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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王爱民被俩人逗得是哈哈大笑,难以掩饰自己身为办公室人员的一份骄傲。向来办公室科员比其他科室高人一等,毕竟他们天天在领导身子跟前晃悠。王爱民岁数看上去比志文大那么一两岁,戴着一副度数明显很高的眼睛,侧面看上去就像戴了个啤酒瓶子,细皮嫩肉的身子藏在浅蓝色的鸡心毛衣里,一看就是没下过井干过体力活儿的文弱书生。邱霞似乎和他很熟,俩人打打闹闹地坐在散座的位置看着菜谱,坐在邱霞一旁的马国斌就好像是带妹妹出来相亲的一样,呆呆地看着俩人伸着脖子你说我笑着。

    “先点个咱特色的,上党驴肉、过油肉、凉拌灌肠、莜面栲栳栳,剩下再弄个红烧排骨、糖醋鲤鱼、西芹炒肉、醋泡花生米、羊杂锅仔,让后面再弄盆疙瘩汤,主食别弄。可以了吧?不够了到时再点,今天的羊肉新不新鲜?”王爱民熟练地翻着菜谱,一口气把冷菜热菜全点完了。

    “放心,咱招待所还会有不新鲜的东西啊?早晨我刚和大师傅检查过,从吕梁那边弄得好羊肉嘞。”邱霞低头快速的写下每一个菜名,准备给后厨送过去。

    “领导,中午我们准备点什么酒嘞,饮料要不要备点?”马国斌客气地问对方。

    “啥领导呀,都是兄弟,咱伙计们不用见外,叫我爱民就行。我们中午自己带酒,饮料喝唯思可达就行,咱不是点了疙瘩汤了嘛。”爱民从兜里掏出一根阿诗玛递给了马国斌,自己叼在嘴里准备掏火去点。

    “诶诶诶,说就说吧,怎么还抽起烟了呢?想抽你一会去外面抽去。”邱霞笑着把王爱民嘴里叼着的烟抽了出来,重新抛给了他。王爱民似乎也没生气,起身笑着和马国斌、邱霞二人告别,看着王爱民渐行渐远的背影,马国斌试探地问着邱霞:“小邱,这小伙子结婚了没?”

    邱霞笑着说:“结婚?人家大专生眼高着呢?挑了好几个都没合适的。”

    马国斌神秘的一笑:“我觉得你就挺合适。”邱霞脸红地说了一声讨厌,就拿着单子去后面找大厨了。

    为了方便办公,在餐厅的西北角上有一个办公室,是给马国斌准备的。马国斌的前任前两天刚把办公室腾空,自己报到的那天邱霞已经让人打扫过了。里面所有的办公设备几乎完好无损,和他之前在澡堂休息室相比,这里算是“豪华”多了。办公桌椅都是九成新的,一张单人床也换上了新的被褥,脸盆和毛巾也都是新领的,包括盒子里的肥皂都是新的。虽然办公室朝西,可窗明几净的环境让马国斌心里特别舒服,办公桌对面摆着两把椅子,一大盆君子兰放在屋内显得特别的雅致,康巴斯的石英钟”咔嚓咔嚓“的响着。特别是头顶悬挂的大灯棍,打开开关后屋内亮如白昼,马国斌恨不得把家也搬到这里。桌子上摆好了钢笔和两个笔记本,两三摞的信纸,还有一部米白色的拨号电话。马国斌排排场场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内的风景,感觉棒极了。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叫醒了正在神游的马国斌,他让人进来。只见邱霞手里拿着马国斌刚才列出问题的信纸,一屁股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说:“部长,你需要知道的问题,我把答案都写在了后面,没写的那些是我真的不知道的。而且负责采购的同志也只是个跑腿的,真正在后面联系供货商的是领导决定的,比你还大的那种领导。所以部长,我劝您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站稳了再搞这些。”

    “嗯,你说的也对,但是我既然来到这个岗位总得做点什么吧?你通知买菜的老姜下午三点来办公室找我,我想找他聊聊。对了,把近期卖出去的酒都统计一个数量,看看哪种酒最畅销了。”马国斌给邱霞又布置了新的任务后,自己在办公椅上开始盘算,自己这次小动作会得罪哪些领导,到时候谁又会给自己这个“外来户”在背后撑一把。

    十一点五十五,王爱民陪着一帮人从大门口向餐饮部走来,马国斌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笑盈盈地朝餐厅的旋转门走去。此时邱霞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他心里暗夸这闺女眼力劲儿真棒。一行人距离餐厅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马国斌赶紧从台阶下来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哎呀,各位领导,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王爱民向一伙人介绍了一下马国斌的身份,大家互相握了握手,相拥走进了二楼的包厢。

    一群人里最大的算是安监处的副处长了,剩下是局里的相关科室人员和十圪节煤矿的陪同人员。大家心照不宣地将副处长让到了主宾的位置,其他人也是按照自己的职位,在饭桌上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安监处的处长姓冯,从头顶稀稀拉拉的头发可以推断出他为了工作日夜操劳。如果说马国斌是胖,那这么领导就是肥了。冯处接过手下递来的香烟,一口气便抽掉这根烟的四分之一,气吞山河的吸气后,迎来的是他如释重负的呼气,缕缕香烟从他熏得发黑的黄牙间滑了出来,顺着蒜头鼻一直飘过油腻的脑门,直至在包厢的屋顶飘散。

    “今天要感谢我们十圪节同志的招待啊,普通点的工作餐就可以啦!下午我们还要有工作要做嘛。”冯处声如洪钟,底气十足,全场也只有他能镇得住主宾这个位置。听到冯处发了话,随行的检查人员也赶紧附和着。王爱民年龄不大,但从事招待工作也有不少年头,类似刚才冯处说的这种话,他都听腻了。心里不管怎么说,但面儿还是豪爽大气地客套两句,表示中午确实是家常便饭,没多点,今天先简单吃两口。

    马国斌现在还没有入席的身份,站在包厢门口监督着传菜员传菜,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十二点五分了,凉菜和两三个热菜已经上桌。看着一道道美味从自己眼前飘过,他的肚子忍不住抗议起来。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一点:在餐厅工作并不一定能中午准时回家吃饭。由于今天没有多少接待任务,算上矿上一些领导在散座吃饭,总共不到二十个人,所以后厨上菜的速度也特别快。马国斌在门外听见屋内推杯换盏,估摸着也没自己什么事情了,就来到一楼大厅候着。

    此刻已是十二点四十,马国斌饿得实在是顶不住了,就去后厨偷了半截子黄瓜先垫吧垫吧。正当他来到大厅,嘴里嚼着的黄瓜还没来得急咽下去,就看见邱霞向他摆手并挤眉弄眼地使眼色,“过来,赖矿长来了。”

    大厅的空间较大,马国斌一开始没听清邱霞在说什么。直到走近邱霞时,他才看清赖矿长和一个中年人已经走到了餐厅外的台阶上。他赶紧把半截子黄瓜塞进裤兜,把嘴里没嚼烂的黄瓜咽进肚里。

    “矿长,您来了?“马国斌点头哈腰地尴尬的问着。

    “小邱,这就是你们新来的部长?”赖矿长并没有直接回答马国斌,而是看向站在马国斌身旁的邱霞。

    “是嘞,这是我们新来的马部长——马国斌。”邱霞回答赖矿长的问题时笑得像朵花一样。

    “冯处长在哪个家?”

    “他们在二楼,您跟我来。”邱霞在前面引着赖矿长向包厢走去,马国斌赶紧也紧跟在后面。赖矿长虽然五十来岁,可步伐仍然坚定有力,没几步就到来包厢门口。

    “老弟,不好意思啊,上午外面有个会,我刚回来连家都没回就来这儿啦。”赖矿长进了包厢笑着对冯处说。众人见矿长来了,都纷纷起身让座,赖矿长坐在主陪的位置上,和冯处紧紧地握了握手。手下人赶紧让服务员再准备一个酒杯和一套餐具。

    “老弟,今天忙了一上午,检查出点什么问题没有?可得替你老哥好好把把关啊。不管发现啥样的问题,你就大胆地说,不要掖着瞒着,让我们在安全工作中出现麻痹大意。”赖矿长脱掉外套,撸着袖子和冯处长继续说着。

    “老哥,你这话说到哪儿了,咱十圪节是这些矿里的老大哥了,安全工作做的肯定是竖大拇指的,我们来就是为了取经学习的。再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咱也会和老哥通个气,赶紧把问题解决在当下,不能等上报到会上再处理,那样拖着怎么能行嘞,为了检查而检查是错误的行为,你说我讲的对不对?”冯处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舌头虽然跟不上了,但心里和明镜一样。

    “你瞧你,说的好像我不让你往会上说一样,但是你说的要是一些簸萁破了、笤帚倒了的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岂不是显得老弟你没水平?”

    “哥诶,咱兄弟俩什么都好说。来,走一个吧。”冯处端起小酒杯就要和赖矿长碰,赖矿长也豪爽地接过手下递来的酒杯。“咣”,二人一饮而尽。

    门口的马国斌听里面推杯换盏挺热闹,心里有了个疑问:用不用给领导再上一点新菜或者主食?毕竟让赖矿长吃这伙人剩下的,显得有点别扭。他叫过邱霞后交流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邱霞告他别操心,里面万一有啥需要的话,王爱民会直接找他们。

    当包厢的门再次推开时,冯处已经喝得有点飘了,赖矿长只是脸上稍微有些红润,其他人赶紧搀扶着两位领导。下了楼梯后,赖矿长指着马国斌说:“那谁,你和奎文说,让冯处长去招待所休息会儿。”马国斌赶紧点头答应。大家目送走了赖矿长,剩下三四个后生扶着喝多了的赵处往客房部走。

    奎文?奎文。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眼熟。正当马国斌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的时候,招待所玻璃橱窗里的一个人在冲他笑。他奶奶的,以前只记得所长姓李,居然忘了他名字叫李奎文了。马国斌顾不上继续看李奎文的简介,大步走在这行人的前面,可由于腿上有伤,他现在恨不得直接飞过去。马国斌拼了命地赶在众人前面,赶紧和住房部前台沟通,让她打电话请示李奎文开一件房,但是所长办公室一直没人。马国斌只好直接找住房部的部长沟通,开了两间标间,众人这才把冯处长安置好。

    “马部长,这刚上班,觉得餐饮部怎么样?”负责住宿部的刘桂香调侃道。

    “觉得饿得慌,我从早晨到现在就吃了多半根的黄瓜,你这也不回家,在这随时待命?”马国斌打量着这个女人,精干的短发,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嘴唇上的汗毛看着又黑又密,加上一副敦实的身板,让人看到她就想和她拜把子。他感觉这女人要是在村里,那绝对是个悍妇。

    “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老汉在其他矿,儿子去朱家堡住宿念初中了,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肚饥。”

    “咱矿上不是有初中吗?还非要让孩儿去朱家堡念嘞。”

    “人家教学质量高呗,好几个矿的子弟都去朱家堡念书了,都说人家老师教得特别好,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老师。”

    “诶,像今天开这个房,费用由谁掏呀?”马国斌怕越扯越远,就把话题转到实际问题上来。

    “反正不是睡觉的人掏嘞。等奎文回来,直接登记报给他就行啦,还用你操心嘞?你顾好你那摊子事就行啦,你那有饭没有啦?快饿死老娘了。”

    马国斌面对刘桂香是哭笑不得,这女人的性格是真直爽,能把她放到这个位置,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俩人来到餐饮部,后厨大师傅已经把工作餐做好了,一大盆面条,一小盆的猪肉臊子,大家自己拿碗去捞就行了。马国斌觉得这种工作餐比炒菜吃得还熨帖,但是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陈醋和大蒜。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忍住肚皮咕咕的抗议声去厨房拿大蒜。

    正当他经过后厨的垃圾堆时,看见两三个工人在吃刚才赵处长他们剩下的过油肉和红烧排骨,碗里还放着半条没动过的鱼。这时的场景很尴尬,四人相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匣子。终于有个工人憋不住了,看着马国斌说:“领导,我们看见这肉还剩下好多,倒了太可惜了,就挑拣了几块儿。”

    “是呀,现在的肉多贵啊,倒了可惜嘞。”

    “这比我们村过年吃的都好,倒了那是作(作死)业(业障)嘞呀,会被龙抓的。”

    看着他们尴尬却又老实地解释着,马国斌心中有愤怒也有同情。因为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六几年正是灾荒年,自己从小也是到处捡能吃的东西,别说是肉,就是吃个核桃、梨、玉筊、土豆,能填饱肚子那就是老天爷的恩赐。而现在这帮人居然这么浪费粮食,他觉得这些人的心都被狗吃了。

    “没事,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还偷吃过人家玉筊嘞,不丢人,就这菜,我也想吃口嘞,就是没找见在哪儿,原来被你们先抢上了。”马国斌从盘子里捡了一块过油肉吃了,那味道还真是不错。

    看到马国斌居然也从盘子里捡了一块剩菜吃了,三人顿时觉得这个领导够意思,没架子。“我们刚才还怕你骂我们,违反了餐厅的规矩,觉得我们下作嘞,其实每次倒这些剩饭,尤其是没怎么动筷子就被倒掉的大鱼大肉,我们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这种事情经常出现吗?这些,就这样的,都被倒垃圾堆了?”马国斌此刻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可不是嘛,我来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干,花的又不是他们自己的钱,倒了也不心疼。”

    “妈的,这帮人真是作业,饱汉不知饿汉饥。”马国斌实在忍不住骂了脏话,气得他忘记了来后厨是要拿蒜和陈醋的。

    回到大厅,他随便扒拉了两口面条就回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仍然愤愤不平,抽出纸和笔便开始写下一步的工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