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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谶纬

    而另一边,蓟宣才推开法阁的门,却听见“哐啷啷——”的巨响、噗嗤噗嗤的扑翅之声,吃了一惊。

    只见室中被布置成了一个灵符阵,师衡远正趺坐于中,眉头紧锁,额上冷汗直下,正调息定神。而周围的符纸已有半数被灵流冲散了,凌乱不堪,刚才的响声,正是屋角一盏被掀倒的铜灯架。

    而一只白鹤稳稳落在梁木上,曲起细长的脖子啄了啄自己翅边的雪白羽毛,好整以暇。

    蓟宣忙上前收拾,“老师这是在和谁对垒?——难怪前日教我往城中四下布副阵……只是老师这还是败阵了?”

    “败阵到不至于,他那边必定没我这般轻松,指不定还受了伤……正是那北虞废太子冷景目……可惜了,”师衡远微微吐息纳气,叹道,“这冷景目果然不愧是曾经统辖北虞灵官的人,于灵气推演上,真是天纵奇才。我倚仗此处古阵法,又在洛京布下四象副阵,占尽地利;而他躲在北邙山上,不过一人观天象、察地理罢了,竟还能在甫一交锋中,远远把我的阵打乱了大半。”

    蓟宣见他确实无恙,而一边羽屏也波澜不惊,才放下心来:“师掾是否过誉?他身边可还有个南离的古帝啊。”

    师衡远道:“南离一千二百年前便已覆灭,一千二百年,今世不同以往,灵气衰退不说,岁差累积下星空也早就变了样【注1】。其人便是真有通天之能,也是龙困浅滩罢了。”

    蓟宣沉思了下,道:“正好,老师还未和我剖析过此事,蓟宣十分想和你仔细请教一番。”

    两人收拾了法阁,往外走去,羽屏也跟着他们走。夜色渐渐深邃,蓟宣边走边问:“我还从未听说过这等能召死者还阳的术法,想来也必然是禁术。有借必有还,这等阴邪术法,必然代价不小。但照老师所言,冷景目此举,似乎也只能在这荧惑守心的星象上大做文章了,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师衡远对自己这弟子务实的心性了然,道:“蓟宣,你不是知道大梁如何起家立业?”

    蓟宣默然点头。

    “也正是因为当年预兆兴旺的岁星在河洛一带的分野……不过这谶言如何风行起来,倒也值得玩味。”师衡远摇头笑笑,轻声喟叹,“谶纬之学,真是防不胜防。大约现下也是流年不利,万事都扯到‘火’上,你大约还未听说,东艮观台的邹贤人被捕下狱了,罪名是妖言惑众,毁谤社稷。只因他按自己阴阳五行的学说推算,宣称当今乃是火德当兴。”

    蓟宣听了,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道:“天下五行灵气循环衰长,本就是天理,东艮虽是尊崇木德,可史上也不曾听说过这般文字狱。这可真是荒诞,邹贤人著作等身,竟然这般冤枉入狱,就没什么后续?”

    师衡远亦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哂道:“还能有何后续?炎炎七月,还真能落霜飞雪不成?若真如此,反而是他自己的五行学说不攻自破了。”

    “这消息便是那央独所带来的?”

    “不错,他自称因为师父冤狱,离开了东艮观台,来投奔我大梁灵台。蓟宣,邹贤人虽是先哲,接五国天文机构传承的辈分来看,我与邹贤人却是同辈。历来隔着娑婆境,也从来没比较过,你何不让为师看看,你这一代彼此相较如何?”

    蓟宣道:“我会去找他的。”

    远处宫灯边似有飞蛾扑火,烧得劈里啪啦,令人心神动荡。

    羽屏已拍拍翅膀,翩翩欲飞,要回曲沼睡觉去了。师衡远抚了抚它的脖子,“师某今日多谢你看顾了。”

    把羽屏送回了曲沼,这对师徒又散了一会步。早秋的夜,露水未成,还有着夏日的残热,清朗夜空长悬着一条荧荧星河,万千繁星点点,落在鉴池的清波里,落在两人瞳孔中。蓟宣望着夜空,望不穿那渺渺星河外无穷的宇宙,心中由衷地感到敬畏。

    此刻已是酉时,这怪异三星已经向西下行了不少。

    “老师,若说谶纬,那这客星、荧惑、心宿二的星象,到底所指为何呢?”

    师衡远反手搭着拂尘,叹道:“我也不过是管窥蠡测罢了。大梁说这是自然天象,无咎人事;东艮必鼓吹这客星是大梁灾异;冷景目必要说这是荧惑星要取代大火而通天子明堂。天人感应,不过是各方有各方的说法罢了。反倒是应五行起卦,卜得洛京中也火灵藏匿,倒似乎各方都意见一致,全数出动了,可最终不也没找出个结果来。视祲司往往是虚名罢了,不如修订历书要紧……”

    他叹道:“天上玄异之事,或许真是警示吧,可终究,哪个凡人又能说得清呢?那师某实在要谋求拜此人为师。”

    蓟宣道:“邙山需要查探吗?”

    师衡远道:“派些人便是,但冷景目必定早已离开了。这一个人就如同散水入江海,抓也抓不着,这一次不过给他个警告。我们就看看他有多大能量,等着见招拆招便是。对了,今日入泮礼办得如何?你来找我时似是面色不豫,是为何事?”

    蓟宣这才想起这事来,脸色一白,他今晚梦里怕都是画不完的符了:“老师,今日灵台的缩地阵塌了,整个阵网都瘫痪了。我得向您告假七日去整修。”

    师衡远一时失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蓟宣面无表情道:“众学子争道去听元侍郎的讲话,缩地阵过载了……”

    他说完又忍不住愤愤加上:“这帮人往年入泮礼的讲话就没见这么积极过,这还不是看元大人来了,想攀关系图谋到朝堂的进身之阶罢了。灵台本身清虚研学的地方,哪来的如此歪风邪气!……”

    此时快辛时了,三星将落。

    今日是入泮礼,取凡初入学,本该去找他一晤的。可这不省心的家伙现下当真到灵台来了……蓟宣又有些恨其不争。思量一番,蓟宣还是折道先去找那邹贤人的徒弟。

    央独尚未被正式授予职位,只在夜间以交流之名,由下吏掌着灯,在灵台的历书局内参观。

    “阁下远道而来,在灵台数日,不知可还安歇?”

    央独闻言回神,转身看向来人。而来人也打量着他。

    央独约莫二三十,方巾青裳,面容成熟而显得精明。央独道:“灵台招待周详备至,而数日来所见灵台历法,颇有独到之处,更令央某叹为观止。阁下是?”

    “在下蓟宣,仅是目下灵台一小小少监罢了,师掾是我授业恩师。请问阁下能否明言这所谓独到之处呢?”蓟宣追问道。

    央独搁下手中几页历书,面上有兴奋之色,侃侃道:“大梁灵台与东艮观台已分流数百年未曾往来。现今的灵台历法,比起观台历法,更少了几分五行之理、也更少依赖地上物候,反而更加强调了日月位置之变,是名副其实的阴阳合历。而灵台观测二曜五纬【注2】的仪器与数据,更是精确先进,令人激赏。不知蓟少监有何贵干?”

    此人腹中倒确实有些东西,蓟宣心道,从袖中掏出了一条彗帚。

    “并非要紧事,只是听闻央先生尚有一名学弟,灵力深厚罕见,”蓟宣握住这彗帚,链子下方的彗石光芒一闪,霎时间琥珀般黄光、赭石般暗芒盈室,而那彗尾分流、拉长,彗发如钩如拂。“敢问邹贤人的弟子,如在下这般,较之令师弟如何?”

    央独却有些惊愕,凝目沉思,道:“这般土灵脉,这般年纪……蓟、稷,阁下是中稷后……”

    没想到这人倒是联想丰富,洞察入微,蓟宣打断道:“不知央先生看出何事?”

    央独于是笑道:“蓟少监灵力亦是非凡,然而央某不得不说,我那学弟的木灵力,却是更胜一筹。”

    蓟宣收起一抹憾色,叹道:“东艮人才济济,只是,先生这些日子应该也参观过我灵台的符阵?”

    “土灵,原来如此,这缩地符阵原来是蓟少监的手笔。央某不得不说大梁于灵符一道上,巧思妙想可谓一骑绝尘,东艮追之不及。”央独拊掌赞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蓟少监实在无需拘泥于灵力深浅。恕央某直言,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织河、烟江都从东艮流入东海,地势使然,灵气下沉,东艮人占了灵气上的便宜。天下若是评出灵力第一的人,那必然是在东艮。”

    蓟宣笑笑,不置一词。若是在从前,这话确实不假;可眼下,有个死人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