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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缘起(1):灵台

    那方巾动作竟这般快,那时孟灼因感到身后腥风阵阵,只知舍命跑去,“咚——”撞上那门窗不开,头上却见了红。那门上又忽地浮出一个黑影轮廓,吓得他又一跳蹦回去。

    前狼后虎,他在殿中窜来窜去,周身那些浮动的水珠都随着他心绪四下颤动飞舞,一时间流光烁金,昭显着这个孩子心中急怒哀惧。

    哪里还有门呢?哪里还有神呢?枉这殿上放了一尊神像,泥胎彩绘,也是难解世人苦厄。

    ……

    那一瞬,许多年后孟灼因还如在眼前。

    这暗室中,忽而光芒大盛,庭燎如昼。那是一只火焰朱鸟,破空飞来,鸟喙尖利地啄在那葛鞋人脸上,一时间满脸是火,他只哀嚎一声,便安静了,因为那烈火已烧穿了他的喉咙。

    人脸上淋了水,可以擦干。脸上沾了火,葛鞋人也这样去擦灭,可那火不息不灭地烧尽了他脸上每一点油脂。

    孟灼因只悚然地听着那皮肉烧焦的滋滋声,那人用手极力搽脸的无声痛呼,到倒地一声寂静。

    仿佛过了很久,可其实只是刹那间,这盏人脸油灯就生灭了。

    门扇原来已开了。一个人踏进殿中。

    这天昏时起,孟灼因就陷进了昏暗中,即便刚才,也仅有那几盏火烛,照不透这沉沉的辽阔夜色。可是这人进来的一瞥间,就驱散了所有黑暗、阴霾。

    这是离火星君下凡了?孟灼因看呆了。

    星君恕罪,嗔怪之语,不是有意骂您老人家……不对,一点也不老。

    那仙人眉如弦月而修长,眼如伏犀而清冽;面白似冠玉,发乌似泼墨,冠冕古朴华贵,周身竟似有光晕流动,真是人间焉得见此人。

    他一进来,室中嗤嗤声不绝,孟灼因发觉那些水珠都在自发地迅速蒸腾、消失。

    仙人站在光里,似乎打量着站在暗中的他,叫他心中起了莫名感触。

    “星君……?”仙人这是要抚我顶授长生?

    可那人闻言笑了,满含讽意。

    孟灼因愣了下,那人却盯着他:“奇事,汝是……”

    声如玉石清音,可孟灼因却迷惑了。因为他听不懂了。这仙人好像在说方言。或者在念咒?

    这时懵懂中,飞来八个字,孟灼因以为幻听,明明那人口唇也未动。

    孟灼因知道这并非仙人了,因为这一刻朽木老门边又无声地出现了一个黑袍人,仿佛幽冥来客,麻袍曳地沙沙,似蛇尾拖行,帽檐下的目光更似毒蛇。

    “……是个水灵?”黑袍人一双三角眼亦是面露疑惑。转身看向那气度睥睨的古帝,心中疑窦丛生。古籍中的南离末代赤帝刻戾忍杀,可眼下却出手救人。

    “念在你我亦承一脉灵气,今日我不杀你,你自去向那梁贼、灵台酸腐报告去罢。”那黑袍人沉吟着,又盯了盯旁边的古帝,“陛下,此地未找到那火灵踪迹,你只怕要多委屈些时日,待我重起周天卦……”

    语未尽,而早没了人影,那古帝也无影无踪了。

    孟灼因心中惊叹,这两人竟是一伙,一位玉京仙人,一位幽冥使者。真是怪事。

    他走出殿外,门外有四个死人,那方巾正在其中。都是面目、手掌焦黑。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收,他这才放下心来,折回殿中看那另外两个人。

    孟灼因摇醒旁边那女孩,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骨瘦如柴,短旧布衣,这样的孩子拐来作什么?

    她睁开眼,逐渐清明过来,一双大眼睛却是明亮澄澈,不惧不怕,盯着孟灼因。

    “……快回家,别再被拐子找上了……”

    小姑娘却摇了摇他的袖子:“侬家在苍阳……饥荒,阿娘把侬卖了,五两金子。”

    孟灼因顿住了。他从小到大,虽不是泼天富贵,却也衣食无忧,如今他面前这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却亲口告诉了他只在话本上看过的民生凋敝。

    “别回家了,出了这京郊的五仙庙,往南边走,是京城的救济寺。”

    孟灼因一摸身上,那些人没把他的钱袋顺走,里头还有些碎银子。

    他把钱袋塞给小姑娘,拍拍她肩,“快走。”

    他又去摇醒那与他年岁相仿的缁衣少年。不料一拍他就醒了,瞳孔分明,竟是个清醒的。这面容清隽的少年看了眼他,一言不发,径自走出门,又了无踪影了。

    这可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孟灼因心想。

    正是来时轰然浪卷不及反应,去时又似摇树落枣连珠去。

    天井中银杏树潇潇,惊鸟铃清音回荡,星宿正偷换。

    孟灼因借着点月光,见了一只掉落的虎头小鞋,像是五岁孩童的,绣着简笔可爱的白虎,小巧玲珑,想来也是父母珍爱。

    他往前去看,见一道微掩的侧门缝中,漏出一只小脚,干枯得发青,像一根芦管。

    他心中一颤,转过别处去。

    孟灼因顺着那葛鞋方巾进来时的路,倒着从侧门出去了,见是一片京郊荒地,块块石头嶙峋,本是一片采石场。

    他解下那马车上套的马,正拉辔头间,那骏马却一扬头,嘚嘚跑远了,拉也拉不住。三匹马四散奔逸逃去。

    孟灼因闷闷坐下:“啧啧……好运气都用光了。”

    他认命地往京城走。

    洛京连续多日是大好晴天,风沙都多起来了,这时候漫天星斗垂地。孟灼因沿着地上的车辙,方向是好认的。只是这采石场地面尽是碎石砾,坎坷不平,孟灼因担心离洛京三十里,一路无人,这双鞋怕捱不到上东门。他又忘了取些银子就把钱袋送了,搞不好回到家像个难民。

    只是孟灼因没想到这一夜还有“惊喜”,这些担心都一步解决。

    他活了十四年顺风顺水,这一夜算是见了鬼了。

    只见那地上的石子忽地震动起来,扑哧地跳动。远处尘沙扬起,那是大队人马正奔驰而来。

    “司隶查验,今夜五仙庙众人全数留待鞫审,不得擅离,违者格杀!”

    三更天

    孟灼因见到五仙庙里几个道人睡眼朦胧地给押出来,活人们都进了不同的马车,当然,尸体们就随意堆放其间了。

    孟灼因就和那方巾等三具尸首同坐了一辆狭窄马车,与他来时那阔绰黑车厢比起来,真如鸽子笼。饶是如此,也足够他惊讶了,几时官府押庶民白丁,还会用马车了?这还真不知摊上什么大事了……

    正漫想着,飞辔一动,车马颠簸,那几位“同乘”纷纷往他肩上靠来,吓得孟灼因一个激灵跳起来,脑袋又顶在了车盖上,“嘭——哎呦——”

    “叫唤什么呢!这么个半大小伙,怎么胆子这么小?你瞪他们几眼也不会回你的……”那前头执鞭驾车的甲士叨道。

    孟灼因心中腹诽,大哥你说得轻巧,这一路颠下去小生我清白都没了。心谤间,他抓着衣袖上的线头,撺掇着抽出来,当即把那三位排排坐捆在了车壁上。

    同车之谊,几位还请守礼啊。

    车队快马加鞭,倍道兼程,一路飞驰。

    孟灼因眼睁睁看着他们路过了上东门、长夏门,又哀哀围着洛京继续驰到定鼎门,顺着天街奔驰,心中渐感疲倦。

    进了定鼎门,便是洛京最宽广气派的天街,一路通向横跨洛水的三津桥,直达皇城宫禁。

    孟灼因几乎以为他们是要被押进宫,圣人亲审呢。结果还没到洛水车就停下了,众人到了尚善坊。孟灼因都感到一阵失落了,这案子看来还没那么大嘛。

    远远地望去,凝凝夜色中,独有那座高台、危楼拥立的官署,好似驮着偌大繁华星穹;门外候着几个缁衣的小人,才提着石榴籽大的灯笼。

    洛京官署衙门林立,孟灼因住在这多年,总是知道点皮毛的。可唯有一处灵台,他只知道这些灵官们夜观天象、钻研天书。普通百姓眼中,天上转着的星斗纷乱如是,哪有什么道理?于是这些灵官便显得格外神秘、神通。

    他们被带进了灵台。

    四更天

    灵台主阁

    “孟灼因?握住这枚彗石,将这坠帚提起来。”

    这官员一身玄袍蓝绶,肩上只是五品的藻云纹饰,但裳上绣了星图,这便是大梁这一代的灵台掾师衡远了。

    师衡远是副南人的柔和长相,并不似大部分洛京人五官深邃,然而唇薄,眉利,看上去三十来岁,额上却有皱纹,显是常年严苛之人,声音低沉徐缓,眼神扫来,不怒自威。

    不知为何,孟灼因却隐隐觉得,此时此刻,比那五仙庙中更是危急。他心中跳如擂鼓,缓慢上前去接那彗石时,神思飞转,蓦地却想起殿中那一句似有若无的“敛息凝神,外聚内隐”。

    手提上彗石,石中发出一点蓝光,彗尾微微绽开。

    “陛下,他身上有些水灵气,且较为孱弱。”

    “水”字一落,殿中仿佛松了一口气,又仿佛大失所望,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诸人都等着座上那人发落,烛火一转,影子游走,气氛又是凝滞。

    良久,上首有人道:“虞人并未留下水德一脉,然而我大梁百姓中亦有绍继五灵者,甚善。问他,可愿入灵台监学,庶可为国效力。”

    孟灼因松开袖中的左手,才发现满手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