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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同声相应(1)

    这日早上无课,孟灼因乐得做个闲人,一个人在监学里四处转悠。

    监学和灵台挨着,但两边是隔开的,只通过两片树林子相连,鸣蛩林属监学这边,薤露林属灵台那边。两片林子相连处就像葫芦的细腰,中间有座巍巍阁楼,唤作石渠阁,便是蓟宣口中灵台收藏文献古籍的石渠阁了。

    孟灼因惬意地听着鸟鸣啾啾,鱼跃发发,慢悠悠从鸣蛩林踱步到曲沼边,就又听见了悠远的钟声,“当——当——嗡——”。他心道果真是行乐觉日短,似乎是刚刚才响了钟,这么一会竟然半个时辰就过了。

    孟灼因走着便路过了敲钟堂,不经意间一扭头,只见那口悬钟旁的人,不是万声又是谁!万声则全然没注意到他,弯身往大钟下钻,又钻出来,竟然扬手又是一推撞槌。

    “当——当——嗡——”

    ……他现在明白刚才怎么觉得钟声快了呢。

    噫吁嚱!他们早上虽然没课,其它学子却有啊!这人发什么神经在这乱敲钟呢!孟灼因心道,我还是赶紧走,免得被人打在一块……

    他迅速溜出敲钟堂的小院,还没走几步,却听见远远大叫:“……是何方竖子!哪个班的!胡乱撞钟!出来领罚!”

    孟灼因情知不妙,干脆换了个方向,跑几步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然后回头冲那跑过来的助教说:“……学兄,快!那撞钟的往那跑了!老师上课听见乱敲钟,教我来看看,那我就赶紧回去啦!”

    “多谢!”那助教果真信了他指的方向,匆匆就过去了。

    好险,孟灼因擦擦汗,还好小生演技精湛。

    真是服了同舍这个鬼人……孟灼因又走进那敲钟小院,这回万声注意到他走过来了,瞧了他一眼,又继续看钟。倒是没离开去,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援手才给了他点面子,还是不舍得这口钟。

    万声专心致志地钻到钟下仰面看里头钟壁,口中还呢喃着什么,面带疑惑。

    “万兄……”

    就见万声忽地像是想通了什么,面上一瞬光彩焕然,嗖地钻出来,又是一撞!

    “嗡——”

    ——看来没走还是舍不得钟。孟灼因这回彻底五体投地。

    片刻就又听见外面哒哒一群人的脚步声,孟灼因心道不好,刚才他胡乱指的方向通向鸣蛩林,那助教估计一问守林翁就露了馅。

    现在一出院子门去铁定被抓个正着,可院子里又草木稀疏,无处躲藏,正中一个亭子悬着口大铜钟,最里面则是一间上锁的歇山式顶的废屋子。孟灼因心中焦急,早知道刚才溜之大吉,都是因为折回来想劝这人,真是惹火上身!

    谁知道这鬼人还会继续敲!孟灼因瞪着万声,看他待如何应对。

    只见这家伙不慌不忙,掏出一根弯得十分有型的细铁针,伸进那屋子的锁钥里捣鼓两下,锁就开了……孟灼因想起初见时他‘打铁’的样子,真是为之绝倒,原来是这么个用途。

    那急促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恐怕没几步路就要冲到院子这边了。

    “还好你不是真的有头无脑,还知道留了后手……”

    孟灼因正准备进屋子里躲藏,就见万声灵活地踩上屋子旁边一些杂物,蹬上院墙,手一攀,人一转,三下五除二就翻上了屋子顶上,跟只猿猴似的。

    孟灼因看得瞠目结舌,是他愚蠢了,他还真不知道这开锁原来还只是一步调虎离山计。

    那逼人的脚步声又更加急了、近了……

    孟灼因在下边急得打转,万声二十出头,身量本就比他高上不少,再加上身手敏捷才上的了屋顶,他却是没法……

    就见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从屋檐上伸下来,还有万声脸上无奈的不悦。

    ……对,无奈的不悦。孟灼因想了想,还是这个词最贴切,之前他以为的那种嫌弃神色,其实并没那么对人有针对性。万声似乎往往只是觉得被打扰了,很烦,然而却无计相回避,烦躁就被磨成了无奈。

    孟灼因这么被万声拉上去之后,倒有些惭愧了,这次好像也确实是自己多事了。

    敲钟人和三个助教冲了进来,只见院子四下无人,那鲸头撞槌还在兀自晃荡,而屋子虽紧闭但锁已经开了,立刻道:“快进去搜。”

    孟灼因趴在屋顶青瓦上,小声道:“万兄,多谢你了。”只听见旁边人道:“草字籁已。”

    孟灼因一时惊讶,他居然肯主动告诉表字了。其实这人也没那么难相处嘛。

    趁着那几人进了屋子搜查,万声又伶俐地跳下屋顶,然后张开手,把跳下来的孟灼因接了个满怀。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从院子出口溜出去,全身而退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万声掏出本小札记,一边走一边拿笔不时记点什么。到了曲沼边,就直接坐在水边草坡上,低头刷刷写字。

    孟灼因正想没话找话呢,却是万声先开了口:“你知道编钟和刚才那圆钟有何区别吗?”

    孟灼因微愣,“莫非你是想铸钟?”

    “胡说,你见过编钟吗?”

    孟灼因诺诺,“我还没亲眼见过,只听过‘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他感到快要接触到今天敲钟的怪异举动的缘由了……

    万声踌躇着道:“肯善堂里有八音乐器,你得空不妨一观……我近日沉迷声学,编钟发声短;而那种撞钟则声音悠长,嗡音绕梁不散,连击的话会互相干扰,不能作乐器……”

    “……所以这是何故?”

    他二人边说又边往肯善堂走,万声翻着自己那本札记:“梦溪丈人[①]在笔记里总结过,‘古乐钟皆扁如盒瓦,盖钟圆则声长,扁则声短,声短则节,声长则曲,节短处声皆相乱,不成音律’。也就是说,这是因为编钟和圆钟的形状有异,编钟都是个扁圆样儿,发出的声音短促……”

    “——但其实沈梦溪说得不全面,呃,也说得浮浅。不止是形状,编钟表面,还有很多突……乳突棘突,而圆钟一般没有;二者内壁也有所差异……”万声似是甚少与人说这些,一开始说得磕磕绊绊,但很快就自然了,“说他浮浅,是因他还没说出本质,钟属金音,编钟声短,是因为编钟振动阻碍大;而圆钟振动更轻易——而且你见了就知道,编钟一般挂得更牢,而圆钟可以轻易晃动……”

    孟灼因越听越迷糊了,说的事情可以理解,但放到他嘴里一说明原因,怎么就古而怪之、怪而古之:“慢着,声长?声短?振动?……”

    却换作万声古怪地看他:“……你不会不知道万物缘何发声吧?”

    孟灼因窘道:“物体相碰撞发声?……是气经过了孔窍?风吹过洞穴就有呜咽声响……呃不对,那是物体振动?……唉,我一时实在毫无头绪。”

    万声摇头叹气,“是又不是。不妨从人说话开始解释,《论衡》[②]就讲过,‘气括口喉之中,动摇其舌,张款其口,故能成言’。笙箫管乐也是如此,管腔就好似口喉;口吹气、手弄笛孔,就好像动口舌。这里头提到‘气’、‘动’……”

    “那我这样是怎么回事?”

    万声大惊失色地盯着孟灼因的肚子,他分明口齿未动,这里却多了个说话声。

    孟灼因继续用跟莫更人学的腹语讲道:“莫慌,是我啊,你听过腹语吗?”

    万声转惊为喜,兴奋搓手道:“‘肚仙’?哈哈,我就知道这稗官所载必有机巧,哪里是什么巫鬼作法!说来听听?你是如何为之?来来,告诉我吧……”

    面对这样一个家伙,很难不被他的激情所影响。“其实小弟也就是个半吊子,我就是发声时肚腹用力,努力让声音往下走……”

    “是了,人说话多是声音上行,经咽口鼻三腔共鸣……下行……下行亦有胸腔、腹腔啊!真是奇妙!

    “打岔了,以后再有劳你多给我演示一下……现在继续说刚才的声从何出吧!《化书》[③]有云,‘气由声也,声由气也。气动则声发,声发则气振。’算是给气、振、声做了个好的概括;不过宋奉新[④]说得更为精彩!

    “人声‘出由肺腑,调由唇舌……然必取虚空之气掺和而能成’,说得比前几位古人简明多了。

    “他说,‘声之生,不在矢,不在鞭,不在弦,不在帛’,‘以形破气’‘气之一动’,最后‘急冲急破,其声方起’……总之,声是由于急促地冲击气形成的,物体振动,而气相应之……如果说声是仅仅由物体发出,你只要用土把那边那圆钟填起来,再敲声音就绝对变了,便可知事实并非如此了……”

    嘴上不停,脚上也没停,这么一会已经看到了肯善堂,万声讲得眉飞色舞,孟灼因却没忍住打了个呵欠,惭愧找补道:“籁已,你平日就研究这个吗?”

    “什么叫‘就研究这个’?万物之理,这不有趣吗?”万声忿忿看着他,“天哪!你,你,你连那些破星经都看得下去……此道如此生动、如此真趣、如此深刻!你居然视而不见!别是读他们那些天学八股读傻了吧!”

    这家伙的嘴一样的让人汗颜。

    万声像个推销不成,反被诋毁的思想贩子,咽不下气,转念又道:“来,带你去看看‘声学之至要妙处’[⑤]——同声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