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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同声相应(2)

    两人溜进肯善堂里,这大早上的恰好没什么人。万声带着他到了一把瑟前,从头拨到尾,见音调已正,便又掏出一些小纸片人。瑟有二十五弦,五音的宫调式定声。他把这些小纸人一个个都放在各弦上。

    然后他随手弹了商音,却见除了所弹的商弦,还有少商等等隔了四音的弦上的纸人都跳动起来。

    孟灼因惊异地看着五个纸人彼此相应着跳跃:“奇了……”

    万声道:“商与少商虽然音高不同,可是也会应声而震。丝弦金石,皆能共振。就是因为它们正音相同……你可以理解为振动的方式相同。洛京东大街上那口铜钟和白马寺里铜钟会相应也是如此……”

    孟灼因恍然:“‘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啊!挺好玩的,但是你钻研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们就是因为不学,所以不知道,所以贬为无用!”不料万声忽激动起来,“也没个人认真作传,有多少先贤的事迹、技艺都散落到处,埋没尘埃了!耻不能为往圣继绝学啊!我随口便能讲这大用,东晋时的陈遵造江陵金堤,他使人打鼓,通过听声估计山高,据此在旁边修筑堤防[①];《墨经》里用于侦听敌情的听瓮,其变式现在还在军旅中使用……”

    孟灼因擦擦汗,插口打断道:“贤兄博学,愚弟实在叹服……万兄,如你这般不是去工部比较好吗?”可惜来了灵台。

    提及此,万声转而恨恨道:“我本来天地自由行,可恶那隔壁李狗蛋儿,我与他无冤无仇,他却上衙门举报我观星!”

    “啧,这般恶邻……”这年头的邻居都怎么了?我家隔壁的也是。

    “可不是!倒霉撞着这么个李狗蛋,之前就是,天天半夜三更砸我家的门……”

    “贤兄当时就该报官,早点把他抓起来反倒没后来这破事儿了。”

    “我也悔不当初啊!只怪我当时懒得理他,继续敲我的钟去了。”

    “……”收回前言,自己这同窗是不是少点东西?

    孟灼因道:“那令尊令堂?”应该很庆幸这么个活宝被拘走了吧。

    “我没见过我母亲,总角时慈父见背……”

    孟灼因不料他这般身世凄凉:“啊,请节哀,恕我失言……”

    “这么多年了还哀什么?”万声随手从刚才路上采的一把草梗里抽了根,在嘴里嚼起来,孟灼因没吃过,不知他口中是苦是甜。

    “我幼失怙恃,后来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但前几年已内艰。我自此无牵无挂,游学各地,一直做的木匠活计,兼替人抄书、代写文章,今年才来的洛京。”

    万声似是追忆起来,“先父,是位绝世的巧匠……”

    就万声这张尖酸刻薄嘴,居然也能冒这样的好话,孟灼因好奇地听他往下讲。

    “他曾经刻了个木头人,手上握个碗,放在沁州市集处,能自己行乞,碗中装满钱时,就会触发机关,叫声‘布施’。许多人为了听这木人说话,纷纷掷钱,往往每日可盈数千铜板。可惜他撒手人寰时,我还没把他本事学一半呢。”万声叹了口气。

    “我现在已经知道如何设计那些机关,却仍然猜不透他当年如何模拟人声……不过如今我能用留声符来狗尾续貂,也算是弥补了一个遗憾。”

    这弯弯曲曲的路上,是进步邪?是退步邪?有时候后人还在苦苦追寻前人的脚步。

    聊了许久,孟灼因忽然想起来一桩困惑,于是道:“籁已,你见多识广,我有一事想要讨教……”

    “贤弟直说就是,客套啥呀?咱俩什么关系……”

    孟灼因无语,这么快就咱俩什么关系了?半个月前就是同舍生了,也没见你给点好脸色瞧。

    不过,孟灼因看着滔滔不绝的万声,想到钱屠户、莫更人,其实再落落寡合的人,也会想要个朋友吧?人毕竟难捱孤寂,多数还是群聚;话毕竟不能总憋,胸臆还得常抒。

    “最近夜间观星,见心宿间……”

    “没错,就是荧惑守心、客星入明堂啊。”

    他神情自然得让孟灼因怀疑自己耳朵出来问题。

    万声嗤笑道:“你不会还真信那什么天降灾殃吧?命自己作,福自己求,天外星宿和地上人事,哪有什么必然关系?”

    孟灼因疑惑道:“可若古往今来,但凡发生了这种天象,大多都出现相同结果,那我觉得这种星占就是可信的、可以预测啊。说到底许多的道理,如算学那般可以验证、绝无异议的到底较少;许多东西无法验证,不都是凭累积的经验吗?”

    万声就更是捧腹了:“首先,你以为他们说得有多准?那都是因为未应验的,便似风过无痕,谁还会特意留下记载?你看到的大多数是幸存的瞎猫碰上死耗子典范。”

    孟灼因将信将疑,万声则继续道:“再者,几百年来,灵台都是服务于皇权了,你以为记录能有几分真?有肆意捏造天象中伤对手的,有刻意散步天象谣言的……尤其是晕、彗星等不能复核的天象,作伪严重。不然你以为有了灵台,为何还要在宫禁中另设翰林天文苑,以对比占测结果?”

    “成王败寇,为了各种目的歪曲天象的事简直不胜枚举!我便拿最近的奇异星象来说吧,你知道五星聚舍吧?

    “‘舍’即‘宿’,就是五纬共同处于一宿中或是比邻,自古是最为吉利的罕见天象,占辞‘致天下’,王者有至德之萌,则五星若连珠……

    “其实十年前就出现过,可是无论大梁还是北虞都毫无记载。”

    “难道这些星官都是瞎子不成?”,万声嘲讽笑笑,“自然不是。只因为当时的大梁是邓太后新用事,而北虞朝政也被把持于王后和王女手中——五星聚舍的大治之像,怎能出现于女主当权之时呢?所以后来全部不得予以记录。呵呵。”

    孟灼因心中再生迷惘,万声说的又和他以往所知不同了……

    “籁已,你纵然不齿这星占,可灵台也不止这一科,你何不随遇而安呢?确实历算也能裨益民生……”

    万声看着他摇头笑了,这小孩还是太天真。“制历有益,那改良桔槔、耒耜这些农具,勘察水土之质,不是更有益?如今的灵台,灵官是名存实亡,而日官星官,也都是王权仆从罢了……

    “万民一样戴天履地,为何不准庶民学习?这般视天学为禁脔、愚弄国民!上古时代,人人皆知天文!‘三星在户’,‘龙尾伏辰’,都不过是妇人孩童的歌谣罢了。天上不少星官,其形象本就是庶民百姓所取,如杵臼鸡犬……”万声言语中无尽讥刺。

    “你现在明白了吧?——这所谓天学、显学,不过是剥夺了黎民众庶的知情权罢了——你手中厚重的星占书,其实浅薄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