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恨不得冲过去捂住他的嘴!

    老师,清梅没有回家。她没有病。她去了酒吧。一家叫Blue的酒吧。老班的嘴张开就没有合拢,目光却严厉地看向梦祭。你有证据吗?梦祭硬着头皮说,她可是亲手把单子交给我的唉。

    梦祭跟我去办公室!老班狠狠地说。申!你也出来!她和申,居然又成了难兄难弟。在办公室里,老班对他们各打五十大板,场面还真惨烈。

    你们两个,白榜没有呆够,今天在教室里一唱一和,到底在搞什么?

    梦祭,我先问你,那张病假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实话实说。

    申,你最近对酒吧很熟啊!上次打架不就是在酒吧?你这么喜欢酒吧为什么不干脆去酒吧读书?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每人做一个星期大扫除,交一份检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晚自习已经下课,她去教室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教室空无一人,申恶狠狠地把书一本一本往抽屉里摔。他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把手交叉在胸前:梦祭,你很笨。

    我?很笨?

    你以为你这样帮清梅,她就会真的把你当朋友吗?她上次借你的钱是不是没有还给你?

    到这里她忽然猛地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清梅跟她借钱的事?

    第二天早读课,清梅毫无悬念地被老班叫出了办公室。

    半个小时以后,她回来,昂着头走到座位上,继续用清脆的声音读着英语,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老班也丝毫没说对她有什么处罚。这让她,很好奇。

    她写纸条问她:怎么过关的?

    她微笑着,自信地回给她:我告诉他我走是因为月经提前弄脏了衣服,让你撒谎是因为觉得说实话太丢脸。你知道咯,跟老班那种老古董,你只要红着脸捂着肚子说一句:女人的问题,什么都盖过去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清梅逃课一晚毫发无损,她帮她掩盖却要付出做一个星期扫除的惨痛代价!

    忽然忽然,她想给林写封信。

    所以,她真的写了。

    林老师,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坏女孩,可我真的不是。

    她打着电筒在被子里终于写下这一句。林温暖的目光仿佛又落在她的身上,这么多天累积的委屈,终于变成眼泪,打湿了淡橙色的信纸。

    我需要一个人帮助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可是,谁能对我伸出援手呢?最关键的,是谁帮助我搞到一千块去帮助我最亲爱的清梅?

    林,他会吗?

    不。

    不知道为何,今年的冬天来得出奇地早,十二月初已经嗖嗖地刮起冷风来。所以那天,当老班穿得不合时宜隆重的羽绒服,微笑着宣布寒假补习班为期半个月收费五百块的时候,班里还是响起了一阵哀鸣。

    说实话,对补课,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反感的。如果现在补半个月课能换来一年以后高考多得几分,又有谁不是在不满的同时暗含一份甘愿呢?周末的时候她拎着一大袋换洗衣服回到家,跟赵女士说补课的事,她意料之中地举双手拥护,不过说到补课费,她又皱起了眉头。

    你们学校怎么回事哦,本来收费就那么贵,补个课还要另外交钱,也太不像话了!星期天她去了趟银行,然后把五百块给她塞进书包里。

    收好别弄丢了。她说。哦。她默默答应,却暗中计划着她早就在计划的一切。只是,没想到钱弄丢了这件事,居然被说中了。

    事情的发生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她的钱,是在何时,何地,因为何种原因,那么神不知鬼不觉从她书包里最深处最严密的小口袋里消失的。她唯一知道的是,它确实不见了。她把书包翻转过来捏遍每一个角落,把课桌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空,拾回早晨她包早点的塑料袋,检查教室里每一寸地方连垃圾房都不放过,结果却一直是让人灰心丧气的:没有。没有。

    她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为这件事沮丧,因为下午的时候老班通知,学校急于统计寒假自愿参加补课的学生人数,要求把报名名单和报名费今天下午统一交到教务处,过期不候。

    放心吧梦祭,清梅去老班那边交完钱以后安慰她,学校哪有这个效率啊,你今天不交说不定他们两年以后才能发现!再说,怎么可能不让你补课啊?老班会疯掉的。

    嗯。她答允。

    清梅也叹气:可惜我今天没带钱过来还你,我倒是想的来着,但我爸早晨不能送我,我觉得带多钱有点不安全。

    你误会了误会了!她连连摆手。她不是问她催债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清梅温柔地说,不过,我也应该还你了,都这么长时间了。

    她怀着这种心情又按兵不动地等了一节课,当庄告诉她老班手里的班级花名册上除了她的名字其他人都划上了勾,她终于真的着慌起来。

    看来现在的她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选择。

    她打电话给赵女士,果然,在严肃地告知她的补课费也就是她的血汗钱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的情况之后,她啊地发出了一声高分辨率的尖叫。

    再好好找找!她有点失去理智地说。

    我都找了,找一上午了。她硬着头皮。现在马上就要交,只有她一个人没交了。

    我现在也不能给你送钱去啊!她微微地压低声音,我在上班呢!对了,你不是有压岁钱吗?自己先交了!

    她还在想应该怎么说服她,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该?怎?么?办?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就一直在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自己。

    五百块不是什么大钱,可也不是小数目。如果她现在贸然开口跟人家借五百块,就算哪个富人拿出手给她了,万一赵女士不给她填补赤字,她又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得起人家?

    她只好又拨通了赵女士的电话。那天的事情,以赵女士来学校给她送来五百块现金结束。

    她送她去校门口,她从车棚推出了她那辆老旧老土的摩托车。她忽然一阵心酸。这么冷的天,大街上骑摩托车的人真的很少,女人,就更少。她看着赵女士用一条大围巾裹住自己的头脸,看着她老旧的黑色皮手套有的地方已经泛成白色。看见她跨上了车,用力踩着脚踏板,踩了好几下,车才打火成功,发出一阵不情不愿的哼哼声。这辆车,早就该换了。当引擎终于发动,她也终于对着赵女士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对不起。当赵女士绝不优美的身影和那辆车一起绝尘而去,她忽然,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悔意。

    她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那张硬皮制的存折,忽然悲从中来。是的,她偷了她的钱。就在上个周末。她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该怎么找到那张存折。这个存折里面只有一千块。她很奇怪,把小额的存款分存在好几个存折上,她挑选了很久才决定拿这个。因为,她正好需要一千块。原因已经无需说明。她觉得自己欺骗了赵女士。欺骗了这个全世界最信任她的人。

    她和清梅相安无事,小心翼翼地共处着。特别是她,几乎已经到了她不找她讲话,她也不会去打扰她的地步。她只等着这个周末,对她挑明一切的那个机会。因为,这个周末是这学期最后一个月假日,放两天假,她去做手术用一天的时间,再休息一天,刚好来得及。时间已经不能再等人了。

    那天晚上,当她的手机在裤兜里讨厌地震动起来时,她拿起一看,发现是赵女士的号码。

    她怎么会在晚自习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她心里有些疑虑,甚至有一丝担心:她这么快就发现存折丢了吗?

    她跑到走廊上把电话接起来。

    这个声音,绝然不似平时的她,居然带着一点点的颤抖:梦祭,你,马上回家。

    今天不是周末。她说。

    我会给你们老师打电话。

    她的心猛地一颤。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难道是交通事故?

    我当然没事。你回来,听见没有?

    我在复习。

    你还会复习?她继续笑,这次她都听出来,是冷笑。我看你也不用复什么习了,趁早回家来,给我留住个人我就开心了。

    这么晚没有公交了啊。她说。

    那你打车。

    说完这句,她挂了电话。

    当她从出租车上跳下冲进楼道的时候,其实,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有了预感。可是,当她推开门,看见客厅里微黄的灯光,看见赵女士勾背独坐的身影,心,还是一下子抽紧。她在哭。

    她对着一摊脏乱的衣物在哭。因为那些衣物的上面,现在,此刻,放着两根没有拆封的验孕试纸,和一封被眼泪打湿过的信。她的心在刹那间一片空白。可是她该如何跟她解释呢?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本来还坐在地上呜呜哭泣的赵女士误以为她要销毁罪证,她一下子站起来,紧紧捏着她的手腕,几乎是吼道:你想干什么?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知道这怪不得她,看到这样的罪证,没有家长不会发疯。而她要做的,必须是让她彻底冷静下来。你还偷钱。她过了半晌,才吐出这几个字,嗓音像破掉的纸风筝。她继续悲哀的说:你的钱,统统花到什么地方去了?供了谁?

    她的牛仔裤暗袋里,装着她偷她的那一千块。其实,她没有后悔。甚至庆幸,不然,可怜的清梅,她要怎么办才好?终于,她也哭了。

    我真的没有男朋友。

    赵女士把那两张烫手的试纸抛了老远,站起来走到别的屋子,砰的关上了房门。

    她理解她。如果有一天发现被自己信了十几年的人狠狠摆了一道,我不但不会信她,我简直不相信全世界。可是,她又能对赵女士说些什么呢?

    验孕试纸是我同学的,她有一个小流氓男朋友,那个流氓还曾经亲了我一下。信是写给语文老师的,我喜欢他很久了,可是他并不喜欢我。这是真相,可这是赵女士愿意听到的吗?

    天一亮,赵女士的公文包已经收拾好,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头,看来是要去上班。她也去洗了把脸,准备上学。可就在她走到门口时,赵女士把她拦住:你今天哪都别去。

    她趴在阳台上看见她骑上她那辆褪色的摩托,连她的背影里,都写着对她的失望。一个上午,她都打开电视,人在百无聊赖地闲逛。她知道期末考试一个礼拜以后就要开始,她知道她还有大把的习题没做大把的内容没复习,可是事到如今,失去了最爱的人的信任,就算下次能考全中国第一,又有什么意义?

    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的手机在响,她不想接。可它锲而不舍地响了第二次第三次,她终于还是接起来。

    梦祭,你能不能来一个地方?是申的声音,透过话筒差点震破她的耳膜。

    怎么了?她说。

    清梅要去小医院做手术了。她不要我借钱给她,小医院,很危险,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半个小时以后,她带上了崭新的一千块和那张薄薄的一直放在贴身口袋里没有被赵女士发现的广告纸,和申,在一个十字路口碰头。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飞奔。清梅,现在就站在那间诊所的外面。

    梦祭,你怎么在这里?清梅微笑着对她说,我来这边看我的一个亲戚,你们要不要一起进去坐坐?

    你已经,做了手术?申忽然打断她的话,问道。

    我知道你有五百块。申缓缓地说。而申的表情,就维持着冷冷的一动不动。这个时候,她的表情,也和申一模一样。

    申冷漠地对她说:那是你的五百块,梦祭。

    她迟疑着,终于还是问出:清梅,我的钱,真的是你偷的吗?

    清梅孤单无依。自称爱她的男生申和她最好的朋友梦祭像法官一样站在她对面,她不得不出言保护自己。所以,当梦祭的耳光冲她甩来时,她是一点也不怪她。

    清梅,你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是不是?

    是的!我怎么会把你当朋友?你看看你自己,你凭什么让人把你当朋友?你很漂亮吗?你很聪明吗?你很有钱吗?你以为把自己打扮的像一只火鸡一样就能吸引林的注意,做人如果都像你一样那么可笑,怎么会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你以为申喜欢的是你吗,你问问他,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你,利用你来接近我!所以,麻烦你不要再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了!如果你把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到学校里做任何的渲染,我敢保证,所有人都会说:那个站在小诊所门口发呆的是你梦祭,不是我清梅。

    她还没有说完,她已经冲上前伸出手,给了这个笑着的女人,狠狠的一记耳光。然后,她转过身,对着能感受到的第一个方向,用全身的力气狂奔而去。

    申对她说,我希望你清醒一些。说完这句话,他也丢下她走了。他是去追梦祭了吧。也好,他们也是青梅竹马,比起安来,还是申更加有情有义。而她,早就一无所有,注定一无所有。想到这里,她终于没有走进那个肮脏的小诊所,而是在夹着冰雹的雨水中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

    梦祭的手机开始响起来的时候,那场预报中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这一定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场雨。她就在这场雨里,听见她的妈妈赵女士用比雨更冷的声音对她说:你不是说,哪里都不会去吗?梦祭,请你听好,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你,永远,不要回来。

    你,不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好女孩。

    过了几天申打来电话。清梅要自杀,莲花大厦,顶楼。他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一想到这个,她很快打车到了莲花广场。下车后,她站在广场中央,远远的向楼顶望去,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莲花广场的行人电梯只能坐到四十七层。接下来的一段路,是一条窄而陡的楼梯。

    当她终于爬到楼顶时,她几乎要因为她看到的那一幕而跌跤。清梅背对着他们,把已经脱掉的袜子和鞋凭空丢了下去。然后,她像一个女骑士一样,威风凛凛的跨上了不算宽阔的扶手,一把扯掉她的发绳,随手扔了,然后踮着裸露的脚尖,在扶手上舞蹈般踱步,突然从高楼上跳了下来。

    她从不觉得她有何高贵,在她内心里,自卑常常折磨得她死去活来。而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的是一个疯狂的女孩。没有谁,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疯狂。这些想法通常都和让自己受伤有关。比如,她想一个人走到这座城市最雄伟的建筑,高达五十层的莲花大厦楼顶,一直爬到高高的电视塔上面,坐在扶手上,吃一卷泡泡糖,唱一支歌。然后脱掉她的袜子和球鞋,扔掉她的南中校徽,纵身一跃,就这样草草结束生命。她想在红灯亮起的那一瞬间,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它必须是红色的才够带劲,尖叫着从市中心最繁华的那个十字路口跑过,只是为了想知道,她的尖叫声和那些汽车的尖叫声相比,哪一个更惨烈。

    对她来说,最刺激的游戏就是:给自己一刀。简单的说,就是:自残。她剜得并不算狠,灵巧的避开了血管,所以皮肤上只是有些血痕。半夜,她在卫生间蹲下,用凉水冲自己凝固的血液,有丝丝疼痛,她全身都在打寒战,却觉得畅快无比。她就这样冲刷干净了自己的伤口,把那些细微的刀口都冲成白色,再用厚厚的面纸盖上,心满意足的回到她的床上,继续睡觉。

    十岁的时候,美女清梅已经懂得掌握自己的命运。现在,她变得更加的无坚不摧。她一定不能输给命运!

    世界上的秘密,有很多种,有一些,甜而透明,想起来会微笑。有一些,却会埋在心灵的最底层,日积月累,变成毒素。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一定不会做现在这个背负着许许多多秘密的女生。这种感觉甚至说不上有多痛,在更多的时间里,当她在这场没有目的的逃亡中精疲力竭,才终于发现,这些秘密,她只想对一个人说。

    不是别人,就是他。

    她心中唯一的他。

    于是,她拨通了林的电话。

    那天,当林找到她时,天色已晚。这场冬天的雨越下越大,还夹杂着硬硬的雪砂,雨雪混合而下,仿佛电视出现雪花时咝咝吱吱的声音,她站在一间杂货店的屋檐下,眼泪已经不流了,只是呆呆地数着雨滴。

    他出现在她面前,穿着一件湿透的雨衣,把一把伞像夹公文包一样夹在腋下,一看到她就从马路对面奔跑到马路这边来。雨水溅湿了他的脸,那张脸,曾经让她如此留恋。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他的声音有点大,掩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呢?嗯?他有点严肃地看着她,语气里有责备,也有疼惜。

    她不看雨,看他,但还是呆呆地,不说话。

    他急忙替她撑开伞,把她的手握来放在伞柄上,焦急的说:还发什么呆啊,我送你回家。

    他今天的模样没有一点平时的英俊从容,而像一个劝孩子回家的无奈父亲一样,又用心又疲惫,却让她前所未有的暖心。

    我没有家了。她努力让声音平静,却终于还是哽咽着这样说。

    在这个冷到绝的冬日,她全身颤抖,她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一只手努力捂着自己的嘴巴,但是这样做丝毫都没有减弱她的哭声。她哭的用力程度,简直可以用嘶吼来形容,以至于惊动了路上的行人。他们打着雨伞停驻,注视着行为古怪的她。可是如果她能控制自己,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疼痛,却也幸福,再也不用为活着而攀爬。所幸的是,她的树终于没有推开她,而是把她抱在怀里。

    他伸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放任她的哭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用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年代传来的声音说:你好像吃了不少苦头,梦祭。你好像变得越来越爱哭了。他一边叹气一边扶她起来。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句话好像一颗柔软的钉子,直直地钉入了她心里最不能触碰的角落,她慌乱地躲避他的眼睛,却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她虽然还在颤抖,却忽然,停止了哭泣。

    那一刻,他在看着她,眼神明亮,仿佛千言万语,又仿佛不说一句。

    那一刻,全世界的雨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