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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躺在床上的马国斌试想过无数种可能,闫矿长让自己这么一个看澡堂的人去办公室,能干啥?总不至于在办公室修脚吧。明天要去楼里面,穿什么衣服合适呢?马国斌被自己想出的难题给烦死了,在像烙饼一样翻过来调过去的睡不着。

    第二天早晨,马国斌顶着一个黑眼圈起了床。他的体型再搭配一对儿熊猫眼,像极了大熊猫。马国斌的闺女马冬梅吃过早饭后,系着红领巾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了,家里剩下夫妻二人。他翻箱倒柜之后仍找不到一件满意的衣服,只能挑选出一条合适的休闲裤,和一双猪皮皮鞋。实在没办法,他就去付卫强家借了一个假衬衣领子,外面套上一件有些脱色的深蓝夹克,总算是像那么回事了。媳妇问他一大早这是弄甚嘞,他也嘴严,啥也没说。为了给闫矿长留一个好印象,他早晨还抓紧时间洗了一个头,刮了刮胡子,把自己收拾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看澡堂子的人。

    由于昨天下了一场雨,铁道旁的小路坑坑洼洼地还留着积水,马国斌穿上皮鞋都不敢迈大步伐,生怕黑泥溅到鞋头和裤脚上。本来他就腿脚不方便,这一走用了十分钟的时间。

    来到澡堂值班室,他和接班的老师傅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地走进了值班室。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兜子,将装药的塑料袋放了进去,看上去也不至于那么随便和廉价。为了守时间,他急匆匆地转身从澡堂走向十圪节办公大楼了。

    八点四十五,办公大楼里进进出出的有许多人。有的是来签字盖章的,有的是准备下矿检查的,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马国斌来到办公楼大厅,被门卫拦住盘问。当他解释说闫矿长要找自己时,门卫打量了一翻,看他穿的还算利索干净,不像是乡下来闹事的,这才放马国斌进去了。马国斌在心里吐了一口吐沫:呸!狗眼看人低。

    来到办公楼内,大厅两侧摆放着宣传栏和报纸架,画着锦绣江山的屏风被摆放在楼梯中间,避免直接冲了煞气。一群绿植盆栽围绕着两侧,给人一种郁郁葱葱的生命力。抬眼往上看,一块比脸盆还要大的康巴丝石英钟悬挂在屏风之上,红丝绒般的表盘衬着十二个金色的数字,简约中透漏着一股大气。头顶上方则是一盏水晶灯,每一个灯球都被切割的光彩耀人。马国斌当时觉得这水晶球偷一个回家都很值钱,毕竟是水晶的。他重新扫视到了钟表之上,看到时间已经到了八点五十三,就赶紧绕过屏风往楼上走去。

    其实,马国斌也不知道闫矿长到底在几楼,不过整个办公楼也就四层高,底层和顶层不可能是矿长的办公室,最佳位置也只有三楼了。于是马国斌直接上来三楼,寻找着哪个门上贴着“副矿长”三个字。其实,有了职务的人是最讨厌别人叫的时候带上“副”这个字,带上这个字仿佛身价会比正的矮上那么一大截,权力也会被砍掉一大截。别说是闫副矿长,就是志文他们的副队长都容不下“副”这个字,每次叫他都是队长,大家也都不愿意在这种小事情上给自己找麻烦。

    从楼梯中央往西拐,马国斌没有找到矿长办公室,只得返回去跑到东边走廊,一直快到中间位置,在南面看到了闫矿长的“副矿长办公室”。马国斌咽了一口唾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把昨天准备好的说词又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下定决心后轻轻地用手指敲了敲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气敲了三下,马国斌心想:这门真硬呀,实木的吧,敲得手指头还有点疼嘞。

    马国斌见没人开门,就侧着耳朵凑在门上听,忽然一只手拍到了他的肩膀上。马国斌扭头一看是闫矿长,差点没吓死,尴尬地说:“闫矿长,我这敲门还以为您不在呢,。呵呵,你真不在啊?”被吓了一跳的马国斌顿时有点语无伦次了。

    闫矿长则笑着说:“我刚开完会回来,就看你趴在门上,你还挺准时啊!”说着话,闫矿长掏出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马国斌跟在后面,轻轻地把门关上并站在一旁。闫矿长把开着的窗户关上,室内的烟味已经散去了不少,用水壶给干渴了一天的君子兰浇了浇水。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的时候,他发现马国斌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低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闫矿长觉得特别好玩,说:“小马,你今天是准备给我当门神站岗吗?还是打算一整天看着我在这办公啊?坐呀。”

    马国斌这才反应过来,半个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不知道该说啥。闫矿长自己也坐到办公椅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叶说:“你今天来找我干啥呀?”

    这一句话顿时把马国斌问的癔症了,心想:啥?我找你?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我哪知道来干啥呀!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是脑子飞快地转着,嘴上说:“闫矿长,您昨天开会不方便拿这个草药,我这不给您送来了吗?日后有啥指示您就说。”

    其实,闫矿长并非是刁难马国斌,而是事情太多忘了昨天自己说过的话。他拍了下油光锃亮的脑门,笑着说:“你瞧我这脑子,矿上事情太多了,都忘了是我让你来的,小马,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三了。”马国斌脱口而出。

    闫矿长接着说:“有这么个事儿给你访访,矿上招待所餐饮部的老李马上就要退休了,需要找个后生去接班。我觉得你小子挺细心的,就打算推荐你去那上班,你自己觉得有没有什么问题。”

    听到闫矿长要给自己换个工作,马国斌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闫矿长看马国斌一下子懵了,就逗他:“傻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再寻个其他人。”

    马国斌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站起来激动地说:“我愿意我愿意,闫矿长,谢谢您第一时间能考虑到我,我一定不辜负您,好好干工作,不给您丢脸。”

    看到马国斌表态的样子,闫矿长当下就给招待所所长打了一个电话,让马国斌最近办完调令手续了就过去上班。马国斌感恩戴德地将草药放下,自己转身轻轻地将门打开,出门后又轻轻地将门关上。

    下楼梯时,马国斌心里那股子兴奋劲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脸上的笑容想绷都绷不住,连看到盘问他的保安都觉得那小伙儿变英俊了。他走出办公大楼,拽了拽自己夹克,昂首挺胸地走在马路上。虽然要调工作,但是在办理中间手续的时候还需要时间,这段时间还得兢兢业业地干好洗澡堂的工作。

    晚上来到澡堂,马国斌给老师傅发了根烟,高高兴兴地交接了班。坐在值班室里,马国斌把夹克和假领子脱了,恢复以前的样子,省得一会儿干活放不开。

    此时,我们的梅志文同志正在采煤一线撅着屁股干活儿呢。他想也没想到,马国斌同志居然替他完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人生小计划。而现在志文最关心的就是媳妇彩凤将会在哪里上班,因为这会影响到他们一家三口,将会产生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志文下零点班准备洗澡时,发现马国斌还在上班,于是便问道:“老马,你怎么还上班呢?”

    他看了一眼志文,微笑地说:“替老师傅一会儿,这不正好又和你下班同步啦?洗完了一起回?”

    “那行,洗完了就过来你这儿穿衣服,咱俩能多谝一会儿呀。”志文转身就去洗澡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志文穿着裤衩一路小跑来值班室找马国斌,志文掏出一支烟递给马国斌,划了一根火柴给俩人都点上,香烟的味道顿时弥漫在二人的鼻孔里。俩人累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谝些什么,志文穿衣服的时候问马国斌:“老马,你穿毛裤了吗?”

    马国斌啥也没说,直接把右腿裤子挺起来让志文看。哈哈,红色的。马国斌问志文:“你毛裤啥颜色的?”

    志文从裤子里拽出一条三四种颜色拼接的毛裤,哈哈地笑着说:“我是剩下的颜色。”等志文穿好衣服,马国斌也穿好那件深蓝色夹克,等大爷来接班后,俩人一同回家去了。

    回家路上,志文好奇地打量着今天的马国斌,穿得很精干,不像是以往的打扮,就问:“老马,今天你怎么穿的这么展挂,弄甚嘞?”马国斌也不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志文,就搪塞了几句。

    隔了一会儿,马国斌反问志文:“老弟,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呀,咋了?”志文不假思索地回答到。

    马国斌没有往下接话,只是感慨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和志文一样,天天穿上黑衣裳下井挖煤。虽然累,可是自己的两条腿还是和正常人一样。真的是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调到地面工作,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

    俩人跨过铁道来到巷子里,马国斌问志文要不要中午喝点。一提酒,志文砸吧了砸吧嘴,上次只顾着照顾俩爹喝酒了,自己因为上班是一口没动,早就嘴馋了。但是晚上又得上零点,没办法,只能拒绝马国斌了。他也没有为难志文,因为他以前也下过井,下井前一定不能喝酒,这是矿工绝对要遵守的。

    谝了一路,俩人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马国斌推门进了屋。见媳妇正在做饭,而闺女却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脸一下子就黑了,不高兴地问:“冬梅,你写完作业没有,就趴在这看电视?”

    闺女回头看见爸爸回来了,就说:“爸,明天星期六,我放假再写。”

    马国斌这才想到,明天居然是星期六,那开调令的事情只能礼拜一再去办了。没多大会儿,媳妇端着醋溜白菜和米饭从厨房出来了,马国斌赶紧去厨房帮忙,从里屋把饭碗也端了出来,让闺女把电视关了赶紧吃饭。

    吃完饭,马国斌让媳妇把借来的假领子给洗了晾干,这时媳妇又问马国斌今天到底去干嘛了,马国斌平淡地说:“今天去闫矿长办公室了。”国斌媳妇吃了一惊,连忙追问俩人说了个甚。马国斌只说了给闫矿长送草药的事情,中间关键的环节并没有告诉媳妇,他媳妇也就没再追问。

    深夜躺在床上,马国斌仍然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自己初中毕业没几年就从乡下来到十圪节煤矿开始下井,刚来的时候自己打饭还得踮着脚尖才能看到饭菜,瘦弱的身体和小排骨一样,连工字钢都抬不起来。吃了几年有油水的食堂,身体才变得壮实起来,甚至长高了几厘米。但是井下的体力活让他再怎么发育也没超过一米七,直到过了二十四岁生日,马国斌也算是彻底死心了。

    庆幸的是,二十四岁的马国斌经媒人介绍,认识了家在十圪节附近村里的媳妇,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虽然住在棚户区有些艰苦,但也算是在矿上有了自己的一个家。

    直到三十岁那年,马国斌在井下运料时被巷道顶部塌下的矸石埋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两眼发黑昏了过去。等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就感觉自己脑袋疼,同时一条腿高高地抬了起来。命是保住了,腿却断了。至于断到什么程度?看到媳妇趴在床上哭的样子,马国斌能猜到个大概。

    矿上的领导和同事都来看望了他,但马国斌其实谁也不想见,只想让他们滚,统统都滚。那段日子是痛苦的,大家没敢告诉马国斌在老家的父母,直到儿子康复差不多了,两位老人才知道。看着好生生的儿子突然变成了残疾,二老老泪纵横。

    马国斌也曾想调到地面工作,却没想到是付出这样的代价,不过幸运的是受伤部位躲过了要害。为了让这个雪上加霜的家庭好过一些,矿上给他媳妇安排了个临时工。不管咋说,能活吧。如今又要调到招待所餐饮部,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心里确实没底。

    同样心里没底的还有志文,虽然彩凤的考试过去了,但是最终她能调到哪个部门,一切都是未知数。假如彩凤又被分配到离十圪节很远的地方,以后志文上班就没人能看孩子了。虽然小梅禧马上就能上幼儿园了,可万一遇到俩人都要上零点,那可咋办?愁死了。

    志文看了看表差不多十点了,就掀开被子轻轻地起身穿衣裳,从馍筐里拿了个糖包啃了一口。干冷的糖包难以下咽,他临出门又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橘子粉,这才小心翼翼地开门上班去了。

    树枝在无情的秋风中晃动着,被昏黄的灯光一照,就像个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流氓,明明自己枯瘦如干,却偏偏借着灯光投在地上用影子吓唬路人。我们的志文同志狠狠地吐了一口带着烟味的浓痰,砸到地下的影子。

    来到队里,志文靠在排椅上迷瞪了一会儿,直到所有人到齐以后,副队长告知大家巷道里的局部路线出现了支护不稳的现象,虽然已经抢修过了,但还是需要所有人打起精神,时刻注意自身安全。

    正在副队长讲话的时候,采煤队队长刘铁柱进来了。在队里,正队长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下井次数,平时没事的时候都是副队长和班长带队,由于副队长一般不喜欢被称呼的时候带个“副“字,所有,大家一般都直呼副队长为队长,都不愿意得罪这个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今晚不同了,老虎回来了,这猴子也就不那么能闹腾了。

    矿上提拔有没有靠关系的?有!但凭实力被提拔的也不少,都用成关系户,那以后谁去干活呀?刘铁柱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普通工人打拼上来了,别人干不了的施工段,他能干;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解决;别人带不好的队伍,他能带好。要不是因为刘铁柱文化程度不高,又是一个不肯低头的倔驴,早就提拔到生产科室当领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