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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农历十二月,人们习惯称为“腊月”。据说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下令将每年十二月改称为“腊月”。腊月里的民俗很多。如腊月初八,国人习惯用杂粮做成“腊八粥”,有的农民还要将“腊八粥”甩洒在门或篱笆上,以祭祀五谷之神。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有的地区人们习惯用糖瓜糕点敬供“灶神”。俗语就更多了,但各个地方不尽相同,什么腊月初一蹦一蹦,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贴倒酉,三十晚上坐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1982年腊月二十六的早晨,太阳已经爬上了我国北方的地平线,但外面依旧冷得滴水成冰。在四高台,忙碌一年的人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去拾柴禾拾粪了。春生家的清泽和清洋已近四周岁了,两个小家伙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逗着小猫,韩老婶在外屋蒸着馒头,满屋子的蒸汽从门缝溜进了里屋。

    “妈!我要吃冰!”“我也要吃!”

    应该是烧火做饭炕上热,两个小家伙热得口渴了,吵着要吃水缸里的冰。夜里的北风把灶坑里的热气带走了,外屋经常会降到零下的温度,水缸里常常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韩老婶这时会用铝制的小水舀砸破冰面,然后舀些带冰的水,进屋把冰拿给两个小崽子,小崽子吃着冰,逗着小猫,玩得不亦乐乎。直到韩春生和两个大丫头拾柴禾拾粪回来,才会招呼两个小家伙起床,穿好衣服吃饭......

    “吱、吱......”凄厉的嚎叫着把两个小家伙从欢乐的打闹中惊动了,“妈,外面干嘛呢?”两人一齐问。

    “应该是马大奶家杀猪呢!”

    “我要去看杀猪!”

    “我也要去看!”两个小崽子吵闹着......

    “等我把馒头揭出锅就给你们穿衣服!”

    农村在过年前一般会用大锅蒸出几锅馒头,这蒸馒头可有学问,一般要把锅底的水烧热了,然后把泡好的屉布铺在篦子上,把揉好的面团码好,如果码放太紧,馒头皮会粘在一起,过年谁家的馒头掉皮了,会被别人笑话,使碱更是一门学问,手巧的婆娘总能蒸出白白的顶碱大馒头。

    冬天气温低,蒸汽会充满整个屋子,屋子对面也看不清人。一般开锅后旺火烧10分钟,10分钟后再用灶膛底火蒸10分钟,蒸汽慢慢消退了就可以揭锅了。韩老婶把一个个的大白馒头揭出锅,整齐地摆放在笸箩中,然后用小拇指沾上一点红胭脂,均匀的点在每个馒头顶端,把剩下几个烤出咯吱的馒头熥在了锅里。

    “起吧!给你俩穿衣服。”

    两个光腚的小娃从被窝里站起来,马上又被韩老婶按了回去。

    “别着急,一个个的来!”

    韩老婶先给两个小家伙穿上了自己手缝的秋衣秋裤,然后套上了棉衣棉裤和裤子,穿好袜子之后又穿上了棉鞋,外面实在太冷了,两个小家伙穿上棉猴之后就像两个小皮球。到了外屋又让每人喝了半舀子温开水,护撸护撸俩人脑门子,带好了帽子才让两个小崽子出去。

    “站在马大奶家东房山,让太阳晒着看呀!”

    两个“小皮球”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就滚出了家门。

    自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施行以后,四高台除了土地包干到户外,生产队里的马、牛、猪、骡子等一切家畜都作价分给了社员们,各种农具、大车,只要是能分的也分到了各家各户,一般几家分到一口牲畜、一架马车。社员们出的钱一部分留作生产大队的办公经费,最后按人头平均分配。这时候应该不能再用“社员”两个字称呼农民了,因为生产队解散了、合作社也消亡了。

    生产队时期,韩台的猪圈养了两头猪,一直是韩士德的老婆马大奶负责饲养,每到过年会宰杀,大家分而食之。今年春天,生产队解散后,那头大猪被宰杀分肉,小一点的母猪则被饲养员马大奶“领养”了。经过一年的饲养,这只猪已经产下一窝崽,变成了一只大母猪,“吱吱”的叫声预示着它即将走上村民的餐桌了。

    清洋和清泽从东头往西走了几十米就到了马大奶家东边的猪圈,这里早已围了一圈人,有大人也有小孩,玉才家的郭凡和郭成也来凑热闹,四个小家伙挤在一起,伸长脖子往猪圈里看。

    猪圈里有四个大老爷们儿正在往外赶一只大母猪,与其说是赶,倒不如说是搭,母猪的嘴被一把钩子勾着,脖子上还套着一圈绳子,两个人揪着猪耳朵,另一只手提着猪腰上拴着的一根绳子,还有一个人揪着猪尾巴,使劲往前推。可是猪实在太大了,而且发了疯似的挣扎,嘴里面淌出了很多血。猪圈里还剩两只小猪,被吓得蜷缩在一角不敢动弹。众人越是拼命往外拉,母猪越是往回缩,刚刚拉出去一米,一松紧就被猪拉回去两米,真是一场人与猪的拉锯战。猪,这种动物很聪明,成年猪的智商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何况一个下过崽的母猪,它意识到了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于是拼了命地挣扎。

    “爷儿几个吃饭了吗?怎么还不如一头猪?”外面看眼的人时不时地扔几句风凉话,逗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主事的老张头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二柱,去拿根铁丝,把猪腿绑上。”老张头就是张台的张瑞林,赤脚医生张英的父亲,他是张台的代表性人物,如果说村长张金贵管张台的行政工作,那么张瑞林就管行政以外所有的事,张台婚丧嫁娶基本都由他出面主持,生产队时期杀猪宰羊由张瑞林操持,如今生产队解散了,但张台这些事还是一如既往地请他,后来其他三个台也习惯请他,这回韩台马大奶家杀猪,张瑞林又成了主角。

    张瑞林杀猪经常带着他的侄子长柱、当家子出了五福的兄弟张瑞光,人送外号“傻嘚”,还有张台那个哑巴。这三个人都是张台出了名的力把式,尤其那个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人很精明,更是力大如牛。二柱大名叫张长柱,是老张的二侄子,长的五大三粗,挺配长柱这个名字。他二话不说就找来一根铁丝,几个人用力按着,看着长柱把铁丝拴住了两条后腿,另一端绑在一个木棍上交给了张瑞林,伴随着母猪的嘶吼声和老爷们的吆喝声,一只庞大的母猪终于被搭出了猪圈。猪想逃跑,奈何几个人拉着绳子,老张头还拉着后腿,又经过一番拉锯战,母猪被抬到猪圈旁一个掉了角的大碾盘上。

    “二柱,把几条腿都绑好!”二柱用铁丝把猪的前腿也绑在了木棍上。

    随后,张瑞林问了一句:“大奶奶,盐水弄好了吗?”

    农村宰猪,有的地方讲究吃猪血,先在一个大盆里用凉水化开一些粗盐,然后把猪血接在盐水里,搅拌几下,过了一会猪血凝固了,可以熬制血豆腐。

    “来了!”伴随着一声回应,马大奶端着一个大铝盆走了出来。马大奶其实年龄并不大,40多岁,1米7的大个子,黑璨璨的脸堂,看着就是一个能干的庄稼人,20年前嫁给了韩台的韩士德,因为韩士德的辈分比较大,所以进门就被人称呼大奶奶,年轻时候很不习惯被别人这么称呼,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四个台男女老幼只有这么一个姓马的,所以被四高台官称“马大奶”。

    韩士德大爷在清远五金厂上班,白天经常不在家,家里地里的活都由马大奶一个人操持,除了养猪还得拉扯三个孩子,大女儿春艳已经上班了、二女儿春红刚上初中,小儿子春祥在上小学了,这么能干的妇女在农村很少见,所以街里街坊都很尊重马大奶。

    马大奶把盐水盆放在破碾盘的旁边,问声够了吗?听老张头说了声“行嘞,您瞧好吧!”就赶快跑到了远处,还说:“我可见不了血腥的东西。”

    “大伙都闪远点,别溅一身血,小孩都把眼捂上”,说话间,老张头把刀子在手里晃了晃,嘴里好像还念叨了两句经文,具体念的什么谁都听不清、也听不懂,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

    老母猪似乎感到了大限已至,挣扎更加剧烈了......

    哑巴不知道从那找来了一个大铁棍,老张头喊了句:“二柱、傻嘚,按住腿!”

    哑巴抡圆了那条铁棍,搂头盖顶朝猪头砸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母猪发出“吱——”的一声长鸣,四条腿霎时绷的笔直,屎尿都流了下来......

    “走好吧!”随着一声吆喝,老张头将一尺长的刀子插进了猪脖子,抹了一下就拔了出来,鲜血像泉眼一样从咽喉喷了出来,看热闹的女孩子们有的吓哭了,旁边很多人都在直愣愣的看着。那只母猪由于疼痛在昏迷中醒来了,又是一通拼了命的挣扎,三个人使劲的按着,母猪却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窝,里面还有两只猪崽在瑟瑟发抖。

    血喷了几股,又流了一阵,慢慢由鲜红变成了深红,之后又变成了黑红色。老张头把大盆端走交给了马大奶,让马大奶搅合几下就放在屋子里。碾盘下又流了一些黑色的血块,老张头用土埋上了。这时母猪彻底失去了动静,绑在四条腿上的铁丝也被解开了。

    “大奶奶,水烧开了吗?没烧开就大点火!”

    “马上,都响了,一会就开!”

    这时哑巴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铜管,他用小刀在猪后腿划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把铜管从口子插了进去,约摸插进了两米来长,用手摸了摸猪耳朵,好像摸到了什么,然后握住铜管的另一端开始吹气。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在哑巴一边吹气一边往外拔铜管的过程中,母猪的身体就像气球一样,越吹越鼓,先是两腮发鼓,然后是脖子,后来是肚子,再后来四条腿周围的褶子也被撑开了,最后像一个大气球。

    马大奶用大盆端来热气腾腾的水,紧接着又用洋铁壶、暖水壶,一壶一壶的往外提水,老张头就用水舀子一瓢一瓢的往猪身上浇水,傻嘚和二柱用刮刀一刀一刀的刮,先是刮猪身子,白白嫩嫩的肚皮露了出来,上面有几块黑斑,这已不是刚才那只又脏又臭的母猪了。俩人一边刮着,哑巴还在一个劲地吹气,吹鼓的地方被老张头一瓢热水浇下来,两个人再继续刮。猪腿的毛去干净了、蹄子也被老张头勾去了蹄甲、猪头尾巴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一只大猪展现在众人面前了。

    “大奶奶,再拿俩大盆来!”张瑞林吆喝完,马大奶很快把两只大铝盆摆在了碾盘下面。

    老张头用刀子在鼓鼓的肚皮上划了下去,只听“噗”的一声,猪肚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然后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流了出来,这是猪的下货,大肠小肠、尿包屎包等,老张头用一个盆子接满了下货,然后拿来另一个大盆,把心肝肺等上货用刀摘下来放进了盆里。

    “哑巴,你把尿包屎包收拾一下!”在老张头的命令下,哑巴开始撸大肠小肠里的粪便,干得相当的熟练。

    接下来,老张头先用板斧和刀子卸下猪头和尾巴,把尾巴别在猪嘴里,挂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铁架上。接下来他用板斧从脊骨开始劈,把整猪分成了两扇,二柱和傻嘚这时候才拿起刀,从猪腔子里片出大油,剔除了脖子部位的淋巴结,一顿收拾之后,猪头、脖子,前槽,硬肋、后座,里脊,四条猪腿和猪蹄分别挂在了铁架上......

    老张头眯起眼睛、得意地看了看众人,让三个伙计收拾家伙。

    “爷几个,进屋喝口水吧,一会咱们喝酒、吃杀猪菜!”韩士德招呼着几位杀猪的把式进了屋,马大奶这时已经跑到了村委会,广播也随之响起。

    “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有剌猪肉的去马大奶家剌去啊!......”大喇叭里传来了吆喝声,足足喊了十几遍。街里的人多了,慢慢地聚拢过来,黑压压的一片。

    “那个肠子给我吧!看看多少钱!”一直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恩福早就盯着这一幅大肠小肠,馋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谁要那东西啊!脏乎乎的!”

    “你们懂什么,那东西收拾好了才好吃!”

    “那不跟吃屎一样吗?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留点给忙活人做杀猪菜,剩下的小肠和这根大肠,你要是要就给三块钱得了。”马大奶对恩福说。

    “谢谢您嘞!我的大奶奶!”说着恩福从兜里掏出三块钱塞在马大奶手里,然后把一堆小肠盘在自行车把上,把那根大肠夹在了后衣架上,哩哩啦啦流着汤子就走了。

    “大奶奶,硬肋怎么卖啊?”围拢上来的人问道。

    “前槽、后座、硬肋都卖八毛五,猪腿七毛五,大油五毛,猪蹄子四毛,里脊肉一块,上下货不卖,留自个吃了。”

    众人你要硬肋、他要前槽,马大奶一边剌肉,一边用秤称斤两,韩士德负责捆肉,收钱,忙乱了好一阵子。

    清泽和清洋和其他几个小孩看了半天热闹,流着两串鼻涕跑回家,让妈妈也去买肉。这时候韩春生和俩闺女拾柴禾拾粪已经到家了,韩老婶让五个人先洗手吃饭,她则去了马大奶家。不一会功夫,韩老婶手里拎着二斤前槽和二斤大油回来了,然后把肉和油放到了南墙根的空水缸里,用一个破铁锅扣上,上面又压了一块石头,才进屋吃饭。

    午饭前,马大奶家的猪肉卖的差不多了,大油都被买光了,只剩下10几斤肉和一堆上下货。两口子卖肉忙活了一通,又开始给忙活人做饭,他们先往桌子上摆个六个小菜:老虎豆、花生仁、四季香的火腿肠、松花蛋、炒鸡蛋,猪肉炒白菜,还有两瓶莲湖二曲,四个忙活人坐在炕上开始喝酒了。酒过三巡、上来了焖饭、炖肉,还有一大盆的杀猪菜。

    下午两点多,四个忙活人终于酒足饭饱了,几人最能吃的要数哑巴,他一个人吃了9大碗大米饭,狂扫了半盆杀猪菜,老张头一个劲地说他没出息。临走时,马大奶两口子又给四个忙活人每人准备一大碗杀猪菜,最后四人手里各托着一个大海碗,碗里装满了猪血、上下货、肥膘,白菜和粉条,拿回家也让家人开开荤。

    送走了忙活人,马大奶两口子一通收拾,下午四点多全家才草草地吃了口饭,然后又去给街坊邻居送借来的水壶、大盆,顺便给每家带去两块新熬制的血豆腐,一切都忙完了,已到了晚上六点半。

    夜深了,韩士德和马大奶两口子插好了门,在炕桌上算了一下今天卖猪的收入。卖出约有600斤的肉,收入472元6角5分,还剩下10多斤肉和一些上下货,两个人心满意足的吃着杀猪菜,喝着中午忙活人喝剩下的莲湖二曲,高兴地盘算着圈里的两只小猪又会带来多少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