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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上午章兰芷有语文课,上的是袁枚的《祭妹文》。这课文她已经讲过几遍了,不算生疏了,所以,她也没有认真备课(老师都是这样,第一次上新课还比较认真,后面的都是对第一次课的重复)。她先把课文朗诵了一遍。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声情并茂,心有戚戚,孤苦伶仃的伤悲使章兰芷与古人相通,她沉浸在这种感同身受、互致问候的心灵相通中,感觉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抚慰人心,感觉也没有那么孤单了,这是与古人情感互通的力量,这是文字的力量。

    课堂下发生一阵骚动,一个扎着马尾辫、戴着眼镜的女学生举起手来,“章老师,在我的书桌洞里发现了一封信,密封的,没有写收信人,只写着‘情书’两个字。”章兰芷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恶作剧的心理——这也是逃避现实的有效手段之一,“那么,你把这封信拆开,读一读。”这女生连连摆手,“我就只好指定人来读了,石冰玉,你是课代表,你来读。”

    石冰玉拿了信,走上讲台,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

    亲爱的章老师:

    春天是思念的季节,也暗合了我想念您的心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止是三秋啊,简直是千百万年。我的生命只为见到您而鲜活,否则会一去不回头地走在枯萎的路上,您是唯一可以滋养我生命的,没有您的滋养,我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在这荒莽的人世间。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您。您是那么优秀,如灿烂星空中最璀璨的一颗,而我只是在青萍与蔓草间低低飞行的流萤,我们原本属于不同的世界,纵使如天光和云影般偶尔相遇,尔后,便要回到各自的世界,不再重逢。但慈悲的上帝让我们相遇,我如神谕般爱上了您。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我不怕,只求您给我光,哪怕只是一线光,我就能找到花开的方向。

    最后,我写了一首诗,献给您。

    耳边浮起明月佩,

    肩上落下蝴蝶飞,

    借清风一叶陪羞涩蔷薇,

    那晚的星光不够斟一杯,

    四月有没有芳菲。

    落款居然是徐明诚。章兰芷知道这事情复杂了,可以肯定,这封情书不可能出自于徐明诚之手,因为徐明诚完全没有必要公开他们隐秘的感情,而且这情书他也有机会亲手交给她而不是让之流落于班级。写这封信的人应当怀疑她与徐明诚之间的关系,并借题发挥,其目的,要么是恶作剧,要么是别有用心。

    “把这情书拿来我看看。”章兰芷对石冰玉说,章兰芷扫了一眼班级,大多的学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徐明诚坐在位置上,尴尬万分,如坐针毡。“大家先自已看看这往篇《祭妹文》。”

    章兰芷仔细地端详这封信,字是仿宋体,就是怕人认出笔迹,可见写信人应当是本班级的。信纸应当是某个单位的办公用纸,不过抬头已经被写信人裁去了,可见写信人心思之缜密。这封信的写作风格和小诗都不像是从网上直接摘抄来的,如果是自已写的,写信人的写作功底应当不错,班级里符合条件的不下三五人。忽然,章兰芷发现这信纸的下方有印刷体的联系电话,她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

    “写这封信的人肯定不是徐明诚,因为他是学习委员,不会把心思放在这无聊的事情上。写这封信的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希望他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并保证以后不要再犯,我给他三分钟时间,如果到时他还不主动站出来,我就把他揪出来。”说罢,她下楼到了门卫室,查了一下电话黄页,心里更加笃定,“果然如我所料。”

    回到教室,那个写信人还是没有主动站出来,章兰芷开始敦促,“那个写信人一定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是我在诈他,其实不是,我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指证他,我再给他一次机会,限他10秒主动站出来。”章兰芷说完,起哄的学生开始了倒计时,“10,9,8,7,6……”10秒过去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汤阳光,你站起来。”章兰芷声音不大,但透出威严。汤阳光满是疑惑地站起来,打量左右,一副无辜受害人的表情,“你不去好莱坞发展真是可惜了。”章兰芷不无讽刺地说,“我来告诉你吧,这张纸,尽管被裁去了抬头,但是还是留下了电话号码,这是市人民医院的办公用纸,而我们班在人民医院工作的只有你妈妈。汤阳光,你还有什么话说?”汤阳光在同学们嘲弄的眼光中垂下了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为什么要假借徐明诚的名义?”汤阳光还是低头不语。“好啦,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汤阳光同学也意识到了错误,我们就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吧,我们相信他在未来的学习生活中可以改掉恶意中伤同学、喜欢恶作剧的坏毛病。”她叹了口气,为了眼下的生活,也为这场没有技术含量的闹剧。

    多年以后,在同学聚会上,有人问起“那封辞采斐然的写给章老师的情书是你写的吗?”,汤阳光羞惭一笑,模棱两端,“那封情书文采华丽,想象丰富,尤其那个小诗韵脚朴实无华,怎么可能会出自一个连作文都往往不及格的高中生之手呢?”有人提出了证据与质疑,马上便有人予以反驳,“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谁说阳光兄为了这封情书就不能饱读圣贤之书,遍翻天下文章,搜索枯肠,信手偶得?”“可能是阳光兄自是爱慕章老师,而又没有勇气拨开自卑的重重帘幕,只得凭一身之才华,假徐明诚之口,直抒胸臆,抑或是阳光兄暗暗爱恋章老师无可表白,又爱慕这篇情书之焕然才华,便假意应承,既可明了心迹,又可文章天下,一举两得,岂不美哉?”这时,大家一起看汤阳光,只见他背过身去,叼着一支烟,神情追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直升到虚无之处,任凭同学们千呼万唤也不再回来。

    通过自已的逻辑分析解决了情书事件,章兰芷不禁自鸣得意。但50万带来的阴云密布于4月的天空,飞花无影,日月无光。她于这暗黑无垠的夜睁大眼睛却丝毫看不到一星亮光,她甚至想过要放弃——这念头与这么多天没有梦到章启发一样不可饶恕,因为那时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一个亲人了。

    中午时,章兰芷接到了DDN公司老板江中秋的电话。江中秋于电话中依旧那样健谈,时而宁静如和风细雨,仿佛平静湖面传来的悦耳鸟鸣,鸟飞过的身影倒影在微澜中,在微风中碎成一道道粼粼的波光;时而慷慨如暴风骤雨,敲打在芭蕉叶子上“嘭嘭”作响,雨线连成了雨幕。

    早就相识,其实,章兰芷认识江中秋已经好些年了。她刚上江南师范大学的那年,在军训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她就和同学们一起去学校的大礼堂听了一场知名校友江中秋做的演讲,题目叫《新世纪新梦想》。江中秋穿着白色的衬衣,青色的西服,干净干练,成熟稳重,看不出年龄(实际上江中秋与章启发年龄差不多)。他讲得很好,讲他创办DDN公司的峥嵘岁月,筚路蓝缕的艰难创业,在改革大潮中的弄潮儿向涛头立,被骗后的欲哭无泪,风雨同舟的团队,坚如磐石的信念,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壮志,等等。

    这场演讲给章兰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让她平静如水的少女心泛起了微澜。她不知道,江中秋是江南师范的校友,是中文系的才子,早年写过的一个剧本被拍成电影,获得了中国电影最高奖“乌雀”奖。当年,好莱坞甚至都向他抛来了橄榄枝,但他那时实在没有时间,而且对英语也不自信,加上好莱坞也没有太多诚意,连张机票也没买,只好作罢。

    江中秋的父亲是一位老革命,曾经在井冈山打过游击,经历过长征,因为学过医,抗战期间就在晋西北根据地行医,给很多叱咤风云的将军都治过病,解放后就在江都留了下来,从江都市副市长的位子上退休。江中秋从江南师范毕业后没有选择教书,而是利用父亲的一些关系开创了一家矿业公司,矿业公司主要是开采昭关镇大山里的钨铁矿,几年内就把昭关镇的其他几家矿业公司收购了,成立了DDN矿业集团。

    江中秋有钱后没有为富不仁,相反,他积极回馈社会,他是江南师范“DDN杯勤学笃思”奖学金的赞助人,是创业楷模,知名校友。

    不得不说,江中秋对章兰芷一直是有好感甚至有些暧昧的。他喜欢像她那样的纯纯的、酸酸甜甜的、带着孩子般果味的、风般自由、雨般自在的女孩子。尽管她与他的女儿一般年纪,但是一看到她如墨葡萄一般的眼睛、如红樱桃一般的嘴唇、如羊脂玉一样温润的脸,他便又仿佛回到那个被时光掩埋的初恋时代。章兰芷对江中秋也是有好感的,但也仅限于师妹对于师兄的景仰以及少女对于未知的好奇,既不隐晦,也与爱情无涉。两人如同夜空中遥遥相望运行在各自轨道上的两颗星星,相望并不能相逢。

    如往常一样,江中秋在电话中侃侃而谈。但章兰芷回应并不热烈,有些吞吞吐吐,江中秋已经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他关切地问:“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了吗?”章兰芷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没事的,大家都这么多年朋友了,有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江中秋在电话中引导她,章兰芷这才把妈妈得了尿毒症需要做换肾手术,手术费需要50万的事情说出来了,江中秋一口答应借钱没有问题,但这一大笔钱不是小数目,晚上见面再聊。放下电话,江中秋知道多年前那条若即若离、长长的线埋下的伏笔终于在今天有了呼应——这一篇作文他整整写了7、8年。

    在香格里拉饭店,章兰芷看到了暌违数载的江中秋。江中秋穿着一件白衬衣、浅色的西服,脚蹬锃亮的皮鞋,身材消瘦、依然挺拔,一点肚腩也没有。他面带微笑,态度谦恭地在饭店门口等着章兰芷。章兰芷的出租车开到饭店门口时,江中秋比门童抢先一步拉开车门,并自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章兰芷屏住气有些羞涩地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她斜眼看了看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江中秋依然风度翩翩,就像时间独独遗忘了他一样,抑或是时间对他只有助益并无任何副作用,时间让他成熟中更趋成熟、稳重中再添稳重,时间没有带给他任何一点不便,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丝岁月的划痕。他的唇边挂着微笑,招呼她上楼去。

    大厅里乐师正在演奏钢琴曲《献给爱丽丝》,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江中秋拿过菜单示意章兰芷来点,她拿过菜单一看,还好,是中英文对照版的,否则,她的英文将有可能冒着被服务员奚落的风险。西餐她也没有正经吃过,但她在大学泛读里也看到过几道菜,她点了鹅肝、鱼子酱、牛排,江中秋点了一个烤羊排、水果沙拉和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

    章兰芷并不喜欢与江中秋在一个灯光暗淡、音乐舒缓、洋溢着浪漫气息、虚荣心在精美食物和彬彬有礼的服务中得到有效落实的地方谈论一件令她有些伤感的话题,而且江中秋多年以来对她有所企图的暧昧态度也让她很不安。

    一口菜也没有吃,章兰芷便想离开。“兰芷,你有心事啊,来来来,喝杯酒,我来帮你解忧愁。”江中秋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说,“其实得知你妈妈的事情,我很遗憾,也很难过,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但我们还是竭尽全力为你妈妈做点事情,50万元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江中秋刚给剑桥大学捐了150万英镑,手上的确不宽余),但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你容我一周时间,我保证能够完成。”章兰芷露出欢喜的表情,她端着酒杯,“谢谢江老板。”江中秋摆摆手,“你先别忙着谢我,我个人也没有钱,这钱是公司的,我还得说服那些难缠的董事,董事都不懂事。”其实,他当时就给公司的财务打了电话,要财务在两天内务必准备50万元。“兰芷,你打算怎么谢我啊?”话一出口,他觉得有些不妥,“来来来,先吃菜,我们边吃边聊。”

    章兰芷知道江中秋是在和她谈条件,她也大概可以判断出条件会是什么,但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先救母亲要紧,对江中秋只能是避其锋芒、虚与委蛇、迂回曲折了。其实,江中秋自身条件不错,尽管年龄与她相差较大,已是中年大叔,而且有家有室,但他事业有成,名校毕业,出身官宦,气质儒雅,这些优点与缺点掺混起来,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的吸引力不可谓不大。但章兰芷对江中秋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她也不知道这种抗拒的力量来自哪里,但她能感觉到在他温情脉脉的背后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

    章兰芷没有什么胃口,心里总在想着妈妈的事情,没法把心事转移到这顿晚餐上来。如果能有其他的途径可以借到钱,她是不会向江中秋借钱的,江中秋是一个商人,商人重利,不做蚀本生意,能借钱给她,肯定是要有什么东西来交换的,而她身无长物,只有这个身子——这不是明摆的要她卖身救母吗?如果何玉花知道这些会断然拒绝做这样的手术,所以,章兰芷打定主意,如果江中秋觊觎她的身子良久非得占有才能借钱的话,那么她就拒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酣耳热之际,江中秋忍不住又抛出了那句话,“兰芷,帮你这么大忙,你要怎么感谢我?”他嘴里喷着酒气醉眼朦胧地说。章兰芷知道还是绕不开这个坎,“你想让我怎么感谢你呢?”“你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虽不敢想与你长相厮守,但若是你能不时地陪陪我,也算是了却我心中一大憾事。”他认真地看着她说,“要是我不同意呢?”他身后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摊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何必呢?大小姐,我对你仰慕已久,只为接近你而快乐,却不曾想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罢了,罢了,只是,只是……”他沉吟良久,他知道强攻不成,只得采用曲线救国之计,“只是你无意也罢,不过,你可以介绍个你班上灵秀点的女学生来陪我吃个晚餐,也还可以。”章兰芷不想信似的反问,“就这么简单?”江中秋点点头,“就是这么简单。”

    默然无语,章兰芷的心里盘算开了,和一个小姑娘吃个饭无非是为了满足江中秋那不为人知的癖好,料他也不敢对小姑娘怎么样。她的班上只有两个较为合适的人选,一是石冰玉,一个是孙香凝,石冰玉家境一般,学习优异,长相清秀,性格温和,孙香凝家境优越,学习一般,明媚艳丽,性格泼辣。综合考虑,还是石冰玉较为合适的这样的场合。

    江中秋也在盘算,他知道来硬的肯定不行,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不但得不到章兰芷,还会弄得满城风雨,不堪收拾。他的计划是通过和某个小姑娘的饭局,逼迫章兰芷成为同谋,然后徐徐图之,定会抱得美人归。

    尽管想好了人选,问题又接踵而至­——石冰玉这么一个灵秀机敏乖巧而又亭亭玉立的姑娘,要是她不同意呢?可怎么办?章兰芷面呈难色。

    已经洞悉了章兰芷的心思,江中秋从皮包里取出一塌钱,“这是一万块,你的介绍费。”他把钱递给她,“就吃个饭而已,而且你作陪,没有其他的。”他轻描淡写着说,仿佛是气氛热烈、歌舞升平、宾主同乐,不是鸿门,与阴谋无涉。她收下了钱,但心里却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章兰芷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如何说动石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