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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刘乃顺参加工作后,每逢周末都要从滨海坐长途车来两个姐姐家,他想把每月的工资平分成三份,给二姐、三姐各一份,然而两个姐姐并没有接受他这份回报之心。两个姐姐劝他年轻时候多攒点钱,置办个像样的房子,娶一个贤惠的媳妇,也不枉两个姐姐这么多年供给他一场。

    乃顺也想明白了,姐姐不收他的工资,之后每逢闲暇,他就会买很多好吃的、或者一些好布料送给两家,心灵手巧的清芬这时候会给全家人裁剪制作衣服,长贵从此再也没穿过有补丁的衣服,甚至郭凡、郭成两兄弟每年也会有一身新衣服。

    说起郭凡两兄弟,他俩自小没了母亲,靠吃张台舅妈和韩老婶的奶一点点长大的,就像长贵一样,完全是韩老婶养大的。当年的郭玉才,背着郭成、抱着郭凡时不时来韩老婶家借奶。韩老婶生清芬时奶水足够清芬和长贵俩孩子吃的。但现在除了给清洋、清泽吃,还有接济玉才的俩小子,已经力不从心了。

    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大小子,玉才实在没有办法,每天都要带着孩子奔走在村子里借奶,时不时地来韩台一趟,再去张台一趟,其余的时候只能用加了白糖的稀粥浮汤喂两个孩子。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干活的时候就把孩子寄托在几个哥哥家,让嫂子或者年迈的母亲照看着。

    终日的起早贪黑、当爹又当妈的辛苦了几年,玉才终于把俩孩子拉扯到上学的年龄。这时候困难的问题又出现了,学校要收取学杂费和书本费,弄得本来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个家庭雪上加霜,郭玉才从之前给孩子借奶变成现在要给孩子借钱了。

    郭凡和郭成两兄弟从小就很懂事,知道父亲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很不容易。平日里除了帮父亲干点农活之外,一有空兄弟俩就去村子周边捡拾废品,卖点零用钱补贴家用。兄弟俩很聪明,学习也很上进,但是家里太穷了,因此小时候总去清洋家蹭饭,到了懂事后就很少去了。韩老婶总让孩子给这两兄弟带一些棒子饽饽和几个咸菜疙瘩。

    1982年大蒲洼分洪,粮食几乎颗粒无收,生产队给各户分一定的口粮,孩子分的口粮比较少,像韩春生这样守着村边能开出一片菜园的家里还好过些。不过那些壮劳力多的家庭就不好过了,不够吃的口粮更让玉才家的生活雪上加霜。那年冬天,郭玉才来到了韩春生家里,开口和韩春生借十元钱过年,韩春生什么也没说,让韩老婶给玉才拿了二十元钱,又给捞了半鱼鳞袋的咸菜,临走时韩老婶还塞给玉才十几条咸鱼和几罐辣椒酱。那年冬天,春生家过的日子比往年要紧巴一些,但终究没让郭凡和郭成两个孩子饿着。就这样煎熬了几年,郭玉才土里刨食、没日没夜的拉扯着两个孩子,他总感觉这始终不是个办法,也没有出路。

    1990年秋天,郭凡和郭成要上初中了,面对“高昂”的学杂费和书本费,玉才可真是犯了难,他没脸面对两个孩子,到了该入学的时候,他更没脸再去找韩春生借钱了,因为清洋和清泽也要上初中了,况且春生的两个大闺女清芬和清芳自从初中毕业就去刘大拿的地毯厂扎毯去了。

    两个孩子到初中报到之后拿回两张收费单,学费30元,杂费25元,书本费24.8元。玉才拿着两张单子半天没说出话。

    当天晚上,玉才把一堆毛票整理完,终于凑够了八十多元。他叫来两个孩子,看着他们半饷才开口:“儿啊!爸对不起你俩!咱家就这么多钱了,不够供给你俩上初中的,爸给你俩做两个签,咱们抽签决定谁去上学,行吗?”

    “爸!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去刘大拿的地毯厂去学徒。”郭成在一旁说。

    玉才没有说话。

    玉才怔了好一会,然后对郭成说了一句:“成啊,爸对不起你!”

    第二天一早,郭凡上学之后,玉才领着郭成找到刘大拿。刘大拿此时担任着大蒲洼乡中的副校长,仍旧管理着自己的地毯厂。他听完郭玉才的诉求,看着玉才和他的儿子,心里想:收下这个孩子吧?但是孩子年龄太小了,在校办工厂里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干活,他不知道会被别人怎么说。

    刘大拿心里很犯难,他又不想直接拒绝这个孩子,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玉才呀!不是我不收咱孩子当学徒,你知道现在的厂子是校办工厂,如果收一个该上初一的学生上班,上面查下来,我真是不好交代。这样吧,我给你们爷俩儿想个辙。现在是夏秋交季,大蒲洼乡中那些学生每天中午放学都习惯从街里买些冰棍、饮料之类的。我建议让咱孩子赶在中午放学、下午上学时在校门口卖一会冰棍儿,这样一天的收入肯定不比在地毯厂上班差。我和学校门房大爷说一声,让他别赶走咱家孩子,你说这样行吗?”

    爷俩儿听完刘大拿的建议,好像大冷天吃了一个冷柿子,心里顿时豁亮了,赶快谢过了刘大拿,就回家准备卖冰棍的行头了。

    在初中开学的第二天,清洋、清泽、二丫、郭凡等几个孩子又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书本上学了。中午放学时,他们看到郭成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子后衣架上驮着一个白木箱子,箱子上面盖着雪白的小棉被,箱子侧面各有两个红红的大字:冰棍。

    那时的初中生,兜里一般都装几元钱,家里条件好的没准装个几十上百的也不新鲜。学生们看到校门口居然有卖冰棍的,都围拢过来。你买一根冰棍一毛钱,他买一包刨冰两毛钱,一会的功夫,小郭成的冰棍就卖完了,居然还有俩个没买到冰棍的,问他下午还来不来?

    郭成收拾完冰柜箱子,捋好手里的毛票,正要骑车去清远镇取第二趟冰棍,这时他发现郭凡扶着自行车,站在学校大门口的柱子后面。

    “小成,咱回家吧!”

    “哥,你先回去吧,上午我吃了点东西,爸做好饭在家等着你呢!”

    “那你不回家吃饭,干什么去呀?”

    “我得去趟清远,中午这时候正好跑一个来回,我再取一箱子冰棍,等你们下午上学来正好卖。”

    “那你骑车慢点,路上注意安全!”

    “好嘞!”郭成说了一句,骑上车子,一溜烟似的就没影了。

    郭凡站在校门口,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中午,郭凡回到家,玉才刚刚做好饭,当饭菜摆到桌子上,郭凡却没有吃,他看了看父亲那苍老的面容和双手,心里很难受。

    “爸,我不想上学了,我和小成一起卖冰棍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上学了。”

    “为啥不想上学?”

    “我不想看着小成和您这样供给我,我也要挣钱养家!”

    “你养个屁!”郭玉才把手里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脸气得有些发青了。

    郭凡没有说话,两行泪水又流了下来。

    玉才心里很难受,他也想哭,但是他忍住了。

    “小凡啊!你说我们爷俩这样忙活,为啥?不就是为了能把你供给出去吗?将来你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不仅光宗耀祖,还能帮衬着你爹和小成过好日子呀!我们图啥呀,不就是图你将来有个出息吗?你看人家清洋老舅、李台的大刚不就是考出去的吗?他们哪个条件比咱强,现在不都吃上皇粮了吗?你明不明白?”

    “爸,我明白,但是我看您和小成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难受你也得受!你弟弟都受得了,你干嘛受不了?你别想我们,你就想着把学习弄好了就行,家里别的不用你管!”

    郭凡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父亲打断了,“吃饭!”在父亲的命令下,爷俩再也没有说什么,郭凡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闷着头吃饭。

    下午,郭凡没有和清洋几人搭伴,他很早来到学校大门口,这时郭成早已从清远取回冰棍儿开始售卖了。

    “小成,你歇会,我帮你卖会!”

    “哥,你咋来这么早,中午也不睡会?”

    “没事,咱爸让我早点来,让我给你帮帮忙。”

    “哥,我不用你帮忙,咱爸说了,你就把学习弄好,咱家的事都不用你管。”

    就这样,郭成把郭凡推进了学校大门。郭凡还想说些什么,最后把头一低,走进了学校。

    当天晚上,郭成卖完了第三箱冰棍儿到家已经八点多了。他高兴坏了,顾不得吃饭,把挎包里的毛票一股脑的倒在了炕上,开心的数了起来。

    这一天下来,他取了三次冰棍儿,第一次取了十块钱的冰棍儿和刨冰,第二次取了十二块钱的,第三次取了八块钱的,三趟下来剩下几根冰棍化成水了,九袋刨冰没卖出去也软了,这一天郭成挣了28块多,可把他美坏了。

    父亲站在一旁,看着孩子这样欣喜,心里别提多高兴,郭凡也过来了,看到弟弟一天的辛苦换来丰厚的回报,心里也为弟弟高兴。当天晚上,郭玉才领着郭成给春生家送去六袋已经软了的刨冰,还把郭成第一天卖冰棍儿赚钱的事情分享给春生一家,两家人都很高兴。大家看到郭成小小的年纪就敢闯敢干,都夸赞他。

    郭成的冰棍儿从八月底卖到十月中旬,就卖不动了。接下来就是一家子忙着收秋。十月底的农活忙完以后,郭成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学习蘸糖墩儿的手艺,蘸糖墩儿是望京这边的叫法,实际就是制作冰糖葫芦。

    清远这片地界,卖糖葫芦的不多,但是各个乡镇总有那么几个,基本都是走街串巷叫卖的。不过要说好吃的还得要数清远镇那家“老清城冰糖葫芦”。这家老店已经营几十年了,赶上冬天的节假日或者年关的时候,总会看到不少人在他家门口排队买糖墩儿。

    这家老店做的糖墩儿很有特色,单说种类就得七八种,像什么红果的、山药的、海棠果的、山药豆的、橘子瓣的、红果夹馅撒芝麻的等等。他家的糖墩儿果子五彩斑斓、糖皮晶莹剔透,咬上一口松脆不粘牙。

    小郭成每次去清远取冰棍儿都要从这家老店门口经过,看着琳琅满目的糖墩儿,他总想买一只尝尝,但他忍住了,赶上别人买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一会人家是怎么制作的。

    开店的是老夫妻俩,俩人干活的手法确是让人称道。夫妻俩经常穿着干净的蓝布制服,顶着白帽子、带着白套袖。就拿蘸红果糖墩来说,妻子负责切果、剔核、穿串。她先用小剪子去掉红果蒂,然后将筛选完、洗净的红果切开,用一个精致的小勺挖出里面的籽,之后用苇子杆穿成串,最上边的是个大果,往下依次减小。

    丈夫负责熬糖、蘸糖墩儿。一个小蜂窝煤炉子上面架着一只铝制小平底锅,锅边还有个缺口。男人通常把一斤白糖加进去,再放几块冰糖,然后加入半斤多水,就用大火开始熬制。他边熬糖边用两根竹筷子搅拌,等到开锅了,水泡越来越多、糖稀越来越稠。等到锅里的大泡也变成了小泡的时候,他把炉火调小一些,然后用筷子蘸一些糖放入冷水中冷却、再尝一尝,这样可以判断糖的火候是不是粘牙。等到不粘牙了,他通常会晃一晃这口小锅,让泡沫更加均匀,然后把穿好的糖墩儿杆架在锅边那个缺口上,红果在那层薄薄的糖泡沫上一转,再把蘸好的糖墩儿往旁边的湿玻璃板上一砸,这样不仅出了一片片的糖翅,而且糖皮均匀、透亮!

    小郭成看在眼里,默默地记下了制作糖葫芦的过程,他想如果天冷不卖冰棍儿就卖糖葫芦。到了秋后,他和父亲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已经被生活劳动折磨得麻木的玉才听到儿子说出了这样的想法,他百分之二百的赞成,而且提议让郭成在家里蘸糖墩儿,他出去卖糖墩儿。父子俩一拍即合,开始了糖墩儿的生意。

    原料很好弄,苇子杆是现成的,从村子周边苇田里打来几捆,几乎够用一冬的。郭成去大蒲洼集上买了一个铝平底锅,用钢锯剌出一个豁口,还买了20斤红果、20包白糖和几斤冰糖,回到家就开始实验了。开始掌握不好火候,糖不是熬糊了、就是火候不到粘牙或者流糖。实验开始糟蹋了几包白糖几斤红果后,终于出了成品,虽比不上那对老夫妻做的什么“老清城冰糖葫芦”,但出去卖肯定有人买了。

    郭玉才用木棍和麦秸杆扎了个插糖墩儿的杆子。他把这根杆子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然后把蘸好的糖墩儿插满了这根杆子,远望这些晶莹剔透、红红彤彤的糖墩儿煞是好看。插好了糖墩儿、郭玉才推车就想去卖,却被郭成叫住了。

    “爸!您知道怎么吆喝吗?”

    “哎呀,我还真没想,不就是卖糖墩儿吗?”

    “这样吆喝不行,咱们吆喝得有特点,一听就让人家知道是咱家的糖墩儿。”

    “那怎么吆喝?”

    “您这样,就吆喝俩字,您听我的,糖——墩儿——,糖字拉长音,墩儿拐个弯,您试试!”

    “糖——墩儿——”

    “差不多,您记住糖字音再长点,墩儿的音往上挑一下,糖——墩儿——”

    “我再试试,糖——墩儿——”

    “对了,就这样,您去吧,骑车注意安全,别把棍墩折了!”

    郭玉才兴奋的、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去了大蒲洼,这些年他一直鼓捣着自家的那几亩庄稼地,他从没做过任何小买卖,在儿子的启发与鼓励下,他今天走出了这第一步,心里别提有多激动。在大蒲洼售卖的时候,他把嗓门扯到了最大,招来了很多人看他的糖墩儿,马上就有妇女开始给自己的小孩子买糖墩儿了。

    傍晚,郭玉才在大蒲洼乡中门口卖光了最后十几只糖墩儿,然后和郭凡脚前脚后回到了家,这时郭成已做好了晚饭,正在筛选红果。到了家里,玉才像个小孩子一样,顾不得吃饭,马上算了算今天的收入:第一天就卖出了70多支糖墩儿,将近40块钱的收入,这个生意做好了,比卖冰棍儿还要赚钱啊!

    家里有了新的营生,爷仨都很高兴。从此,玉才父子俩冬天卖糖墩儿,夏天卖冰棍儿,春秋时节忙庄稼地,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