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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北山饶古人

    这几日孟灼因已从山羊胡夫子那退了学,平日里但帮铺子算算账了。心知这次事情实在过了头,他这些日子听话安分得很。

    每日孟秋娘都叫他到那间供着神龛的屋子里拜。

    她塞给孟灼因一把线香,“诚心拜上四拜,不可作玩闹,星君会保佑你的。”

    孟灼因规规矩矩地照做了,孟秋娘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叹息:“我记得你以前,十分讨厌和火有关之事。”

    “那是好小的事了,等到今年腊月间我便束发年纪了,怎么还会这么顽劣?”孟灼因笑道,“再说,我要拜神也该是去拜水德星君才是。”

    孟秋娘却只是叹息着不说话。

    处暑,太史监。

    虽说是开学入泮礼,可太史监里仍是人影寥寥,门可罗雀。全然比不上隔壁太学入泮礼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景象。因为监学的学生大多是子承父业,上下几代都任职其中,此日直接和当值的父亲一道入灵台了。

    孟灼因这些都是从邻居陆绣那听来的细微。孟秋娘早已把那日陆绣的行状都说与他听了,她虽是不忿,不复之前亲密,却也心知陆绣仍是有好意,叫他去多走动,莫要疏远了。

    进了太史监的牌坊,上一次来,孟灼因是被押着往正中直行去往灵台,这一次则是往右走到监学去。

    孟灼因从门口领了路签,同时还发了一本介绍太史监的册子,有官制、具体职权,主要是监学里的考校制度,还有课业安排等等常识。册子像是刚印的,铅字犹散着墨香,书面上有字“印历局付梓”。这印历局似乎是太史监专门的印书处。

    灵台的学舍是一幢二层小楼,分了天地人三部,孟灼因正分在地部壬子间。刚进了学舍,走在游廊上时孟灼因便听到“铛——铛——”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什么铁质器具。他心中纳闷,怎么监学这边还在修葺房屋吗?

    不料等他站在了地部壬字间前,却发现这怪声正是从这传出来的。孟灼因忐忑地推门进去,见到个和自己一样戴着方巾、穿着青领深衣的人,正在床边拿着把铁锤朝一根铁针上猛砸。

    孟灼因进了门,放下行囊,转向那“打铁”的人,那人大约弱冠年纪,身形瘦削,抡着锤子却很利索;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看上去十分灵巧。他觉出来人盯着自己手上动作,才扭头打量他一眼,随后便又旁若无人地继续敲打。

    孟灼因有点紧张地弯弯笑眼,真诚地和他搭话:“学兄,幸会,在下孟灼因……”

    话未尽便见那人突然很用力地敲了下铁丝,尖锐一响,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随手就收拾了家伙,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孟灼因十分尴尬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狂风呼啸,这里的学生这么冷淡吗?这么奇怪吗?

    灵台的学舍是四人同住一间,房间到是都宽敞,分四张带着帐子的床,床下也可置物的木箱子,床头挂着木制铭牌。另有四张小桌子,带着烛台可供夜间温书。

    孟灼因看到刚才那人床边的木牌上是“万声”二字。还有两位未谋面的舍友,分别是“徐文卷”、“郑庸”。

    “郑庸?”这名字似乎耳熟,孟灼因一时又没想出来是何时听过。

    孟灼因放了东西,已是午后,忽听见走廊上许多脚步声不停,出门见大家都正了衣裳戴上帽,匆匆往外走。

    “这位学兄,敢问众人这是赶去何处?”

    “去讲斋啊。噢,你是新生,你们都会留着位子的,我们却要赶着去占位子的,失陪。”这学生停步含糊说了几句就走了。

    孟灼因虽不明所以,但也还是跟着人流往外走了。

    他一路上竖着耳朵听了不少,“……听说今年来的是中书省元侍郎,元大人公务繁忙,恐是今天得空,来得这般突然……”

    “……干什么叫个文官来给咱们日官、星官训话啊?”

    “白兄,你竟当真是不学无术,再不回去复习了,岑夫子的课怕是要被评下等!元殊能精简浑仪,他自然承得了这讲话……”

    “啊呀,这处缩地台恁多人!”

    孟灼因只见走在前面那些老生们都往梧桐树下一处四尺来宽的石坪上挤去,那石坪高出地寸许,上面画着各种鬼画符,周围还贴满了黄纸符箓。只见他们踩上去,一动身,纹路清光一现,人便没了踪影,孟灼因心里啧啧称奇。这小石坪便好像人海里的出口,人源源不断填进去也不溢出来。

    似是一时间人太多,这缩地阵一时没了反应,台上的灵光都黯淡了。众人又都作鸟兽散了,还有人哄笑着念打油诗:“元侍郎一来,缩地阵塌台,蓟少监气歪。”

    孟灼因于是又跟着人群走了足有一刻钟,才到了一处明亮宽敞的讲斋,里头座位分了两层。据那本小册子上说,灵台监学的学生,如孟灼因这般的新生乃是系着白绶带,而第二年分科后则是各色彩绶带。但见这里座位分了两层,前面一层数去大约五六十个座位,都是些白绶带的新生,只零零散散坐了半满。而后面只余了二三十个座位,倒都坐满了人,都是些各色绶带的老生。

    孟灼因来的有些晚了,赶紧拣了个靠后些的位置坐了。只见讲斋最前方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人执着手卷,正看着门外乱窜的学生,似是问了问身旁侍从时刻,就清了清嗓子开始了。

    “数年前,丘太史在任时,元某曾有绵薄贡献于灵台,自忖今日尚堪忝立于此,为诸君此后为学之道,提纲挈领一番。”

    这话说得谦逊又尽是狂妄。

    “各位来路大多不同,有承先人荫学者,有自考入学者,也有因灵根擢入者……尔等诸人,既入灵台,宠辱休提。浮名荣利,那都堆在隔壁翰林院、太学。太史监灵台,是钩致天文之处,天上星辰,比之地上山川更是不可攀。我们比水部、工部还要冷僻。

    “总之,前路已枉,灵台只进不出,诸君都要静心向学,冀能有功于国家社稷。”

    这就是在奉劝众人,想要高官厚禄的早点死心了。

    但元殊又话锋一转,“可你们若真能精通天文,名垂青史倒也非难事。

    “灵台内星官、日官,仰观天象,授时订历,制定漏刻,是一岁中水旱之本,指导农事,关切民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诸君于天文不可丝毫苟且,担此重任,才能没有差池……”

    打了个巴掌,元殊又把灵台捧起来了:这里对于各位大梁的青年才俊来说,还是大有可为的。

    “……博以经史,臻以数术——天下科举大行,百姓皆知经学家要苦读‘五经’,灵台监生亦有‘五经’需烂熟于心,也就是《灵宪》《时宪》《算经》《灵符》《卜相说》,只不过内容与儒生的五经大相径庭。

    “天文一道卷帙浩繁,也有那‘经史子集’,经者,历朝星经、占经;史者,诸代律历、天文志;子者,往昔大家之笔谈、论著;集者……

    “诸位这一年,需要好好记诵,理解经义……”

    接下来就是讲起课程安排,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这五大课顾名思义,也就是讲天文、历法、算术、符箓、卜相这五门大课。除此之外,还有用浑仪观星、炼丹等等实操需学习。

    本就行了半天路,不光孟灼因,其它学生也听得眼皮打架,竟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呼噜声。

    “呵,”元殊冷笑一声,抛出今日重点,“……为避免各位在灵台安逸丧志,光阴虚度,学问毫无,监学内若月考不合格、列为下等,例来需包揽院内洒扫杂务半月,酌情扣发津贴。今在此更改为一月杂务,另外添加旬试,不合格者,月考合格也得领罚!”

    孟灼因只见周围死气沉沉的脑袋们一下子弹了起来,三两个转向一边窃窃私语。

    孟灼因转身问一个呜呼的老生:“请教学兄,这洒扫……似也不是大事?”

    那学生捂脸“哀哉”:“这位学友,你初来乍到,可能不知,这‘洒扫’连茅厕都算在内的……”

    孟灼因的脸寸寸龟裂。

    讲坛上,元殊善解人意地住了口,给他们消化的时间。他哼笑一声,这些兔崽子,灵台只进不出,想躺平?看不把你们撮扁了揉圆了。

    “子曰‘君子不器’,灵台中人,为器却是首要。天文数理一道,若不精擅,在灵台中无立足之地!然则,优秀者,更需懂得器、道、德、艺相通,不可偏废,当思立心立言立身。”

    元殊拿起名册,草草扫视一下斋中学生,冷声道:“今岁灵台新入监生五十六人,司阍的人说已经全数报道了,你们再看看这斋中新生,可有其八分?有少监会一一记下没到会的人,届时元某需好好关注一下这些‘大德诸生’的考校。”

    元殊和风细雨铺垫了许久,这讲话直到现在才露出严厉锋芒来。

    “听说,诸君里竟还有训诂也没学通的,元某不知,原来现今的灵台竟成了小学?或是杂役班?”

    这话是十足嘲讽,但孟灼因作为一个意外入学的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半点儿没受打击。他自打进来后就观察着前面的灵台学子,心中颇感这里的学生果真和以前的同窗大相径庭。撇去有两三成学生翘了这讲话,这之中就包括万声,而来听的人也是各有各的心不在焉。

    有人从开始就低着头,不知道在书案下看什么,只见得肩膀一直犯痹症似的抖个不停;有人靠在椅子上仰面朝天,孟灼因听了半烛香了,就没见过这位兄台动一动,想来已是在梦里和周公相会许久了;还有个人,案上摆了一页纸,好似在冥思苦想,方巾都给扯歪了;还有个小胖墩就坐在讲台边上,听着元侍郎一惊一乍的讲话,满眼泪花,一脸苦大仇深。

    看得孟灼因在心里暗笑不止。

    ……

    已是哺时,残阳如血。夕照下,远山险峻陡峭,一块块深浅、明暗不一的山体互相镶嵌着,好似是刀劈斧凿出的。长天碧空正被夕日吐出的瑰丽霞光侵蚀。

    朔风吹着满山林木,瑟瑟作响。虽是早秋,邙山下太白原上已经黄了半数草木,在金光里更是一片昏黄。

    牧人挥着鞭子,驱赶着牛羊缓缓地行下山去,哼着邙山一带古调,“北邙山上土,尽是洛阳人旧墓……何处多白骨?今古北邙山下路……”[①]

    远远地,荒野里出现一座简陋茅庐,牧人便让牛羊先停了下来,自己走去。

    到了近处,却见柴扉前坐着一个麻袍人,一旁的岩石上还有个衣着繁复、俊逸非凡的人。

    北邙山一带民风淳朴,这面相粗犷的牧人冲着麻袍人哈哈大笑:“今天我来这里时,竟然碰得上你这家伙,难得难得。给,这是今天给你带的吃食。”

    牧人从背上的大口袋里取出几捆肉干、一袋蒸熟的粟米递过去,一边又打量了一下旁边这生人,笑侃道:“这又是哪个?不会又是位‘王子’吧?”世上也没哪个王子会这么落魄。

    那麻袍人摘了兜帽,接过来,只淡淡道了声谢,并未搭茬。

    牧人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大笑:“那他这位‘王子’可比你像多了。我兄弟死前托我关照你,只是这都入秋了,我看你尽日空想,也没啥正事,不如和我学游牧吧,也好攒点积蓄,冬天的邙山可不是这茅屋捱得住的。”

    他倒难得,只说‘空想’,还没尖刻地直道‘妄想’。

    而麻袍人自始至终也就只对他道了声谢,其余一言未出。牧人只得摇摇头,赶着牛羊走了。

    冷景目看着山下远行的牛羊,北风吹得松涛阵阵,远眺可见,洛京已有了零星灯火。他最后一名护卫草草收埋在邙山,这里因故也是他一个落脚处。

    冷景目把肉干拆开,放在火上烤了烤,掰开吃起来。却见一旁一直静默的赤帝竟也伸手取了块肉干吃起来。

    见了冷景目古怪神色,赤帝道:“这刍灵术的陶俑身需要的息土,一旦附灵之后,就和真的人躯并无不同。孤自然也需饮食,需睡眠,会流血,会死亡。只是身躯和魂魄间联系不像生人般紧密,五感更为迟钝。”

    “那待陛下夺舍后,这迟钝症状也会一并解决么?”

    “自然。只要那躯体确实是与孤相契合的灵脉。”

    冷景目思虑着,又道:“虽说五行灵气皆同天地源流……可千年过去……”

    赤帝语带讥嘲,轻描淡写道:“你的疑问,不仅是在质疑我的论断,也是在怀疑你自己的努力。”

    赤帝口中说的乃是古音,声调音韵都与如今神州上通行的官话截然不同。这千年前的话语是死者从幽冥里带出来的回响。

    各国掌祭祀的灵官历来都会些古音,冷景目多年浸淫古道,更是可以熟练使用。赤帝虽仍是说古音,可冷景目发现这短短数日间,赤帝恐怕就已经学会了当世的语言,但他不知为何仍不改口罢了。

    对于这位历史上声名狼藉的凶残末代赤帝,他虽是主导者,却总感到隐隐的不安。

    借着这由头,冷景目试探道:“是我带累陛下吃这等粗劣饭食了。只是,陛下这身冠冕,若到市井、江湖间,未免太过打眼,届时还请陛下另换了当世的轻便常服?”

    冷景目小心打量着赤帝的神情动作,手暗中扣住了星盘。只见他五官许久都不曾眨眼动弹,他似乎一直留有一丝难以去除的人俑的僵硬感,更显得叫人猜不穿喜怒。但是赤帝只是无波无澜地答应了。

    西山一衔住了太阳,日落天黑也就是眨眼之间。天色已经湛湛然,明星璀璨起来。而南天正中,只见天上那处令人不安的奇异天象如常。

    在识得星官的人眼中,这时东方七宿的星辰连成的苍龙正张牙舞爪在南天,而在这条苍龙的腰尾位置的心宿间,明亮的大火星边,却见暗红的荧惑星也徘徊着;而更骇人的是,竟还有一颗莫名而来的赤白色客星和这两颗星三方对峙成“品”字,又璀璨无比,芒角四出,相形之下令原本的亮星大火、荧惑都黯然失色。

    赤帝负手站立,看着这异样的星空沉思。冷景目则拿出演卦的星盘,道:“自上次寻找那火灵无功而返,便连日阴雨,现在也是时候再为陛下起卦看看是否再有对方踪迹了。”

    冷景目在那早就择好的邙山地眼处盘腿坐下,闭目定神,灵脉中水灵运转,额间、手间不自觉地凝出细细水露,而那星盘上的旋叶也和他呼应着,无风自动,飞转起来。

    冷景目放任神思顺着这漫天星辰,以及此处与洛京相连的地脉,细细查探,仿佛有无数灵丝从地脉中延伸向各方。

    星盘正飞转运作间,却是异变陡生!只见旋叶忽地一阻,仿佛被生生钳住了,阻塞的灵气一时暴涨,赤帝皱眉看向冷景目。

    冷景目只感到刹那间,仿佛有一道强劲灵气顺着那散开的万千灵丝中的一条,逆流着溯源而来。随即灵气一冲,冷景目心脉剧震,倏地睁眼,吐出一口鲜血。

    眼见得灵气要再冲,赤帝眼疾手快地打散了这星盘与人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