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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坐在副矿长办公室的闫矿长正看着当天门房送来的报纸,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他怀疑自己可能是洗澡回来的路上吹感冒了。闫矿长起身站到办公室的窗前,看着矿山广场上人来人往的样子,还有广场中间喷泉喷出的水花,突然有了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情。开开窗户,秋风吹到脸上,居然有种登高远眺的感觉。想当初,闫矿长也是一步一步从井下干到了办公楼里,从基层科室一层一层地打拼到了如今的副矿长办公室,中间经历的酸甜苦辣也只有自己能体会,现在只要等正矿长一退休,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坐到第一把交椅上了。

    十圪节的广场,应该算是整个矿上面积最大的平地了。下了班的志文手里正握着一把新鲜的蒜苔,拎着一塑料袋苹果和一块猪肉高高兴兴地回家。志文扭头看着办公楼,也在想啥时候不用下井能调到地面来工作。但这种事情基本上很难实现,在矿上要么得有关系和门路,要么得有高学历和能力。放到志文身上,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想法也仅仅是个想法。

    顺着铁道往家走,两侧电铃“叮铃铃”地响着,没过一会就看到运搬队的工人扶着罐车从坡下上来。这条从斜坡井口到供应科的小铁道担任着重要的任务,如果没有这条小铁道,很多运料工作都将变得费工费力。看见矿工过来,志文侧身让他们先过去,等工人过去之后志文仍然不敢靠铁道太近。因为在铁道中间,每隔几米就会有个滚轮来带动钢丝绳,起到一个牵引和保护的作用。铁道两侧居住着很多棚户居民,他们懒得去倒生活污水,就会直接推开门倒在铁道内,让污水顺着大坡流到下方。这么一来,每当机器开动,钢丝绳和滚轮会随着罐车的移动将铁道内的污水溅得到处都是。

    “他娘的,谁家这么缺德,把尿也倒在铁道里。”污水被钢丝绳这么一甩,冲天的尿骚味顿时弥漫开来,志文边骂边迈步跨了过去,继续向坡上走。

    “哟,志文今天割上肉啦?改善生活呀。”住在棚户区最外面一家的郝大婶热情地和志文打着招呼,志文礼貌地回了几句就钻进巷子里。

    由于当时住在棚户区的人家庭条件都差不多,所以基本上白天有人在家的时候都不会锁门。志文用肩膀撞开家门的时候,儿子小梅禧正坐在地上玩着玩具,媳妇坐在小饭桌上低头看着书还不停地写写画画着。

    “我回来了,今天中午咱们吃焖面呀。”志文把手里的菜放到了一旁,在桶里用茶缸舀了一缸子水,在袋子里又挑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洗了洗,一分两半,一半给了媳妇彩凤,另一半给了儿子小梅禧。志文掀开铝锅,发现里面煮着几个黄澄澄的玉筊,就捞出一个圪蹴在地上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说:“嗯,味道不赖。不愧是从自家带回来的玉筊,和我小时候在村里吃的味道一样。”

    “今天早晨我带孩子回来发现有半口袋玉筊,就给你煮了几个,昨天黑夜你吃的啥饭了?”彩凤放下了手里的书本,把啃完的苹果核扔在了污水桶里,站起来准备摘菜清洗蒜苔。

    “昨天去食堂吃了点,没在家开灶。”志文舔了舔手上甜甜的玉米汁,把玉筊棒扔到簸萁里,准备起身去收拾一下昨天收秋的脏衣服。结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彩凤笑着说:“脏衣服我都给你洗干净搭出去了,你那二股梁背心都洗化了,下次去商店我给你再买件新的吧。”志文摆摆手表示还能穿,旧衣服穿得还舒服嘞。彩凤笑骂志文:“倔驴。”

    看了看马蹄表还不到十一点,志文也闲来无事儿,便和彩凤交代了一声,说是去坡上面看看,顺便叫他爹梅海旺来家吃顿饭。彩凤也理解志文,见他精神头挺足不迷糊,就同意他出去跑跑放会儿风。

    出了棚户区,志文沿着铁道走了不到十米就到了供应科的偏门,往西走能看见建筑施工队正在热火朝天地盖着楼房。这里一共有五栋楼房,设计时每栋楼有三单元。由于十圪节下面的地质条件特殊,所以房子设计的也只有四层楼高,每层一梯三户。

    运料的拖拉机拉着摞得高高的预制板,十分小心地驶过土堆,工人们往堆得一人多高的红砖上洒着水。所有建筑工人都在专心地工作着,没人去关心志文的身份,也可能是他们已经对志文这种人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矿上的职工来看工程进度,比工程监理都来得勤快。

    “让开,让开,别挡道。”一个捧着一摞砖的工人让志文让开,志文不好意思地躲在一旁。待那位工人放下砖头后,志文赶紧向前给那位工人点上一支烟:“师傅,这还得几天才能盖完呢呀?”建筑工人也没有和志文客气,接过志文点好的香烟边抽边说:“加班加点的话,在今年入冬以前就能完工,但是要刷大白,水暖电安装完毕的话,怎么也得在明年春天吧。”抽了志文的烟,建筑工人说话的语气都温柔了。

    志文和建筑工人谝了一会儿算是混熟了点,志文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希望去看看户型。工人没有为难志文,带着他去一楼每个家都看了看户型。看着眼前的毛墙毛地,志文脑海里不停地幻想着自己搬入新房的场景,也初步地对每个户型结构有个大体的了解。在工地上又晃了一会儿,志文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赶紧去职工宿舍找他爹梅海旺。

    职工宿舍位于矿山俱乐部的东侧,说是从西往东走,其实也没有那么远,毕竟十圪节也就是个蛋大的地方。走到职工宿舍,志文就发现在宿舍楼墙根儿下聚集着一堆儿人,他听口音就知道是他爹又在谝了。

    走近一看,梅海旺正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周围几个人正认真地听着梅海旺的说话,志文凑到跟前才发现梅海旺老同志正在给几个徒弟讲怎么维修电器设备。志文拍了一下父亲的后背,说:“爸,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饭呗,彩凤做上蒜苔焖面了。”梅海旺回头一看是儿子,就随便应付了一句,让志文别打断自己说话。志文见老子这么倔强,索性就圪蹴在宿舍门口晒晒太阳,顺便抽出一根上午刚买的丝绸之路,吧嗒吧嗒地品尝起来。

    正在志文吞云吐雾享受尼古丁的时候,邻村的崔红向他远远地走来并打着招呼:“志文,不回家在这蹲着抽烟,走回我宿舍坐会儿,喝口水。”

    志文站起身来,连忙摆了摆手,说:“不了,我这来找我爹,我等他一会儿。”

    崔红顺着志文的目光发现梅海旺正圪蹴在那里和一群人谝着,他笑着说:“你爹平时就爱在这教课,而且我们还都爱听你爹说,一件普通的事情经过你爹一讲显得特别有意思,我们都叫你爹是十圪节‘四大谝神’之一。”志文和崔红都哈哈地笑了起来,因为志文从小就听过他爹的这个外号,而且能说会道这项技能仿佛还能靠基因遗传,自己在队里也是被称为“小谝神”。

    志文突然想起了上次遇见崔红相亲的事情,就问崔后结果咋样,崔红不好意思地说:“我觉的那个闺女挺好的,她家就在我们附近的村,她还有个妹妹,主要那个闺女看起来挺贤惠的,我俩就先试着处处呗。”

    志文拍着崔红的肩膀说:“大老爷们害羞啥,喜欢了就去试试,需要帮忙你就说,毕竟咱也是结过婚的人了,给你支招出主意都没问题。”志文给崔红点了根烟后,俩人又瞎谝了起来。

    “你还回不回家吃饭啦?看看表几点了。”梅海旺走过来打断了志文和崔红的聊天。崔红礼貌地和梅海旺打了招呼,志文一看表,确实时间不早了,就叫崔红一起回家吃饭。崔红却不愿意,连忙推辞说有事下次再去。见他这般模样,志文父子俩就和崔红告别先回家了。

    回家路上,梅海旺问志文:“西北楼马上就要盖好了,我和楼里的人打听了一下,说是只要是矿上城镇户口或者双职工就能申请。你妈年纪不小了,我打算把他们接到矿上来住,你和彩凤也不能一直凑合在小平房里,眼看梅禧也要长大,这些问题你都该考虑考虑了。”

    志文并不是没有考虑,从圈地打地基开始他就每天盯着,一直在等矿上下通知了再去按规定申请。志文给父亲点上一支烟,说:“爸,我早就盯着这个事情,咱也不知道换这个房子需要花多少钱。而且彩凤产假结束以后一直在家,她们供电系统要重新调整人员,将一部分人安置到其它变电所,她最近也是一直复习,争取考到咱矿的变电所。”

    梅海旺抽了好几口烟,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别管这次花多少钱吧,你爹上班这么多年还攒了点,而且这次矿上的福利房百年不遇,很多人都盯的呢,我找个熟人再问问。”

    走了十来分钟,父子俩总算是到家了。梅海旺依旧记得自己和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这座房子,走到屋里就能闻到蒜苔和猪肉的香味,儿媳妇彩凤腰间系着围裙也赶不上摘掉,热情地招呼公公进门,“爸,来了,马上焖面就好了,我再拍两根黄瓜咱就能吃了。”

    梅海旺笑着点了点头,对儿媳妇说不急。小孙子梅禧见爷爷来了,就迎面扑了过去。梅海旺好几天没见孙子,心里那也是非常想念,他怕自己的衣服弄脏孙子的罩衣,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放到门口,之后才乐呵呵地抱起了梅禧。

    为了赶紧让大家吃上饭,志文在旁打着下手,剥蒜、捣蒜、盛饭、端碗,撑桌子,没过一会儿一家子人就端上碗了。梅海旺尝了一口,连夸儿媳妇手艺好,弄得彩凤心里特别高兴。志文吃了一口,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我觉得肉炒得有点腥了,还有点咸……。”

    志文话没说完,就被他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踩了一脚,他赶紧往嘴里扒拉了两口,不再说话。梅海旺吃过一碗后,彩凤准备去给公公再盛一碗,梅海旺赶紧护着碗说饱了,他端起儿子的大茶缸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舒坦了些。说实在的,儿媳妇中午做的焖面确实有些咸了,但梅海旺没法说。

    吃过饭后,梅海旺和小孙子玩了一会儿就要回宿舍睡觉,夫妻俩人也不好挽留,毕竟家里确实只有一张床。志文把儿子哄睡以后,和彩凤俩人在厨房里闲着谝起来,“上面的房子明年就能完工了,我看了看结构也不错。如今咱俩也攒了点钱,再和亲戚朋友借上一部分,买上一个吧,眼瞅着梅禧也该上幼儿园了,这屋子又暗又潮不利于孩子成长呀。”

    听了志文的话,彩凤担忧起来,好不容易俩人攒了点钱,如今又要塌饥荒了。志文看出了彩凤的担忧便开导她:“攒钱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用吗?再说咱们也没乱花,在十圪节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算是扎了根,不然感觉咱就像浮萍一样,这小屋子也只能算是个歇脚的地方。这样行不?以后我两天抽一包烟,只抽丝绸之路,不行就抽大光,还不清饥荒就不买新衣服。”

    看着志文的傻样子,彩凤笑着对他说:“行了吧你,不让你抽烟是为你好,但我觉得能憋死你,咱该省的咱省,不该省的咱还得花。”

    听到媳妇这么明事理,志文开心地抱过彩凤亲了一口,开玩笑地说:“以后我白天坚决支持你学习调工作,晚上坚持给你端尿盆,但我真的不好意思在队里领个新手电呀。”

    听了志文的调笑,彩凤也跟着笑了,让他滚一边去。志文倒也听话,卷着被子乖乖地滚到墙根儿睡觉去了,毕竟矿工们能多睡一会儿就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不然下井的时候顶不住。

    梦里,志文梦见自己从小破房子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已经建好的家属楼里,扶着刷着绿色油漆的扶手走上台阶,每一层房子都开着大门欢迎他的进入。他随便走进一家,家具和家电已经一应俱全,从厨房、卫生间、卧室再到客厅,他细细地看着家中的每个角落,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享受着这一切。正在这时,一群人突然闯进了他的家里,当着他的面把屋子里的家具全都搬走了,志文想站起来阻止这些人,但是屁股仿佛长在了沙发上一样,站都站不起来,志文疯了一样的吼叫着:“奶奶的,都给我回来,把老子的东西都给我放下。”这群人突然又都站住了扭头朝志文走来,几个人把志文高高举起,抬着志文从新房子里出来跑到了铁道旁,志文挣扎地大喊着,可这群人仍然无动于衷,来到志文家的小平房前撞开了门,把志文狠狠地扔了进去。

    志文“啊”的一声被自己吓醒了,正在桌前看书的彩凤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看着志文的样子,彩凤问道:“你疯了?做啥梦嘞,一惊一乍的,别把孩子吓醒了。”志文扭头看了看躺在旁边的小梅禧仍然酣睡,他起身穿上鞋走到桌子旁,端起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和彩凤说:“我觉得我有病了,好几天都梦见咱们搬进新房的事儿了,你说咱要是买不上这批福利房我是不是得疯了呀?”彩凤没理会他,继续看着书。

    志文走到衣柜前,用钥匙打开大衣柜,把胳膊伸进蓝色毛衣和红色毛裤的中间,往下一掏摸到一个铁盒,将铁盒掏出来打开以后能看到一个存折,这算是俩人奋斗这几年的成果。数着上面的数字,志文心里算是有点底气。彩凤看到志文拿出了存折,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彩凤问了一句:“够吗?”志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从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里翻了个遍,把所有的块把的零钱都凑了凑,一共四十七块六毛五分。志文把四十块钱放进铁盒里,拿着剩下的零钱对彩凤说:“以后我身上只装十块以下的零钱,绝不乱花一分钱,我就不信了,咱一辈子就住这小平房了,我也要在十圪节安家扎根。”

    看着志文现在的状态,彩凤觉得这才算是家中顶梁柱该有的样子。她把桌上的书本折了一页后便合上,抽出围裙转身去厨房,拿出半个葫芦从面缸里舀了点面倒进面盆,说:“志气再高也要填饱肚子,我给你烙点葱花饼先垫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