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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矿山商店算是十圪节煤矿最大的商店,不大的店面里却出售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五金到服饰,从高档礼盒到散装陈醋,好多商品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梅海旺挑了一瓶高粱白,又让售货员抓了一斤油炸花生米,掏钱的时候梅海旺拦住了志文的手,对他说:“你用钱的地方多呢,马上就要买房子了,能借点就赶紧借点。”梅海旺直接把钱递给售货员,让志文拿上东西转身就出了商店。

    志文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说:“爸,我算了算家里这几年存了有个两千来块钱,估摸着还得再借点?就应该差不多了。”

    梅海旺没回头,向志文抛出去俩字——“不够”。

    来到志文家,梅海旺掀起门帘看见老亲家正在和孙子玩耍,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志文则拿着一瓶白酒和花生米紧跟着进来了。彩凤用袖子蹭了蹭额头的汗,对志文说:“鱼马上就快好了,你先洗手盛饭,我这边儿还差个菜。”

    志文本来就有些筋疲力尽,被媳妇这么一安排,他不情愿地脱外套洗了洗手,掀开大锅把喷香的米饭给二老先端上。小饭桌前,大家挤一挤还能揆对凑合一下,志文洗了两个酒杯给二老先满上,彩凤端上一盆炝锅鱼,这午饭才算是齐活了。彩凤先给公公夹了一块鱼肉,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随后又给自己爹夹了一块。俩老头高兴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端着小酒盅一杯接一杯地闷进了肚。

    要说喝酒,梅海旺和田喜良那是旗鼓相当,自从儿女接触认识的那天,俩人就经常在一起喝酒。田喜良和媳妇儿来自河南,和梅海旺一样算是矿山建国以来的第二代人了。刚到矿上的时候,俩人都在十圪节煤矿工作,直到附近的张庄煤矿开始投产了,田喜良才举家搬到了张庄。

    论生活条件和家庭背景,彩凤是十圪节建国以来的第三代建设者,从小虽然兄弟姊妹多了点,但父母也算是双职工。而志文就差了点,梅海旺虽然一直在矿上工作,但是媳妇带着孩子在家务农,当彩凤能吃上细粮和肉的时候,志文还在村里偷吃大队的玉筊和梨呢。结婚以前,志文是从来不吃鱼的,因为志文他们村几乎没人会吃鱼,也正是老一批河南籍矿工的到来,矿上的人开始渐渐地习惯吃起了鱼,也知道水库里的鱼还能这么吃,吃起来这么鲜美。彩凤做鱼的手艺师从于她爹,田喜良从年轻开始就经常去水库捞鱼,别的不敢说,在吃上从没亏待过孩子们。今天彩凤做的鱼也是相当不错,有超越她爹的意思。

    俩老头都是一斤多的酒量,考虑到下午还有工作,所以稍微意思意思,简单地喝了不到六两。看着小两口住在这小平房内,两位老人都想让他们买个新房搬进去住,不心疼闺女儿子,也要心疼这个可爱的孙子外孙了。

    酒足饭饱之后,田喜良起身告别,三人赶紧出门送送,当看到田喜良是骑着自行车来的时候,梅海旺和志文赶紧拦住老头。虽然三两酒对于田喜良来说就像喝水,但毕竟不放心他骑着二八自行车要下十圪节大坡。可不管别人怎么劝说,田喜良还是执意要骑车回家,表示能哼哧哼哧从张庄骑上来,就能一溜烟顺坡溜回家。最后,梅海旺让儿子儿媳妇先回,自己陪亲家走走,把田喜良送到车站才放心。

    回到家,小两口把鱼刺和鱼汤装起来,省得倒在垃圾堆里招野猫。志文扒拉了两口剩菜笑嘻嘻地对彩凤说:“你爹真牛逼,二八车的下坡能赛飞机,生猛呀!”彩凤瞪了志文一眼说:“你家才生猛赛飞机,你全家赛飞机,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志文啥也没说,就是哈哈哈哈地傻笑,抱着儿子便一起上床睡觉了。彩凤考完了试,心里也轻松了不少,收拾完锅碗后,一家三口都挤在了一张床上。

    “砰砰砰”马上就要入睡的彩凤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于是蹬了一脚的志文,让志文去看看门外是谁。志文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噧喝道:“谁呀?干甚嘞。”只听外面人说:“志文,你家衣裳是不是还在外面挂的嘞?开始圪星开了(下小雨)。”

    志文赶紧开门,原来是马国斌的媳妇。志文说了声谢谢后赶紧把衣服收进屋。又想到自己屋顶上还晒着玉筊,他从家里拿了几块塑料布卷起来夹在腋下,搬出梯子赶紧上了房。落下的雨点渐渐变大,志文把玉筊往一堆儿拢了拢,垫上塑料布就下了梯子,把梯子搬进屋子时,彩凤和儿子又迷瞪睡着了。下雨天睡觉,果然最舒服。

    这一觉,一家三口睡到了快五点,即使这样,志文吃过晚饭后依旧还能睡着。为了防止迟到,彩凤九点多就把志文轻轻晃醒,俩人接班睡觉。志文简单收拾了一下,轻轻地关上家门跑向了队部。

    “一场秋雨一场寒”,举着雨伞走在小雨里,浑身透着一股子寒凉,尤其是十圪节山高风大,吹得人忍不住想喝点什么御寒。丸子汤?川汤?酥肉汤?羊杂汤?火锅?杏花村?二锅头?高粱白?志文脑子里出现了无数的好吃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继续幻想下去,志文觉得自己像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来到队里,志文先去喝了几口热水,身上这才暖和了点。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索性遛达着去澡堂找马国斌谝会。马国斌这时刚放好了一池子热水,正坐在值班室里磕着瓜子,通过一扇窗户就能看到外面,如果有人需要什么再出去。志文敲了敲窗户,嬉皮笑脸地扭身进了值班室,俩人谝起来的时候马国斌才知道外面下雨了。一直呆在澡堂里的马国斌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啥,自己来的时候天明明还没阴,现在居然下雨了。马国斌没带雨具,志文干脆把雨伞就放到他这儿,让他回家的时候拿上,反正自己上完零点就到明早了。

    值班室内十分温暖,志文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靠在马国斌的被子上谝着谝着就顶不住了,两个眼皮情不自禁地合到了一起。马国斌知道下井是什么滋味,也就没有叫醒志文,估摸着快下井的时候才叫醒他。被叫醒的志文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问马国斌自己刚才打呼噜没,马国斌笑着说:“睡觉不打呼噜的还是男人吗?”

    志文说了谢谢,赶紧来到更衣区换上工作服,因为本身就在澡堂,所以干脆穿着工作服开班前会。副队长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后,志文提前到灯房等大家。王国平家媳妇正好当班,见志文一个人站在那就推开玻璃招呼着志文:“志文,过来,问你个事?”

    志文看见是王国平家媳妇就凑了过来:“咋了嫂子,啥事?”

    国平媳妇小声问:“前几天俺妹子去考试,说碰见你家彩凤了,她这是想去哪个岗位啊?”

    志文一听她问的是这件事,就随便应付了两句:“我也不知道呀,咱平头老百姓还能想去哪就去哪?肯定先紧人家挑呗。诶,你家妹子准备去哪个岗位啊?”

    国平媳妇没想到被志文来了一句反问,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俩人尴尬地笑了笑。志文估摸大家快来了,就先领上矿灯和自救器。等其他人来的时候,志文已经武装到位了。

    乘坐罐笼时志文在想:这次考试的人还真多呀,简直就是萝卜多坑少,彩凤最后能分配到哪里真的是看造化吧。走在悠长漆黑的巷道里,几个人的头灯射出明亮的光束,随着头部的晃动而变换着位置,走在屁股后面的王国平问志文:“小伙子,你这今年是多大了呀?”

    志文也没回头,说:“二十七岁的小伙子告诉你,他明年二十八了。”

    王国平拍了一下志文屁股:“小屁孩,你还年轻嘞,不能像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一样,一直待在井下一线实受吧?把好几十年的青春浪费到挖煤上,不值当。”

    这件事志文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或许考个大专能分配到其他单位,自己的人生轨迹也将会发生改变。不会来到十圪节下井,也不会认识彩凤,不会生出小梅禧这么可爱的孩子,但事实就是事实,无法改变。面对王国平的话,志文无奈地说:“没办法呀,谁让咱不是皇亲国戚,能从井下上去的是一般人吗?程辉,你今年多大了呀?”

    在队伍前面的程辉更无奈地说:“老哥们呀,我今年才刚下井呀!你们说得我都感觉对未来绝望了。”众人哈哈地笑了起来,其实心里都明白,井下工人受的罪,不是谁都能顶得住的。

    在井下采煤时,大家最开心的有两件事,一个是休息,一个是下班。小凯晃晃悠悠地背着干粮走了过来,陪伴他的还有一盏矿灯。副队长通知让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儿准备吃饭,蹲在安全的相对平整的地方,人手一盒土豆丝和俩花卷。队里老赵可能刚才干活出了点汗,就把安全帽摘下来透透气,副队长发现后赶紧又给他扣上。

    老赵嘀咕道:“没事呀,你没来的时候我们就摘过,就一两分钟不碍事。”

    副队长虽然比老赵晚下几年井,可职务和权力在那放着呢,副队长厉呵道:“放屁,万一上面掉下个东西来,信不信不到一分钟就得嗝屁。”

    老赵明知理亏却又碍于面子,说几句风凉话想给自己解围:“哎,活着给家做不了多少贡献,牺牲了说不定还能给家里安排俩工作嘞。”大家听老赵瞎说的有些过头,班长和其他人都赶紧过来劝和,说老赵今晚是吃了屁,管不住嘴一直瞎说。其实,老赵说的是话糙理不糙,一番话道出了他们那一批没文化、没关系,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在井下受罪,拿命来养活一家人的心声,他们的年纪不小了,想要改变命运却无从下手,只能靠两膀子傻力气挣钱,挣的是真正的血汗钱。

    在井下,矿工的“仕途”一般是从当上班长开始,混的好点能弄个副队长、队长。对于志文来说,他现阶段最想解决的还是买房的问题,可买房就得有钱,有钱就得“上位”,用媳妇彩凤的话说就是“人要学会进步”。

    下班回到了地面,志文脑子里除了房子和钱外,又多了一个东西——上位,志文不想像队里的老同志一样在井下干到退休。但具体怎么干,脑里一下子还真没有个头绪。

    今天的志文与往常不同,因为脑子里装了三样东西,就像搅拌混凝土时突然又放了一铁锹石子,在澡堂楼梯上都差点踩空摔倒。泡在池子里的志文这次选择坐在安静的角落思考,就像自己在县城读高中一样,一旦思考问题整个人就会发呆。随着洗澡水泛起的波浪,像是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左右晃动着身体,

    他心里嘀咕着:综采队小一百人,光生产班组里就有七八十号人,我怎么能当上官?论资排辈显然轮不到自己,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还有点希望。可我该咋办呀?志文和彩凤属于一类人,只懂得干工作却不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俩人经常开玩笑说他们都是属钢板的,又“刚”又“板”,性子刚烈还呆板,死要面子活受罪。

    池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志文也赶紧冲了一把回家睡觉,走出澡堂大门发现雨已经停了,迎来的将是另一轮降温天气。走在回家的路上,枯黄的树叶被雨打了一地,路灯在每一个修理车间大门前站岗,半上午的阳光把地面照射得就像是一副油画,但是抬头望着远处一片黑灰色的矸石山,和头顶湛蓝的天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风一吹过,志文打了个哆嗦,赶紧朝家的方向疾走,沾在树叶上的水珠在秋风的吹动下纷纷下落,回家的路上仿佛又下起了小雨。

    回到家,志文见家门紧锁,便估摸着彩凤是带儿子出去玩了。他把身上的脏衣服扔进大盆,随便往嘴里塞了三四个包子,把叠好的被子又重新铺开,钻进被窝里享受着软乎的褥子,阳光透过窗外照射进来,志文感觉暖洋洋的,他此时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此刻,志文是美美地进入梦乡了,马国斌却因为昨夜失眠而导致萎靡不振。昨天,志文从澡堂值班室走了没多大会儿,马国斌无聊就看起了报纸。快到下班时候就发现闫矿长又来洗澡了,他赶紧从值班室出来,点头哈腰的走在领导前面打开休息室的门。经过上次修脚的事情后,二人关系又融洽了一步,闫矿长笑着进了休息室并对马国斌说:“小马呀,今天轮你值班了?”

    马国斌赶紧关上门,推上电炉的电闸连忙说是。由于外面正下着小雨,他接过领导的雨伞撑开,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净雨伞上的水珠后,按照之前雨伞的痕迹一褶一褶地叠好,将其靠在桌子旁边。闫矿长看着马国斌的这个举动十分满意,就让他先出去,自己要换衣服。换好衣服,闫矿长披着毛巾从休息室遛达到小浴室内。

    小浴室内的设施很简约,但是却有两个浴池,浴池也是按照六人标准建造,据说是方便面对面的交流,池子内一个是温水,一个是泡着中药的药池。由于领导们不习惯用别人泡过的池子,所以每次都是等领导来了再放水。在闫矿长换衣服的时候,马国斌哼哧哼哧地跑到小澡堂内打开了灯,并换好了温水。待闫矿长推门看到清澈的洗澡水时,心里舒服极了。

    闫矿长泡在热水池里闭目养神,仿佛这一池子温水把他一天的疲惫全都带走。泡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浴室门外有敲门声音。闫矿长让对方进来,只见马国斌一手拎着暖壶,一手端着一杯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到了澡堂池子的边上,说:“领导,泡澡容易口干。”

    闫矿长看了一眼马国斌笑着说:“小马呀小马,你可是真有眼色,我要是个闺女的话,估计早就被你骗到手了。”马国斌脸红地没敢说话,只是傻傻地低头笑着。正当他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闫矿长却说:“你这都进来了,也别来回开门给我放凉风了。我泡得差不多啦,先给我搓搓后背。”

    马国斌听了都不敢相信,这是领导在考验自己吗?既然领导都提出了要求,他只能把搓澡巾戴到手上,给趴在池子边上的闫矿长搓糙。不得不说,这坐办公室的人果然和下井矿工不一样,搓起的糙都是灰白的。马国斌是既不敢力气大了也不敢力气小了,稳住劲儿一下一下就像刨木板一样,从肩头到腰间慢慢地搓。不一会儿,身上的黑糙就全部被搓起来,像剔尖一样掉进了池子里。

    闫矿长被搓的十分舒服,舒服到眯起了眼睛:“小马呀,今天我累了,捎带帮我把胳膊也搓了吧。”马国斌赶忙接过领导抬起的手,一下一下地像按摩一样搓着。闫矿长是舒服了,马国斌可顶不住了。由于他穿着外套给领导搓澡,里面的秋衣秋裤已经湿了一大片,头顶渗出了一层薄汗。闫矿长看见马国斌的样子,就让他出去凉快凉快。临走马国斌在领导的青龙杯里又续好了茶水,熟悉的茉莉花茶味道。

    出了门的马国斌心里七上八下的,在想:怎么了?是我搓的手重了还是没搓到位,让我出去凉快凉快是啥意思,哪凉快哪呆着去吗?马国斌同志心里是百抓挠心,就像喝了油一样。将近二十分钟过去,闫矿长披着毛巾出来,马国斌赶紧打开休息室的门,此时屋内早已被电炉熏的暖和和的,他将闫矿长引进休息室后,又赶紧去小澡堂把暖壶和杯子拿回休息室。

    “小马呀,别忙了,我洗个澡看把你累的,你那一头汗湿的比我还像个洗澡的。”闫矿长穿上裤衩,盘腿坐下,看着眼前这个矮胖矮胖的马国斌,嘴上忍不住就想开两句玩笑。

    马国斌看了一眼闫矿长,低头说:“领导,要不是您,我们家这以后真不知该咋活了,做点这个是应该的。”

    闫矿长摆手说:“这都是组织、是矿上对你们家的照顾,要谢就谢谢党,谢谢煤矿。你先忙去吧,我这自己弄就行。”见闫矿长下了命令,马国斌轻轻给领导关上门退了出去。

    回值班室的路上,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该怎么和领导相处了。他从办公桌的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媳妇娘家拿来治疗脚气的草药。为了给闫矿长留下一个“言出必行”的好印象,他脖子伸到值班室的玻璃前,时刻盯着休息室的门。

    没过一会儿,闫矿长果真穿好了衣服准备离开澡堂。马国斌赶紧推门追上去,提起手里的塑料袋说:“领导,这是我上次给您提到能治疗脚气的草药,我给您装好了,使用方法也写好放进去了。”

    闫矿长看了一眼马国斌,又看了看塑料袋,他笑着说:“那就谢谢你啦,不过我等会儿还有事,总不能让我提着塑料袋见人吧?哈哈,明天九点你来我办公室一趟。”闫矿长拍了拍马国斌的肩膀,转身便走了。而这里,只留下一个手里提着塑料袋的小胖子傻傻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