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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当死亡来临时(4)

    2022.10.23周日晴当死亡来临时(4)

    今天还是重新发一篇很久以前写的文章,那些关于死亡的回忆。

    回忆,都经过了岁月沙石的过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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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往事,天边流云之一:父母亲

    (2009-12-0217:28:41)

    (本文曾经写于4月初,清明到来前夕。作为《少年往事,天边流云》系列的第一篇,重温少年时代那些贫困、温暖、饥饿、快乐的日子。)

    周六就是清明。每到清明的时候,总有一大堆飞花柳絮般的记忆开始苏醒,开始满眼飞舞。这二十多年来心底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几乎从来没有在清明这一天,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虽然每隔一两年,总会在夏天抽空回老家去看看,但也就象屁股着了火,大都只住上一晚就走了。

    所有关于清明的记忆,似乎总和死亡和悲伤有关,却又似乎不是。时间能抚平伤痛,能模糊脸庞,能筛选那些记忆的片段。

    对于母亲的回忆,非常少,一格一格的记忆底片里,母亲的影象只出现了间断的几次。我甚至已经回想不起来母亲真实的脸,应该很瘦削但美丽的脸。姐姐总说年轻时我的脸,是和母亲一个模型雕刻的。母亲矮矮的,弱弱的身体,这大概和母亲常年生病不能治愈有关。母亲健康的出去串门走动,记忆里只有一闪而过的一两次。一次是带着大约六七岁的我,在一个小河边,温暖的阳光,寂静的石桥。母亲和一个熟人就在河岸上聊着天,那段聊天的时间似乎无比之长,我打断了母亲,我问“妈妈,我们可以走了吗?“母亲回答我“一会儿就走,就一会儿,好吗?“于是我继续了似乎无比之长的等待,岸边的莺条树,弥漫着浓烈的一些气味,几只麻雀,远远地边警戒边觅食,最后我终于搞不清一个问题,只好仰头问“妈妈,'一会儿'是多长啊?“

    还有一次,就是母亲带着八岁的我回娘家。翻过村庄背后一座千米高的大山,羊肠小道上的那些横枝斜条,似乎总是特别喜欢抚摩我的脸。下山似乎只要屁股坐在地上,顺着小路一滑就到了,母亲的娘家也在一条很小的小河边,两三根原杉木一搭,就成了桥。记忆深刻的是,大山挖出许多的山洞,每个洞口都有军人把守。当然,军人身上最吸引我的,是他们帽子上的那颗鲜红五角星。我赖在舅爷爷家的地上打滚不起来,终于换到了一颗五角星,似乎那颗宝贝般的五角星,能让一切都变得满足。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10岁,我矮得扶不到棺盖为母亲送行。于是我被抱上母亲的灵柩,坐在龙杠上,龙杠上还有一只大公鸡。我抓着粗粗的麻绳保持平衡。在母亲最后一次穿行在村庄的各条路上,和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告别的时候,不知道母亲是否特别眷恋她最小的儿子或者是想要表达这样的眷念,我的右手食指被麻绳紧紧地勒在了龙杠上,疼的我直哭。这种疼痛,二十七年来没有消减。

    母亲的身世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团,甚至对于母亲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谜团。我曾经反复听母亲说,每次回娘家,就象坐在一盆冷水里。我一直不明白这样的意思是什么。后来知道,母亲生下来的当天,外婆就去世了,三天后,外公也去世了,两副灵柩是同一天出殡的。所以母亲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安息在哪里。几经辗转与变故,母亲渐渐长大与漂泊。那些与母亲有养育之恩的亲人都渐渐不在,这也大概是母亲感觉娘家仿佛一盆冷水的原因吧?

    去年我回老家的时候,去看望根叔,是根叔才使得母亲和父亲认识,根叔也一直称呼父亲为哥。那天去看望他的时候,听说已经病了很久,大概我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根叔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很愉快,气色也好,虽然略咳嗽和很消瘦,但说话还流利,思维很清晰,我顺便了解一些久远的关于母亲和父亲的一些片断。夏天的日头很暴热,屋里却很荫凉,自然的微风,无声息的吹过,仿佛要努力吹去蒙在记忆中的那些灰尘。下午我赶回上海,车未到沪,就传来根叔去世的消息。

    母亲唯一留下的一样纪念,是一顶黑色绒帽,缀着一朵四瓣小白花。这顶感受过母亲经常剧烈头痛的黑色绒帽,和我那颗童年的红色五角星,都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痕迹。

    关于父亲的记忆就很多,而且似乎就发生不久,记忆的颜色甚至都很新鲜,没有那些恍惚和叠加,显得很温暖很清晰。

    在一些安静的夜晚,或者夜晚醒来,我总是会想起看过一场简陋的露天古装戏或者是一部什么电影。散场时,我总是已经昏睡在父亲的宽厚肩膀上,随着父亲的节奏,似乎漂浮在醒和梦之间,托住我屁股的那双手,暖和而坚硬,那些睡梦间的感觉,和一路陆续回家的人举起的葵杆火把融合在一起。

    父亲最大的愿望和成就,就是要把老房子拆了造新房子。造一栋新房子大概是每一个男人一生最大的一件事,尤其在乡村更是如此。我不知道父亲为此准备了多少年。但是当父亲确定告诉我们,会在某个时候告别宽厚的泥土房而住上砖瓦房的时候,我不知道该高兴的相信还是不相信,因为贪嘴想买一根5分钱的冰棍,我每次翻遍家里的抽屉,喜悦的时候却不多。

    但是父亲秋收后就开始上山去砍柴,有的时候,姐姐和哥哥也会去,每人每天要砍两担柴回来,把柴站立在田里,自然的晒晒干,这些柴最好的就是竹子,所以,父亲总是到很高的山上野竹林去砍竹,因为,只有这些竹子,烧起来火大而旺,这样才能在砖瓦窑,烧出最好的砖---青砖。这种颜色发青的砖块,相互敲击时发出很清脆类似敲击金属的声音,而且也摔不碎,比起许多人家建房用红色的砖块,青砖就是最好的上等品。父亲似乎砍了漫长近两个月的竹柴,肩膀上总是带有血迹。当柴已经准备足够的时候,父亲就和一些人在自家的田里,挖黄泥做砖瓦,我只能记起一整块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搅拌好的熟黄泥,被高高举起,狠狠的砸进砖瓦模子里,然后一排排整齐的砖块瓦块在那里舒服的享受阳光。最后就是把砖瓦一块块的送进窑炉里,旋转楼梯一样垒叠起来。然后封窑开始烧制。普通的红砖需要三天三夜,青砖需要七天七夜不间断。于是窑场里的竹柴之间,就成了最好的捉迷藏地带。烧制青砖的时候,还要定时从窑顶洒水,火力的大小均匀等等都很关键,我见过一些人烧出半边青半边红的砖块,因此,父亲对于能否顺利的烧出一窑他最满意最好的青砖是十分在意的。窑顶很暖和,烧竹柴的窑洞口也很暖和,那几天父亲和姐姐哥哥轮流在窑上烧啊烧啊,一把一把的竹子,在窑里噼啪噼啪爆裂,火花耀眼。时间到了就把整个窑洞封起来,等待里面的余温继续烧制和冷却。开炉的时候,我听到许多许多的赞叹。

    木料也都准备齐了,新房子终于空空的建起来之后,父亲做了另外一件事。为了房子长久的风吹雨淋日晒都能保持新而不旧,父亲就在外墙粉刷的石灰上,打起了蜡。鸡蛋一般大小的一块块蜡,父亲就用它们,磨遍了整个外墙,而且是磨了三遍。这件事情,让父亲非常自豪,近千户的大村庄,也只有他做到了这一点。每次回老家,看到父亲留下的家,我总是一遍遍的抚摸墙面,二十四年过去了,还那么光滑如初,抚摸墙面的时候,似乎我和父亲的手叠在一起,一起滑过。房子里面的地面,是用石灰水泥细沙小石子一起拌好的,地面要硬,所以对地面记忆比我还深刻的应该是我两手的手掌。当全家人都拿着木质棒棰,一天一天一遍一遍反反复复无穷无尽敲打地面的时候,手掌震疼的开裂,我总是敲不了几下,就会跑出去使劲的甩手,但我记忆中,似乎没有看见父亲停下来过。

    当新房子虽然空荡荡但可以放一张床住人的时候,在一个寒冷的腊月深夜,睡梦中我仍然没有等到父亲回来。似乎听到一些声音,似乎又不想吵醒我,声音很低,似乎我感觉自己应该起来但终于没有起来。第二天我在阳光下做广播操的时候,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你应该回去。“我立刻泪流满面,从学校一口气奔跑了四里路,看到父亲睡在自家田里搭起的帐篷里,一块冰凉的木板上。我只有眼泪没有声音,父亲也不再有声音。父亲寒冬里穿在身上的,只有一件白色的单薄衬衫,左肩膀因为前一天帮助亲戚抬木料衬衫磨出了一个洞。父亲的头发有点少,有几丝白头发。那一年,1985年,父亲49岁,母亲去世的第三周年。

    由于风俗,父亲没有象母亲一样,最后一次穿行村庄里那些他熟悉的路,向熟悉的人们告别,而是从最后他休息的帐篷,直接去了母亲那里。

    我和父亲曾经走过那一条深山小道,山高林密,但却留下过父亲的笑容和我们摘吃香瓜的甜蜜。夏天的回忆总和各种树木草叶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我永远无法相信和想象,这一条深山小道边的一口浅浅小池塘,会在半夜里,使我失去最亲爱的父亲。

    也许是天意,也不知道是否是真有天意。父亲去世的这一年,就和我前前后后说了至少三四次“爸爸不能再养你了,怎么办?“

    水似乎总和我的命运有关。老家就在河边,清澈的河水,游动的黄面鱼,孩子尽情的嬉戏,河岸上一棵五六人环抱的百年水杨。这些快乐的回忆里,还是有一些挥不去的宿命。

    我一直听到一些回忆,说我两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掉进姐姐当年小学边的一个池塘里,(姐姐上课去了,大概是让我自己玩),后来一个妇女看见池塘里怎么一件小红袄在漂啊漂啊?用竹竿把我撩起来之后,在爷爷的怀里捂了七天才苏醒,为此姐姐吓得差点没命。所以后来我认定,爷爷可能是最爱我的。爷爷不舒服的时候,他的老兄弟们来看他,偶尔带一瓶罐头之类的东西,爷爷总是悄悄的喊我过来,塞给我一点什么。我对爷爷只有这么一个记忆片段,而且童年的记忆,如果在饥饿时,和食物联系在一起,大概是永难忘怀的。大约我8岁不到,爷爷就离开了。

    到了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一帮同学去一个偏僻的水库里游泳,一个不会水的同学,突然一步踏空掉进了深水区,离我最近,于是我去救他,反而被他一把死死抱住朝水底按,好使他自己能露出水面呼吸,水很深,我悬在水中而踩不到底,他也无法挣上去呼吸。大约一分多的时间之后,我还无法挣脱,但我也感觉不到水底的冰凉,取而代之是全身突然感觉到无比温暖,和眼前的一团亮光。所有生活中经历过的温暖美好的景象和记忆,像胶片一样,一格一格从我眼前迅速闪过,那温暖围绕着我,似乎是愉快的告别。也许是在我生命的最后零点一秒他才突然松手,当我飘上水面,躺着整整半个小时,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虽然我两次水中将死但奇迹般生还,但水还是使父亲与我从此阴阳两隔。以至于到现在,我很少去亲近水。

    老家的村庄地形很好,三面环山,南面群山有一个缺口,中间就是一片平原。两条小河,将村庄自然分成三个同姓聚集地。背靠青山,面临平原,冬天无寒风,夏日添荫凉。从老家的随意一个小山坡,朝平原远远望去,风吹稻浪起,日落炊烟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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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哥儿转了关于回忆父母亲的文章后,突然觉得,老家,似乎跟莫言的高密有点类似,那已经不是一个老家,而是一个精神的乌托邦。

    这样的老家,已经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回不去,也找不到。

    但是,就那么深深地刻印在千哥儿心里。

    包括高三毕业的那次濒死感觉,影响了千哥儿整整一生。

    原来,死亡前的最后几秒,是这样的。

    或者说,千哥儿是真正死亡过的人。

    是的,千哥儿就是那个死去又活过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