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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缘起(1):人祸

    他的一生,在那之前是一条潺潺的溪流,在那之后,即入旋涡。

    昏时

    孟灼因的耳力极好。他竖起耳朵听。

    他听见这时洛京东宛街上,风吹榆树簌簌响,绕树归鸦叫,寒蝉鸣泣;驴拉石磨,马嚼料草,还有辘轳汲水,浣女捣衣之声,一切稀松又琐屑的声响,几百年来相呼相应,听起来浑然天成地合拍。

    可此夕,其中隐晦地藏着不和谐。

    那是葛屦踩在石板街面上。在这向晚时人烟寂寥的偏僻东宛街上,一道脚步声和他如影随形。

    他往前走着,万物声响都会停驻,远去。这脚步声却穿过万象,伴着他行行止止。斜阳晚景,隐藏的脚步声好像冥途上颤悠悠的命灯闪烁。

    孟灼因活了十四年没遇见过这种怪事。他唯一想到的是走夜路不能回头的鬼怪轶谈。

    可是他又必须回头,回到铜驼坊家中还需经过更偏僻的葫芦巷,此时不回头弄清楚,只怕到时候就更被堵在葫芦里锯嘴了。

    他心不慌眼不跳地,稳如老狗地等到下一个路口。

    这一带他可再熟悉不过了,待会他闪身进旁边一条羊肠道,趁机回头瞧个明白,接着直接爬上房顶,踩过去跳进洛水便是。这招用来甩掉他那山羊胡夫子和孟秋娘,真是屡试不爽。

    他幽灵一样闪进那条小道时,不料一块白汗巾也是鬼魅一般直迎上面来。渐渐失去意识,孟灼因最后只看见哒哒赶紧跑来的那人的脚,果然是一双葛鞋。

    “如何?”

    “成了!”

    二更天

    “滴答——”一滴滴水凝聚过来,因着孟灼因手上那道聚水符,一点点洗着他口鼻上的蒙汗药。

    水是纯白无味的。这时却忽地掺了点咸味。

    孟灼因将自己的意识从深渊里拽回来,却仿佛仍处在深渊,这是一间黑暗、严实、密不透光的车厢。

    那咸味,原来不是水符所凝,而是独独一滴泪。

    他正躺在车中,而旁边有个人侧着靠在车厢壁上,是车子转弯颠簸的瞬间,一滴泪飞落在他嘴角。

    他轻轻一推那瘦弱的人,那人就这么倒下去了,头发擦过他的手。梳的垂挂发髻,应该是个小姑娘;发质却干枯,叫人觉得好似一把扫帚,像个老婆婆。

    昏睡时也能流泪吗?他有些迷惑。

    旁边还有第三个人。和他一样平躺着,是个少年。

    孟灼因又为他俩画聚水符。

    在黑暗盘踞之所,两个昏迷的沦落人,他只有声音这一个帮手。

    马车辘辘,颠簸得厉害,听得见狐鸣、草虫讥笑,分明是到了城郊的砂石路。

    而最让他不安的是,听马儿嘶鸣,这竟是三匹马拉的车,车厢又这般宽敞。洛京近日有盯着三四岁幼童的拐子出没,朝廷正是严打,各处设关卡查验,却让这么辆大黑车堂而皇之出了城奔驰。这里头不知是什么猫腻。

    车停了,有个人走进。

    “呼——”孟灼因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擦去水符,佯作昏迷。

    “验过,一个水,一个土,还饶一个石头。保管够了。”

    “那便好。倒比大人催的时候还早到了。快卸下来。上面急得很。”

    “怎么偏生选这么个地儿?这是怕星君瞧不见呀?”

    “……大人想的可和我们不一样,说这是为天下筹划,要请星君保佑。”

    “嘶,这害人命的勾当,脸皮也忒厚。难怪人家这高头大马,咱们苟着拉车。”

    “噫,慎言。此事完了我们便就此金盆洗手,往后烧香建庙积点德。”

    孟灼因被拖尸体一样拖出来,忍着腰背在地砖上摩擦的疼,闭眼一动不动,心内却是如堕冰窟。听这话,今夜若是不能逃出升天,恐怕再也回不到洛京,见不到孟秋娘了。

    至于他身在何处,由这二人的对话引出的猜测,却教他心中恐惧殊胜了。

    他偷偷眯眼,夤夜中,洛京人熟悉不已、京郊五仙庙闻名遐迩的镂花砖灰白似骨头,银杏木上飘扬的祈福带深暗似染血。入眼时,他只感到荒谬绝伦,几乎以为世态诡异,身非人间了。

    神州自古金、木、水、火、土五灵执牛耳,近世不再闻上古传说中撼天动地的灵人,却又上应五行立了五位星君的神位。

    因为百姓眼中上首的太一神、羲和神、蟾月神太清高,下首的司命们又似乎权柄不够,有求还是找五仙。几百年来,天下虽烽火连天,这五仙却是香火日益鼎盛。

    今世,大者五仙庙,小者各位星君的灵庙,都遍布天下,百姓笃信,家家供奉,帝王礼待,可谓众生所仰。

    孟灼因自小耳濡目染,信的五仙,不料今夕何夕,遭了此劫,那恶人竟要在五仙宝地上行凶,真是天地混沌,日月倒转了。

    他几乎有点想笑。五仙廓庙里竟这般藏污纳垢,星君在上就由着恶人撒野?说什么看顾天下,普度世人……这可真是个伏笔十几年的笑话。

    更可笑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为山羊胡子的刁难抓脑袋,眨眼间生死的大题放到了他面前,几个时辰仿佛就是人间偷换,毫不拖泥带水。他方才还隐约梦到了孟秋娘带他烧香,现在想来,没准烧的是断头香吧!

    圣地鬼魅丛生,孟灼因木着脸,终于是开始感到痛恨。一想到自己这无妄之灾,一切不平事涌上来,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是这飞来横祸,他也得接住了。

    那两人都生得孔武有力,一个头戴方巾,说话斯文些;另一个正是那葛鞋人。他们一面将车厢中三人搬到这积灰的偏殿中,一面絮絮叨叨,大约心虚人也怕暗室寂静,说话壮胆。

    正逢晦日,夜色昏沉,他们压根没留意,一双眼睛悄悄地睁开了,静静地在暗中看着他们……

    那个方巾出去通报“上面”了。这下这空旷偏殿中仅剩了那葛鞋人。殿中只有一盏长明烛,葛鞋人转身去装灯油、点烛台。

    孟灼因一颗心怦怦直跳,甚至有些怕那葛鞋人会听出端倪来。

    进来时的路记得差不多,现在那方巾人在外面,万一出去遇见就糟糕,可等那“上面”带人来了,只怕更是插翅难飞。成败在此一举,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怕不得许多了。孟灼因咬咬牙,蹑手蹑脚爬去……

    葛鞋人点着了众多灯盏,这偏殿中顿时烛火盈盈,把那神像在墙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原来这殿中供奉的是离火星君的小像,头戴紫金冠,火焰帽翅;手柄如意,衣裾乘云;周身火云缭绕,火鹤垂头,绶带似虹。宝相庄严,在烛火明暗间宛如生人面目。

    亏心人对着神像约莫心中忐忑,葛鞋人依稀喃喃道:“……还是请块布来让仙君先睡睡罢……”

    他自去四下杂物里翻找时,忽觉那神像影子动了下。

    他一愣,还以为烛火花了眼,再定睛去看,更是浑身寒颤了。那影子直接胀大了一倍!

    葛鞋人冷汗涔涔地去看那坛上神像,只见神像两眼竟发出夺目光辉,殿中一道空灵而威严之声道:“不法狂徒,本尊殿中,岂是尔等滥行不义之所?”

    葛鞋人噗通一声五体投地:“星君,星君在上,小人无意冒犯,小人被逼无奈啊,实在是那狗官相逼,扣押小人老母妻子……”

    这晚上空寂寂的庙观着实渗人,连片连片的暗夜,那雕花窗子外杏树影子晃动,好似有人窥伺。莫说他,躲在神像后的孟灼因也觉得冷飕飕。

    孟灼因心里作个揖,星君啊,给您烧了十四年高香,小生我这也是保命要紧,给您老人家上妆又配音的……怎么也得先把这杀千刀的吓出个好歹来。

    “你与同伙各受赃银一百两,非是胁迫。再有欺瞒,赐你流火焚身。”霎时间室中焰火飞窜,火光灼灼。

    葛鞋人见状更是猛磕头,“星君饶命,星君饶命,小人这就放了他们……”

    这话直听得孟灼因冒出冷汗来,哪晓得这人外强中干,这么快就吓软了。他没缓过气来又急接着一通腹语,“你先将上首一一叙来,诚心禀罪,或可稍补大过。”

    “是,是,那上面小人也没见过,这次是他们定了地方叫小人送货……这以前,他们是和那些拐孩子的人贩子做生意……小人先给他们松绑……”

    “你自盘来,他们本尊自会审问,以证……”

    慢着,孟灼因心中忽地警铃大作,果见那葛鞋人循声而来,直接踏“火”而入!

    “真是走了眼了……你个驴球货!……蒙你老子……”那葛鞋人一时狂怒,骂骂咧咧卷起袖子,他手上尽是陈年的烧伤疤痕。

    是了,那些假火,尽是他散布在空中的虚浮水珠,映射着烛火光辉,哪比得上真火那灼人的热浪。

    眼见得葛鞋人一脸阴狠,拔出把匕首,扑将过来,孟灼因惶急从神像后钻出欲逃,追逐间,那殿门外却又听见数人脚步声……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