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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有死无生

    我不敢休息,狼群还没有退去,从前面涌上来的狼群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山口前的深沟被填平,平板车被推倒,越来越多的狼群突破弓箭的防御,和疲惫不堪的人们短兵相接,大量的狼铺天盖地地闯入山坳,不断有人被狼扑到、拖拽、撕裂,一些饥饿的狼甚至直接吞下嘴里的断肢,哪怕肢体的主人来没有来得及彻底死去。浓重的血腥味让我几乎不敢呼吸,汗水和血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脑袋越来越沉重,挥动长枪越来越力不从心,反震回来的力道让我整条胳膊都发麻,身体几乎是凭借本能在战斗。

    不知不觉中,我们围成了一个圈,包围着圈内尚且能站立的妇孺。圈子不断缩小,我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小,手中的长枪不知何时脱手,胳膊被尖锐的物体刺穿,身体被大力拖拽向前,我的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空虚,“砰”的一声,我知道自己倒下了。狼似乎无穷无尽,夜空还是那么黑,一点点曙光都看不到,黑夜和狼群一起包围了我,狼嘴里腥臭的气息是那么的浓烈。

    “刺拉”一声,火辣辣的灼痛侵占我的整个脑袋,我的脸撞在夜晚的草地上,冰凉凉的,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提不起一丝丝力气,胸口喘不上气,好像有谁在唤我?我想答应一声,却力不从心,我努力睁着眼睛,只看好多双狼爪子拨动着凌乱的草,耳边有混杂着狼味儿的风。

    我放弃挣扎了,狼喘气时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四周安静得很,时间似乎格外的充裕,不知道我剩下的同伴是否还在抵抗,我想扭头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冰冷的感觉再次袭来,肩头被狼撕扯了一下,紧接着,热辣辣的舌头舔过伤口,很痛,也很舒服,我意识到我将在活着的时候被狼吃去大半,可我一点也不怕,死都死了,多一点痛又有什么关系。

    冷和热失去了,痛也失去了,我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也想不起任何事情,周身的黑又深了一点,身体似乎在一点点缓慢的向上升起,又麻又痒,耳边传来轻微的撕裂声,就像爹平时剥兽皮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渐渐直立起来,我尝试控制着双腿想站稳,却总是踩在空处。眼前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抹不可察的光亮,然后慢慢铺染开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着光亮走去,一两个倏忽后,不待我反应过来,整个世界都是这光亮了,光亮慢慢黯淡下来,我终于能看到了。

    是草原,亲切的草原。

    看不到狼群肆虐的痕迹,太阳还没有真正升起,但太阳的光芒已经将天边的云雾染成橙红色,草原介于黑色和绿色之间,在橙红与黑绿之间,我看到了一个行进着的马队。

    一定是安村的人。

    我满心欢喜,劫后余生,方知生命之可贵。

    我奔向安村,心情愉快,速度前所未有。近了,近了,我认出了爹那匹白色的大马,他们一定是来接我的!我兴奋地向他们呼喊,向他们招手。

    他们果然向我跑过来,越来越近,我已经能看得清爹的面容了,还有娘,她也在马上,我热泪盈眶,只有在安村,和爹娘在一起,我才快乐。

    马队从我身旁疾驰而过,爹和娘没有看到他们儿子的身影,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吗?为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悲怆?

    我紧跟在马队后面,叫喊着爹娘,叫喊着安河,叫着队伍里同村大叔们的名字,希望他们停下马来,笑嘻嘻地冲我招手,说一句“逗你呢,平娃子,快上来吧。”

    然而没有,他们真的没有一丝丝回应,头也不回地奔驰向草原。

    他们这是怎么了?生我的气了吗?我追逐着他们的背影,想让他们停下来,质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太阳升得很高很高,我终于追上了停下来的马队,他们全都下了马,站在一个山坳口,静默着,没人说话。

    我走过去,听到了一声隐忍的抽泣,是娘的,她怎么了?我跑过去,用手拍了拍一位大叔的肩膀,想挤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手从大叔身上穿透过去,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我愣了。再用手拍大叔的脊背,仍然空若无物。

    我向前走,直接穿过那位大叔的身体,来到了人群中央。

    残余的篝火兀自散发着腥臭的热,狼的尸体,人的残肢,长枪尽数折断,森森的白骨和发黑的血池,生前的死敌如今安静地交融在一起,我认出了很多不瞑目的头颅和残缺的肢体,有的来自安村,有的来自石帽村。

    “啊——”娘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我转身,看到精铁汉子一般的爹也控制不住哭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身子,一丝不挂,娘做的粗布衣服说不上多好看,却也穿得习惯了,这还是第一次光着身子站在广袤的草原上,一阵风吹过来,压弯了满眼的草尖,我却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草,太阳将所有人的影子印在草地上,却独独遗忘了我那份。

    我想起昨天夜里的窒息和撕扯。我都想起来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跟爹娘,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爹和娘就站在我的身边,可我还是很孤单,我生来死去,头一次想要哭,可是却哭不出来,原来死人是不会哭的。

    我站在山口,看爹娘和大叔们捡拾残肢碎骨,再流着泪拼在一起。狼袭击人,本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所以大部分的血肉都已经没了,能留下一根骨头,都算是狼对人的怜悯,剩下的肯定是被狼叼到了别处,也许是喂给狼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狼,又或是作为献给某条母狼的殷勤?

    娘找到了我的头,脸上已经被啃得残破,但娘就认准了那是我的,眼光真不错。后来我也帮着爹娘一起找,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但最后还是少了两条腿。

    该回去了。我数了数,来自安村的十八个青壮男子,只有六个有完整的尸体,有十一个像我一样缺胳膊少腿,还有一个,只找到了一个头。从石帽村来的73个妇孺,无一生还,残肢碎骨都已经无法辨认。爹带了三辆平板车,装着91具缺斤少两的尸体,都还有空余。

    临走前,爹娘和大叔们,一同填了那个小山坳,毕竟那里也有他们亲人的一部分。

    我的骨头和那只陪我走到生命尽头的精铁枪头,被爹包裹在一个包袱里,抱在他怀里。

    我跟着爹娘,一路走回了安村,安村正热火朝天的加固围墙。

    安非爷爷带着人接住了队伍,不需询问,平板车上的尸体和爹怀里带着血迹的包袱,就已经讲明了结果,安非爷爷摇摇头,张了几次嘴也没能说出来话,大家都知道了结果,停下了手中的活。

    安村人的骸骨,暂时放回各家,石帽村的被拉到了村子中间的空地上。

    我被放在我的房子里,小玉哭了好几次,被娘劝出去了,几个大娘陪着娘一起准备我和其他人的后事,爹去村外修筑围墙,一会儿也不愿意休息。张马莲已经清醒过来,她先是哭着到空地的平板车上找寻她的父亲,找寻无果后又哭着来看我。

    我坐在我的床上,其实也不算坐,因为不论我如何努力,也挨不到床上,一直浮在离床两三寸的地方。我想告诉张马莲,他爹是条汉子,为了帮我们拖延时间,根本没离开石帽村,可惜我办不到。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可我现在算是什么,我不明白,是鬼魂吗?爹以前说,好人死后,草原神会派人把他接到天上,天气好的时候,还能从天上看到活着的人。

    我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是一个坏人,不知道草原神什么时候会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