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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事要从望京市清远县大蒲洼乡四高台这个小村子讲起。大蒲洼,顾名思义,是一片很大的洼地,这片洼地是首都的分洪区,一条宽阔的排污河从首都流经冀州来到清远的地界,在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后流到大蒲洼这片低洼地区,然后流到清远的东堤头乡,之后又流进冀州境内。清远县的领导们不喜欢排污河这个名字,在建国后把清远境内的河段称作龙凤河。除了大旱的年头,每年夏秋两季,都会有源源不断的河水从上游流下,赶上风调雨顺,河两岸还能种一些庄稼,如果赶上年头不好,泛滥的龙凤河水会淹没两岸大量的农田,让大蒲洼沉浸在一片汪洋之中。

    大蒲洼是龙凤河流经的最大一片洼地,而四高台村就在这片洼地中心,龙凤河在村子北面绕过,村子东西各有一条水渠与之相连。只要赶上分洪或者雨水大的年头,四高台周围会被大水淹没,所有庄稼尽毁,村民只能撑木船外出。四个高高的土台上面都有几十户人家,分别是东边的郭台,南边的张台,西边的韩台和北边的李台。相传,明末清初有四户人家为了躲避战乱,来到这这个地方定居,几百年来繁衍了若干后代,其间也有几户其他姓氏来此落户。据说抗战时期,日本鬼子从远处看到这几个小台子,碍于大水咆天,居然没有进村扫荡。

    这一天是1978年的元旦,农历的冬月二十二,尽管阳光格外灿烂,但天气仍旧很冷,就在这天村子里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

    “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村子有电视机了,晚上七点社员们去生产队院里看电视啊!......”

    生产队院墙后电线杆上的四个大喇叭传来大队长张金贵连续十几遍的广播,洪亮的广播声通过干冷的空气传到了东南西北四个台子上,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人们还记得,几天前村子里来了一拨人,他们在生产队大院西北角立起一根直径一米粗、两米多高的洋灰管子,电焊工在洋灰管上焊了一个带铁皮门的洋灰柜子。这个东西让围观的村民摸不着头脑,焊工也不告诉大家这是干什么用的。今天张金贵的广播让蒙在鼓里的村民恍然大悟。人们看着两个工作人员把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安放在柜子里,并教给村干部调试电视的方法。村民很好奇,不知道这个小盒子能放出什么新奇的玩意。

    晚上天气更冷了,六点半左右,三五一群的村民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在生产队院里。人们大多搬着板凳,或是提着个马札,相见后寒暄着,相互围坐在电视机前。老人穿着厚重的大皮袄,带着皮帽子和棉手套,小孩子们穿着厚厚的衣服,跑起来就像滚动的小皮球,年轻人也穿得很厚实,竟还有孕妇来凑热闹!

    “老婶,您这该生了吧?大冷天出来别冻着呀!”

    “她二嫂子,我在屋里待着也是难受,这回比怀前两个身子都沉,躺着坐着都不舒坦,出来溜达溜达比在家待着强。”

    孕妇是韩台春生家的媳妇,叫刘乃英,侄媳妇德顺家的关心她,所以嘘寒问暖。说实在的,村子里很多人怀孕都没有像韩老婶这么大的肚子,有的人说她怀的可能是对双胞胎。农忙的时候韩老婶天天在地里干活,也没时间让村里的赤脚医生张英给检查一下,到了天冷的时候她就不想出屋了,因为肚子实在太大,没走几步就得大口喘气,而且会出很多虚汗,生怕外边风大闪着。

    众人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谈论着电视机是个什么东西,能让大伙看到什么。韩老婶在一旁溜达,韩春生则在一旁扶着她,他的大闺女清芬和二闺女清芳也穿得像小皮球一样,在人群里和小伙伴们扎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笑着、玩耍着。

    将近六点五十分,大队书记郭永合打开铁柜门,开始调试电视机。开始屏幕上雪花很多,他让张金贵动了动墙外的天线杆,不一会就在这个14寸的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黑白图像,而且慢慢地清晰起来。

    晚上七点整,在音乐的伴随中一个美丽的女子用优美动听的声音播报着一条条新闻,随着一幅幅画面的出现,村民们看到了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情。

    “哎呦!我滴乖乖呦,大冬天穿个短袖不冷吗?”

    “您老不懂,人家那边是夏天,比咱们这里暖和多了。”

    “什么是华侨?”

    “不晓得!”

    “嘿!这个娘们真俊啊!”

    顿时招来一阵哄堂大笑......

    长期封闭的人们看到了外面新奇的世界,第一次感觉天地之广大,感到自己的无知和渺小,不仅年轻人,甚至一些年长的人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甚至萌生了走出村子,看一看大千世界的想法。

    “哎呦,她爸,我好像羊水破了,是不是要生了,不行,你赶紧扶着我!”

    “芬,赶快去人堆里找张大夫,就说你妈要生了!”

    这两口子一咋呼,一旁的人也没心思看电视了,都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问要不要帮忙搭把手。这时张大夫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在询问韩老婶的症状之后,赶忙让春生把韩老婶扶回家,并把外屋的两个大锅都烧满热水。

    张大夫名叫张英,是张台瑞林家的二闺女,小学毕业之后就被张瑞林送到自己大舅子家学医了。瑞林老婆的娘家是中医世家,但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东西传男不传女,所以瑞林老婆对中医一知半解。瑞林的大舅子不仅精通中医、而且对西医内外科都有研究,除此之外,他没有太深的男女偏见,加之对这个外甥女的疼爱,便把自己的医德和医术倾囊传授给这个外甥女。

    张英确实没有辜负大舅的厚望,她用自己所学的本领服务了十里八村,谁家老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他,甚至四外八村妇女生孩子也都找她来接生。说到接生,张英总是建议孕妇们去乡卫生院去生产,但是去过那里生孩子的妇女都说乡医院的小大夫真不如张英这两下子,结果在这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忙得她废寝忘食。但张英从无怨言,只要乡亲们找到她,能给帮忙诊治的她从不推辞,因此在大蒲洼乡她是有名的“张神医”。

    说起张英在四高台接生的经历,不得不提这两次接生。第一是六年前夏天的那次接生。在伏天的一个下午,张台生产队的队员们正在田间锄草。伏天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刚刚还是酷热难耐,一会的功夫就狂风大作、天上乌云密布。队长张金贵赶快招呼着大伙往家跑。张瑞年也扶着怀孕的老婆往家走,因为老婆已有7个多月的身孕,腆着大肚子走得很慢,俩人逐渐落在队伍的最后,眼看着天上几道闪电划过,瓢泼大雨紧随而至。瑞年怕老婆被雨淋病了,暂时让她在树下避会雨,他跑回家给老婆拿雨衣。

    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天空中不时划过几道闪电。瑞年心里特别慌、拿着雨衣飞快的往地里跑,恐怕老婆有个闪失,半路还滑了几跤。当他看到还在树下避雨的老婆后,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下,但脚步始终没敢放慢。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直劈下来,瑞年亲眼看到老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在泥地里连滚带爬地来到树下。当他搂起老婆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他马上把雨衣盖到老婆身上,抱着就往二哥瑞林家里跑。

    当张英看到满身泥水的叔叔抱着昏迷的婶子进来后,她有点慌。在一番检查后,她说婶子恐怕不行了,但孩子好像还有心跳,要马上手术把孩子取出来。瑞年吓傻了,当场就瘫坐在地上,被二哥张瑞林抽了两个嘴巴后才恢复了神志。就这样在二哥家,瑞年亲眼看着侄女用手术刀割开了老婆的肚皮,取出一个浑身褶皱的男婴,然后剪断脐带,控出羊水后多次拍打,孩子终于发出一声啼哭。

    瑞年看着老婆冰冷的尸体,抱着刚问世的儿子,他的眼泪掉了下来,哭得是那么悲痛。他一个劲的抽自己的嘴巴,恨自己为了八毛钱的公分让身怀六甲的老婆下地干活,恨自己让老婆在树下避雨,更恨自己拿雨衣跑得慢,结果让老婆遭了大难......

    处理完老婆的丧事后,瑞年让二哥给这个孩子起名。张瑞林说这孩子命大,将来必定长命百岁、大富大贵,于是起名长贵。长贵没有奶吃,正好赶上韩台春生家的刚刚生下清芬,于是瑞年每天抱着长贵来借奶。韩老婶身体好,头胎奶水又足,干脆把长贵和清芬一起看着和喂养,这使嗷嗷待哺的小长贵从此没有挨饿,和清芬一起分享着甘甜的乳汁。瑞年十分感激春生一家,自此两家关系十分要好,长贵还有两个哥哥,分别叫长青和长存,大姐长玲刚刚远嫁他乡,从此父子四人相依为命。

    张长贵的出生与存活仿佛是人间奇迹,渐渐地传遍了十里八乡。而第二次接生要说郭玉才老婆那次生产。在前几个月大秋农忙的时候,郭台的玉才老婆头胎要临盆了。张英在检查后发现是双胞胎,而且由于孕妇身体特别虚弱,她恐怕分娩时出现意外,就建议去乡卫生院生产,但郭玉才死活不去,差点就给张英跪下了。张英没办法只好给接生,生下来两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玉才看到头胎就是俩儿子,把他可美坏了,除了感谢张英之外,还让张英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哥哥叫郭凡,弟弟叫郭成,寓意是平平凡凡的人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张英接生后嘱咐玉才,说产妇身子太弱,至少半个月不能下地,还要多吃一些营养品补补身体。但这个年月哪有什么营养品呀!玉才每天要下地收秋,没时间照顾媳妇,老婆每天不仅吃不到什么营养品,甚至连像样的东西也吃不到,结果在产后一周下地拿东西时摔了一跤,造成大出血,等玉才到家时媳妇已经休克了。张英赶快让玉才把人送到乡卫生院,结果还是没抢救回来,一件喜事就这样变成了丧事。乡亲们听到这件事都很难过,在帮忙操办了丧事后,纷纷来看玉才和孩子。有的带来一包高粱米或是一包玉米渣,有的临走时撂下了几块钱,孩子没奶吃只能去张台亲戚家借口奶吃,而平时主要喝高粱米或玉米渣熬出粥里的浮汤,真是苦了也绊住了玉才这个大劳力。

    韩老婶这次生产,已经是第三胎了,所以接生没有那么辛苦,当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时,韩春生的眼睛亮了,自己终于有后了,当听到张英说肚子里还有一个的时候,春生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想到了郭玉才。第二个男婴安全着陆后,春生的心从嗓子眼降下来一半,他前前后后问了十几遍产妇坐月子要注意什么,后面他应该干什么,几乎把张英问蒙了。

    今天村里第一天放映电视,韩老婶也想看看新鲜,结果觉病儿后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村民都说这是双喜临村。春生心里虽然很高兴,但一想起玉才家的事,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接下来的一个月,春生根本没敢让老婆下地,他端汤送水,服务体贴周到。出了月子,见到俩儿子又白又胖,媳妇也白白胖胖,悬在半截的心才彻底落在肚子里,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小土房子里,虽然很穷苦,但是很热闹、很温馨、很幸福。

    过年的时候,韩春生赶着生产队的马车拉着一家人去孩子姥家八间房,一来是去拜年、二来是想让叔丈人给俩孩子起名字。韩老婶的父辈有弟兄三人,大伯成家后去首都闯荡,在外面有了营生,日子过得很富,育有两儿一女;韩老婶的父亲排行老二、一直在老家务农,育有两儿三女,后来不幸去世;韩老婶的三伯小时候受伤导致双眼失明,但这个盲人从小聪慧过人,后来在机缘巧合下习得了一身卜卦算命的本领,周边几个乡镇,甚至清远外的一些乡镇、远到冀州的人们都挺信服这位老先生,谁家要是有婚丧嫁娶、动土盖房、起名算命之类的事,都习惯找老人给算上一卦。

    到了八间房,午饭之后,春生和乃英抱着俩儿子先去给大姥爷拜年,大姥爷一家子看到两个大胖小子可高兴了,大舅刘大中、二舅刘大华分别给了俩外甥每人一张“炼钢工人”。之后春生两口子抱着孩子来到三姥爷家。当老人“看到”大侄女抱来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时,顿时来了精神,在问过孩子的生辰八字后,就在自家炕桌上起了一卦,然后嘴里念叨着:“沙中土蛇,土润则生,沙中含金,清水淘之,遇水遇金则吉,二子命中缺水......”之类的卦辞,最后给俩孩子起了名字,哥哥叫韩清洋,弟弟叫韩清泽。

    谈起中国人起名字,自古至今都很有讲究。家境好的人家都会请算命先生测孩子的生辰四柱,通过五行(金木水火土)的旺衰确定孩子名字的喜忌,而孩子的名字一般由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根据算命先生的建议来起。但对于当下的农村,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们的文化素质普遍偏低,韩春生高小(小学六年级)毕业,在家里三个兄弟中算是识文断字的,不过对起名一窍不通。前几年两个女生出生时,大哥春泰给孩子起的名字就让春生两口子很不满意。

    韩家三代人姓名排辈按照书字、春字、德字的顺序,春生的父辈是书字、兄弟三人是春字,分别叫春泰、春发、春生,几个侄子分别叫德福、德顺、德启。当清芬出生时,大伯春泰见孩子长得很水灵,给孩子起名叫“德花”。这个侉掉牙的名字让春生两口子十分不满,于是出了满月就让三姥爷给孩子起了名字,大伯子没办法,谁让自己文化水平低呢!但是想到“清芬”不按“德”字排辈。春泰和春发便让春生给孩子改个名字,但拗不过兄弟媳妇,于是想了想:反正是女孩,排不排无所谓了。

    到后来二女儿起名清芳,俩小子又起名清洋和清泽,大哥二哥认定春生定是要“造反”了。于是在孩子过“百岁”那天,韩家人都聚齐的时候,两个哥哥质问春生为啥俩侄子也不按德字辈起名,春生支吾着说是孩子三姥爷算命后起的名字。但大哥春泰依旧很生气,嘴上说后果很严重。

    在尴尬的气氛中,炕上哄孩子的韩老婶接过话:“我们俩本来想让孩子跟着几个哥哥姐姐按“德”字辈起名,这不过年时,孩子三姥爷算了一卦,说这俩孩子五行缺水,德字属火,和孩子命理相克,用清字好。”

    “嗨!德字清字都没啥,反正咱们是一家人!”二哥春发在一旁和起了稀泥。

    从此,老韩家再也没人谈论起名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