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不过三代 » 第三章

第三章

    梦里,志文梦见自己一个人在井下扛着羊角镐在挖煤,一簸箕一簸箕地往井口送煤。当他吓醒时,发现被窝里一身汗,不过身子感觉轻松了许多。此时家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马蹄表“嘎达嘎达”的声音,志文看了一眼马蹄表,发现已经不早了,他赶紧从爬起来抓了抓头发,揉揉自己不太通气的鼻子,准备去上班。

    考虑到自己发烧刚好一点,就起身喝口热水祛祛寒气。走到灶台,他发现父亲竟然给自己煮了俩熟鸡蛋,还有几个玉筊。由于白天干了一天农活,晚上又生病出了一身汗,志文索性穿上工作衣,拿上干净的换洗衣服去上夜班。临出门,他啃了一个玉筊,又把俩鸡蛋装进兜里,心里暖活活地去上班了。

    来到队里志文先签了到,找到副队长说明自己按时归队,和大家一起开了班前会,然后和工友们去澡堂换衣服。因为志文已经穿上了洗干净的防起电内衣,所以省去了一些麻烦,直接把自己干净的衣服放铁皮柜里,穿了铁头矿靴和大家一起到灯房领取矿灯。

    穿上工作衣后,一群大老爷们最感兴趣的就是和灯房的女同志开几句玩笑,斗几句嘴。用工友王国平的话说,他媳妇就是这么被自己搞到手的。今天正好又是王国平媳妇当班,大家又拿他们俩开涮。王国平媳妇笑骂大家的同时嘱咐大家下井注意安全,特别嘱咐王国平要小心。戴上矿帽、自救氧气发生器,副队长再三嘱咐大家不要带任何明火或电子产品下去,挨个到井口排队打卡准备下井。

    由于十圪节煤矿地质条件复杂,必须先坐罐笼下去再到工作面。第一次坐罐笼的志文差点吓死了,从迈进罐笼到副队长上锁关门,别的工友有说有笑地聊天,可志文紧闭着眼默不吭声,就听见铃声一响,整个身体就处于失重状态,只能听到耳朵两侧呼呼的风声。等罐笼停下时,志文脸色发白腿软无力。这时志文在想自己宁愿扛着锄头在地里干活,也不愿意再下井了。

    工友们笑嘻嘻地拍着志文的肩膀给他宽心,带他来到巷道参加“负重越野”。为了缓解压力,老师傅们热情地和他聊聊家长里短。细聊一番,大家这才知道志文原来是机电队梅海旺家的大儿子。看在梅海旺的面子上,大家也都尽量多照顾照顾这个新兵蛋子。

    在巷道带上装备徒步走四十来分钟,志文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大耗子在黑漆漆的洞里瞎转悠,近十里路就这么在一盏盏矿灯的陪伴下走完了。到了工作面,志文看见一群满身满脸黑煤粉的人在那里活动,要不是头顶的矿灯,他们和周围的煤矿简直融为了一体。这一次,志文算是真正地见识到啥叫工作面了。

    第一次工作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志文从一开始对罐笼的恐惧以及对负重徒步的折磨,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他和其他老师傅一样习惯性的操作,小心谨慎地做好工作。虽然面前是黑漆漆的煤层,就像一只从地下钻出的怪兽张开了大嘴,但头顶的矿灯照亮着前方,提醒自己已经是有孩子、媳妇的人了,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在粉尘和喷淋系统共同的作用下,就像给每一个人涂了个煤粉面膜,不留死角的那种。此刻,大家基本上也不用交流什么,机器运转时的噪声让人觉得用吼的方式来聊天,还不如闭嘴省点力气。

    由于昨天刚干了农活儿,现在志文有点腿软了。抬手看了看表,他估摸着送干粮的快来了,就蹲下来歇一会儿。没过多久,果然送干粮的伙计背着重重的行李来了。大家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儿,蹲在一起吃点东西,补给一下繁重体力的消耗。大家轮流用公用的缸子喝点热水,有的人也会躲在远远的,找个煤粉少的地方撒尿。对于枯燥的井下工作来讲,班中休息算是十分惬意的事情了。

    志文听队里的老前辈说,以前零点班的班中餐五花八门,很多是自己从家里带的。下井前提前放在干粮房,会有人准时给大家加热,到点了会让专门送干粮的矿工把热好的饭再送到井下工作面,起码能保证大家吃上一口热乎点的东西。每天大家都会围绕对方吃的干粮来拉家常,比如谁家蒸的馍馍碱面大了,谁家烧饼红糖放得多了,谁吃的是水煮蛋。一份班中餐能看出大家的生活水平,也是矿嫂们展示厨艺的特殊平台。现在好多了,大家清一色吃矿上统一安排的就行了。

    吃了,喝了,也休息了,所有人又哼哧哼哧地继续干活。志文有些后悔不该一口气就把家里的地收完,可是自己父亲在矿上忙得又回不了家。哎!真的是顾了大家顾不上小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志文闷头继续干活儿,也没心情去看时间,大家累了就蹲在煤堆旁休息会,休息好了就继续干,在这漆黑的地层下他们就像打洞的老鼠,又像是盗取圣火的波西。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希望照亮了他们。为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八点来接班的另外一支采煤队。

    两支队伍验收员交底之后,志文拖着疲惫的身体和装备又埋头哼哧哼哧地跟着大队伍走在漆黑的巷道里。听老矿工讲,有些落单的矿工在巷道里会遇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灵异现象,所以胆小的人千万别单独走在这种地方,就算拉裤子里也得跟紧了大部队。

    志文胆子虽然不大,但井下的灵异事件还是无法让他能憋住拉屎这件事情,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消化到了最后一个步骤。志文肚子里咕咕地抗议着,他和同事说了一声,就躲在两边的巷道里挖了一个坑,脱下厚重的工作服,露出雪白的屁股就准备拉屎。还没等志文完全蹲下,解大手的工作就已展开了,连拉屎到擦屁股以及提裤子,整个过程绝对在一分钟以内。为了不影响其他人工作时的心情,志文又用两旁的煤土将坑填平,就像丝毫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志文大步地向前追赶着部队,走了十分钟才追赶上队伍的尾巴。“你就不能把这泡屎带回地面去?”副队长和志文开着玩笑。

    志文讪讪地笑地说:“我就是尿了一泡。”

    “你可拉倒吧!你能尿这么长时间?尿泡还要憋炸喽嘞,哈哈……”副队长也不想再为难志文,拍拍他的肩膀一起升井了。

    当罐笼升到地面的时候,大家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赶紧打卡去灯房交装备,随便开个简短的班后会,便匆匆跑向澡堂换衣服。兵分两路,饿得慌的矿工顾不上洗漱,先去食堂吃点东西再去洗澡,以防低血糖洗澡时晕倒。不饿的矿工则是直接在澡堂换了衣服洗漱,收拾利索再消停地休息。但不管怎么分,大家都是同一动作,美美地先抽一根烟过过瘾。

    马国斌刚放好了一池干净的洗澡水,就见志文他们满脸黑粉但身体白花花地走了进来。一般不是熟人的话,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中认出对方。大伙手里拿着老三样放在池子边上占个位置,就到淋浴头下先冲洗头发。每次井下工人上来洗头都很壮观,就像一排水龙头下冲洗写完大字的毛笔一样,顺着白花花又坚实的脊背流到地上,形成了一滩黑水,即使洗个三四遍也仍然还有黑灰。由于皮肤长期接触煤粉,许多煤粉已经深深地刺入了皮肤。不过又因为矿工下井照射不到阳光,白天又基本是在家里睡觉,所以他们身上的皮肤要比脸上和手上的皮肤显得格外得白。

    下班后到澡堂里泡热水澡,是志文最享受的环节。池子里的温水晃动着志文的身体,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有人按摩。志文迷迷糊糊地好想睡觉,可又觉得大好的白天不能就这么浪费在澡堂里,便起身从铁盒中抽出带软刺儿的黑胶皮带,慵懒地给自己后背搓糙。偶尔遇到够不着的地方,就让旁边的人搓一下,即使俩人互不认识也没关系,只要客气一声说:“师傅,咱俩互相搓搓吧?”基本上没有人会拒绝,毕竟大家要想把后背搓舒服了,还得需要个人来互相帮帮忙。

    志文和他爸一样,喜欢让对方把自己后背搓红,搓疼,这才算搓舒服了。而志文也继承的他爹梅海旺的手劲儿,别人给他搓后背时他不停地叨叨:“师傅,劲儿再大点,再大点。”换了他给别人搓背,别人基本上都会说:“伙计,你轻点,行了,好了好了,别搓了。”在搓后背这件事儿上,志文和他爹基本上算是旗鼓相当。

    洗漱完毕,志文披着毛巾晃晃悠悠地来到更衣区的铁皮柜前,用钥匙打开衣柜,准备换上昨晚就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潮湿的澡堂把衣服下面垫着的报纸都弄潮了,这让志文很郁闷,但又很无奈。他摸了摸衣服口袋,才想起昨天最后一根烟已经在车上抽完了,于是就穿了个件背心和裤衩,找外面的马国斌要一根烟抽。

    马国斌也正好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闲来无事,看到志文凉快地向他走来,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笑着说:“是不是烟瘾又犯了?哈哈哈哈”说着,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梅花,里面抽出两根,一根抛给了志文,一根给自己点上。

    “老马,你不够意思啊,都给了烟了还不给点个火?”志文一边抱怨,一边趁老马火柴还没熄灭,赶紧凑上去猛抽两口,让手里的烟赶紧点燃。

    马国斌用手“啪“得拍了一下志文的大白腿,说:“你在这骚造甚嘞,不知道这穿堂风的厉害?穿个裤衩背心就敢过来,瞧你脸上撅得那个黑青印儿吧。你拿衣服来这穿,咱俩顺便谝会儿。”

    志文也觉得这天有些凉了,这次也就没有推辞,跑回自己的铁皮柜前,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收拾好,一把全都搂在怀里,冲向了马国斌的值班室了。值班室现在虽然没有暖气,但和外面相比已经很暖和了,最起码不用站着穿衣服。志文坐在马国斌的床上穿着秋裤和袜子,俩人谝起了一些工作中遇见的好玩事儿。两个大老爷们的八卦心一点也不比女人差,等烟熄灭,志文才开始悠哉游哉地穿起了秋衣和毛衣。

    “老马呀,果然还是坐着穿衣服方便呀,而且还不怕嗖嗖的小风。”

    马国斌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说:“以后天冷了就来这穿衣服呗,还能和我谝会儿。自从不下井在澡堂上班,可拴死我了。”

    志文一听马国斌说这话,也就没和他继续客气下去,毕竟都是邻居又是酒友。志文高兴地说:“只要你老马同意,我是天天愿意来你这。”

    系好皮带,兜起已经被踩倒的皮鞋后跟,志文扒拉扒拉还有点潮潮的头发,就准备和马国斌一起从值班室出去。推门没走两步,正好碰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男人,他披着毛巾要去斜对面的一个房间。

    这个男人在一堆矿工里显得格外得细皮嫩肉,细条条的身材却有着一点啤酒肚,刚洗完的头发掩盖不住中年开始谢顶的窘境,一双干净的深蓝色拖鞋沾着水“啪哒啪哒”地响着。

    马国斌见状赶紧转身回到值班室,从掉了漆的办公桌抽屉里掏出钥匙,态度恭敬地朝中年人迎了上去,说:“闫矿长,没见您进来呀,您这是洗完了?”闫矿长瞅了一眼老马啥也没说,只是点头意思了一下。马国斌赶紧加快步伐,在闫矿长身前早走几步,掏钥匙迅速地开了锁,推开房后将闫矿长引了进去。等闫矿长进门口,他向志文挥了挥手,也跟着钻进了房间。

    房内并排地放着三张单人床,每张床的旁边都各自放着一个床头柜。吊顶灯开了之后,温柔的光打在身上显得十分温暖。床对面安放着一张大镜子,擦得锃光瓦亮。三个青花瓷青龙杯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碧螺春、铁观音、白毫银针、茉莉花茶等好几个茶叶罐子相依排开,随时待命。而地上的暖壶早就被我们的马国斌同志灌得满满的,每天壶内的水只要超过五个小时,就会被立刻倒掉,去水房重新换上新的开水。

    马国斌熟练地从桌子上找到闫矿长专用的杯子,打开茉莉花茶的盒子捏了一撮,待茶叶被滚烫的开水冲泡后,被毕恭毕敬地放在了闫矿长的床头柜上。马国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放下杯子就赶紧去把电炉点上,没过一两分钟,红色的炉丝将整个家的温度都提升了起来。“闫矿长,今天的洗澡水温度还不错吧?现在洗澡的人不多。”

    “今天的水温不错,国斌呀,最近你这腿咋样了,工作生活起来不碍事吧?”闫矿长穿上裤衩躺在斜靠着被子,掏出雪花膏抹在脸上香喷喷的。

    “不碍事呀,只要不是干太重的体力活,干起来和其他人都一样。要不是您体恤关心我们这些困难矿工,我这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时常和家里人说,可不能忘了闫矿长对咱的大恩大德呀!”马国斌一番话说的自己都有些激动了。

    闫矿长摆了摆手,说:“哎,我身为矿长就是争取要照顾到每一位同志,解决每一位同志的困难呢吧,别说我是矿长还是党员,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伸出救助之手。只不过我恰巧有这个能力,咱们澡堂的刘老汉年纪也大了,把你调过来也是工作需要。诶?你家媳妇在锅炉房还习惯不?你这看澡堂也挣不下几个钱,正好让你媳妇也有份工作还能贴补下家里。”

    “俺家媳妇说挺好的,多亏闫矿长想得周到才能有份工作,家里这压力才算小一点,不然靠我这点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可真挺困难的,闫矿长一定好人有好报。”说着说着,马国斌眼睛居然还有些湿润了。

    见过大场面的闫矿长被马国斌这么一弄居然还有些尴尬了,准备起身去拿自己别在裤子上的钥匙,说:“小马呀,给你和你媳妇的工作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是我们讨论以后决定的,你要感谢就感谢咱们的党,咱们的煤矿,咱们这个好时代呀!”

    站在一旁的马国斌不住地点头,看到闫矿长要去拿钥匙,就赶紧帮忙拿到钥匙,递到了还未站起来的闫矿长手中。只见闫矿长从一串钥匙里找到一个指甲剪,把腿踩到床边弯腰剪脚趾甲,这时的画面就显得有点尴尬了。闫矿长就让马国斌先出去,自己有事了再找马国斌。

    机智的马国斌同志这次没有“听话”,而是试探地问着:“闫矿长,要不我给您剪吧,你这经常工作太累了。”闫矿长看着马国斌有些不放心却又有了一番心动:“噢?看不出呀小马,你还会修脚?”马国斌赶紧走到床尾圪蹴在旁边,接过闫矿长递来的指甲剪说:“会一点,会一点。”

    本来马国斌就是个微胖的身材,这往床尾一圪蹴,整个大肚子的肥肉就卡在了胸口,喘气都觉得有些艰难。闫矿长靠在紧张地看着马国斌,其实马国斌比他更紧张,心里想:我他妈多这句嘴干嘛?客气客气就行了,没想到还真让我剪呀?一个男人圪蹴着捧着另一个男人的臭脚,这个画面是不能再美的了。

    闫矿长的脚摆在马国斌面前,险些让他原地去见了马克思,。闫矿长脚趾缝里布满了因脚气褪下的死皮,脚掌中间还有一大块老茧,让马国斌感觉恶心,四十三码的大脚,还有脚趾头上粗壮密集的脚毛,让马国斌不忍直视。马国斌只能屏住呼吸用嘴呼吸,捏着指甲剪一点一点地用指甲剪的尖儿撬进闫矿长大拇趾的边缝,轻轻用力地一丝一丝向另一边移动,同时掌握指甲剪深入脚趾甲缝的深浅,深了容易剪到肉,浅了则剪得没有效果。终于马国斌成功地给闫矿长完美地剪掉了左脚大拇趾的趾甲,马国斌像是度日如年一般地舒了一口气,闫矿长同样是舒了一口气,放心地把剪指甲的任务交给了马国斌同志。

    有了一次经验之后,马国斌剪的更为熟练,也更为自信了。闫矿长靠在被子上喝着泡好的茉莉花茶,马国斌圪蹴在床前用锉刀给闫矿长的十根脚趾甲打磨平整,防止钩破领导的袜子,顺便把脚趾缝的脚气死皮也统统清理干净。

    马国斌完成这项重大使命后,两条腿已经麻得挪不开步子,由于马国斌一直圪蹴在那里,起身时脑袋嗡嗡地冒着星星。闫矿长对马国斌的手艺是赞不绝口,夸马国斌是个多才多艺的后生。得到闫矿长的赞许,马国斌瞬时就来了精神,两条腿也不麻了,头也不晕了,鼻子也通气了,顺势就说:“闫矿长,我看您有些脚气,正好我媳妇娘家有个秘方,坚持每天多泡那么几次就能治好它,我下次给您带点您试试?”

    闫矿长一听开心地说:“到底?我用了好几个方法都不管用,老是反反复复地治不了根儿,下次你给我弄点我试试。”

    闫矿长喝完杯中的茉莉花茶后拒绝了马国斌再次为他添水,马国斌也识趣地退出门外等闫矿长穿戴整齐后送到了澡堂门口。送走领导,他赶紧回到休息室,将地上闫矿长的脚趾甲扫到簸箕里,用扫帚扫干净床单,整理好被褥,倒掉杯中的茶叶,洗净青龙杯,仿佛屋内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

    做完这一切的马国斌靠在自己的值班室内的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抿了一口凉掉的茶叶水,苦笑着点了一支烟。夹着烟的手指放在嘴边时,他忍不住还是骂了一句:“这货的蹄子真他娘的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