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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此地为归处

    001.

    安妮是被冻死的,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寒冷冬夜。

    皇室王权败落,各方大贵族一拥而起,分裂领土占地为王。奴隶被拴上铁链拖往战场,只有战胜的人才能获得活下去的资格,穿透耳膜的叫喊,满眼遍布的血污,是他们的全部生活。

    女孩举起盾牌,手中握着匕首,奔蹿在混乱的人群中。壮硕的大汉举起铁斧,奋力劈斩而下,对面的人便轰然倒下,带着腥气的铁锈味在空气中蔓延混杂着尸体的腐臭,缓缓浸入人的皮肉,病了人的心,污了人的眼。

    在战斧举起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死,可在下一瞬,灵敏的反应力促使她丢下盾牌,向前扑进。战斧斜劈而下,女孩左肩部藤制的铠甲如叶枯般破碎,剧烈的疼痛传进大脑的同时,匕首刺穿了男人的藤制铠甲,捣碎了他的内脏。

    她活下来了,从那堆满尸体的战场上,用一只手换回了自己的性命。

    被刺中的男人就像突然被戳中了死穴,踉跄两步后轰然倒地,正好死死压住了她。

    寒冷的空气减缓了血液流出的速度,她斜着眼,屏着呼吸,手臂清晰的疼痛让她无法正常思考,她只能本能地竭尽全力拉紧捆绑手臂上端甲胄的细绳,以减缓血液的流出。女孩偏头,迷茫的眼睛看着地面上赤裸的脚掌,激烈的叫喊声充斥在四周,喷溅的血液刚好落在她的额头上。

    刚握住匕首的手紧了紧,最后松开。

    她缓缓闭上眼睛,希望逃离这个战场。

    寒夜寂静,她抬手推开身上冰凉的尸体,从缝隙中钻出,褪去破烂的甲胄。浸染血液的麻衣如千斤重,透着夜里的寒意,拽着她往下坠落。她从尸山中爬出,抬眸,碧蓝的眼刚好看见洒下清辉的月亮。

    很冷,找不到柴火。

    她倚靠在树干上,抬头看着月亮——这是她见过的最干净的东西了。

    双眼沉沦在明月的清辉中,忽地有黑影落下,挡住了月光,黑色头蓬下闪耀着寒光的银色镰刀勾住了她的目光。她呆愣地坐在原地,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寒意逼近颈部,她偏头看向荒芜的战场,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倒地男人虚弱的声音——“家......”

    脑海中突然闯进了一个女人跪在木屋门前低着头的模样。

    她仰头看着死神黑斗下的冰冷面庞。

    已经回不去了。

    女孩被钩住脖子丢进了黑色的麻袋中,漂浮的身体在空中上升时,她偏头往树下看去,坐在地上的女孩满身污秽,眼睛还未闭上,瞳孔中倒映着月光。

    她已经死了。

    002.

    没有人会关心奴隶的生死,除了他们的主人。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巨大闹剧,数以万计的人类被推向战场,怒睁着眼呐喊着,厮杀着,以性命换取权力者之间角逐的胜利,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战,只明双手沾满的血污是何等的罪孽。

    死神的袋子破了一个洞,足以让她看见外面的世界。

    昔日辉煌的城邦沦陷,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沦为和她一样流着卑贱血脉的奴隶。华丽的宫殿被火海吞没,哭嚎声回荡在夜里,反抗的军队被埋葬于土下,再不能发出声响。战胜的贵族登上皇位开启新的国度,放眼看向国土,满目疮痍。

    死神背着袋子在冥界与人间来来回回运送着魂灵,巨大的黑袋中曾塞满过许多人,女孩蹲在黑袋角落,用脑袋挡住破洞,独自一人贪婪地看着人间的日与夜,在黑袋倾倒而出时抓住唯一不光滑的破洞口,逃过数次落入湖水的险境。

    她总是静静坐在袋子里,就好像一尊年代久远的石像。

    日光下,死神背着他上了年份的破旧袋子游荡在新建的热闹街道上,牛奶的香气透过破洞飘进女孩的鼻腔,沉静的女孩动了动,转眸看向洞口。死神提着袋子趴在蛋糕店外的壁橱上,双手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停留良久,各色精美的可口点心落入女孩的眼中,令她眼花缭乱。眼前的视线忽然一动,死神走近了商店。

    坐在袋中的女孩下意识地往后缩,不敢进入其中,这里是她生前从未敢靠近的地方。

    鲜香的美食,华丽的衣着以及优雅的笑容......

    她沉默地坐在袋中,就像一个低头聆听主人吩咐的奴仆。

    日到正中,死神似乎是感应到了亡灵的气息,穿过商店的玻璃墙,缓缓飘向人群聚集的广场。

    昔日如神祇般存在的皇族被推上了绞架,死神站在绞刑台上向众人挥了挥手,就好像行刑的英雄,在绳索收紧的瞬间举起弯刀刺向他的喉部,热烈的欢呼声轰然响起,人群的脸上都带着喜悦的模样,让注视着外边光景的女孩心中猛地一震——他们在欢呼王的死亡。

    女孩看着被丢入麻袋中的王,眼神茫然,缓缓张口,“王,也可以被杀死吗?”

    被丢进黑袋的人还沉溺在窒息的痛苦之中,久久不能回神,他的面色铁青,眼神惊恐,就好像在看到了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修罗地狱。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她,欢呼声涌入她的耳畔,从洞口溜进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喃喃道:“原来可以啊。”

    对于奴隶来说,战争的结束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低贱的生命和廉价的劳动力是他们撕不下的标签,他们如同物品般被主人挑选购买,如同家畜般受到鞭挞驱使,更如杂物般在破旧后被丢弃于荒野——尊贵的主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愿意施舍一丝善意将其放逐荒野,然后微微垂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对奄奄一息的奴仆说:“现在,你自由了。”

    她见过太多人了。

    步履蹒跚的老人滚入袋中时还高高地举着手似乎想要挽留什么人,那急切的模样就好像想要证明自己依旧健朗;年轻的女孩穿着被撕开的破烂衣服掉入袋中,不断抽泣的声音让坐在角落的她心烦意乱,堵住耳朵向外望过去,才看见趴在地上的冰冷尸体睁着眼,而她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身体残破的男人被巨兽咬断四肢狠狠砸在墙上,观众兴奋的吼声透过黑袋穿过她的耳膜带来了血的气味,铠甲破损,巨剑掉落,男人的身体被啃食,只剩下挂在刀尖的灵魂尚且完好无损。

    偶有寿终正寝的贵族混入奴隶亡灵的队伍,丝质的柔软衣服将他的身份揭露,众灵的笑容在黑暗中显现,女孩揉了揉眉心,将脑袋枕在洞口,在男人惨烈的叫声中入眠。

    “这样浓烈的情感,是恨吗?”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碧蓝的眼睛澄澈无比,看向黑袋口照进的光亮,便知道又要和这群人道别了。伸手抓住唯一拥有光亮的破洞,袋体便瞬间向下倾斜,无数的亡灵落入其中,女孩的身体在空中摇晃着,似乎风轻轻一吹便会如柳絮般飘落。

    洪流携卷着灵魂涌入湖心,这一次黑袋敞开的时间格外的长。

    “湖中的水最终都会奔向远方的铸剑台。”突然在上方响起的声音让她一愣,她只听见那人说:“十年了。”似乎是在感慨,又似乎是在叹息:“你有什么收获吗?”

    女孩的呼吸一滞,低着眸不敢回话,她从始至终都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存在。

    袋中是死寂般的沉静,黑斗下沙哑的声音轻轻叹了气,“世间有万物,生命有百态,都是源发自自然的最初产物。铸出的利剑无论是经淬炼打磨也好,风雨腐蚀也罢,在呈现出最终形态之前,他们原本都只源自于世间自然的赠予。”

    袋子里仍旧没有动静,黑斗下的人不高兴了,哼哼地放着狠话:“你这十年有收获也好,没体悟也罢,总之这袋子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随着黑袋缓缓移动,脚下的湖水变成了地面,女孩轻轻放手,落在了地面。

    外界的光原来比她在洞中看见的还要耀眼。她抬起手挡住眼睛,偏头看向湖中央如漩涡般的洪流——她也会从那里走向往生吗?

    “因为我要换袋子了。”黑袍下的人似乎因为女孩的离开而变得欢快起来,抖了抖沾满尘土的黑袋,将它折叠放好,揣回衣包中。

    “现在,你该走了。”抬手指向湖中央湍急的漩涡,女孩顺着他的手再次向那里看去,身体还是本能地抗拒那干净澄澈的湖水。

    小心翼翼地走向前,赤裸的双脚缓缓踩上潮湿的地面,脚底感到一阵冰凉。她站在湖边望着奔涌的流水,水蓝色的眼睛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脑海中毫无预兆地闪过这些年里她曾看过的人世繁华——高贵的妇人穿着从东方购进的丝绸衣服,端庄而典雅,那光滑的面料想必比农场中产出的棉花摸起来还要柔软吧。

    毫无预兆地将盘好的发解开,柔软的长发从头顶散开,她缓缓跪在地面,将长发伸入水中。

    身着黑袍的死神似乎没料想到她的举动,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子顿了顿,听见女孩说道:“我的头发太脏了,想要洗一洗。”

    涤净发上的污渍,她愣愣地站起了身,看着湖中的水流,发梢上的水珠顺着她的布衣而下,浸湿了后背,原本沾染在身上的血污顺着小腿留下,浸入土壤。死神看着她的背影,身体动了动,靠近她的身后,一只脚微微抬了抬,只差毫厘便可将她踹下湖去,完成这最终的任务。

    “我想回家。”女孩忽然转过了身,仰头看着那双隐藏在黑斗之下明亮的眼睛,让死神动作忽地一顿,一个不稳便坐在了地面上。

    罢了罢了。

    半撑着地面的死神看着面上还带着血污头发却干净如绸缎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就满足你的愿望吧。”

    他看见她的眼睛明亮了。

    就像人类驯养的宠物一样容易满足——他这样想着。

    洁净咒施下,身体表面的污秽全数清楚,光着双脚的女孩转身看着湖面中倒映出的洁净布衣和自己五官明晰的脸庞,她一瞬间才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天生就是这样肮脏啊。

    003.

    死神牵着她的手行走在明亮的街道上,穿上草制凉鞋的她惊讶于双脚与地面相隔开的奇异感受,仰头打量着穿越他们身体的人群,他们的脸庞洁净,轮廓分明,偏头看向身旁的橱窗,透明的玻璃因为暗处的光而反射出了她干净的模样——原来她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啊。

    记忆中的家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走近那长满棉花的农庄,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汗水夹杂着血腥的气味。

    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没变样吗?

    看着田间裹着头巾弯腰劳作的奴隶,她瞪大了眼睛寻找着记忆中的身影。可每个人都好像,他们弯着腰耕作的样子,让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他们剧烈咳嗽的样子,让她分不清他们的声响。

    一阵风吹来,吹掉了女人的头巾,弯腰耕作的女人没有抬手去捡的意思,她的眼里只有今日的任务——需要采摘百斤棉花。

    女孩的手上轻轻抓着女人的头巾,蓝色的眸子看着她已经苍老的脸庞沉默不语。偏头看向弯着腰动作缓慢的男人,虽然他的容颜已经苍老,但她还记得他——她那将她丢上战场的父亲,现在也在这里啊。

    日落夜深,男人随着奴隶进了拥挤的棚屋,满身尘土和着衣服在草堆上躺下,身旁依偎着两个脸上带着泥土的女人进入深眠。

    女孩拉着死神的手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牵着死神迈出了离开的步伐。

    原来,她没有家。

    “我是这片农场曾经主人的私生子......”她忽然开了口,不知是在对死神倾诉还是在向干燥的夜风回忆,那已经模糊的过去,“是贵族老爷醉酒后和采棉奴隶欢好的产物。”干燥的风扬起她散开的金发,月光倾倒出的清辉润泽了她的长发,死神听她继续说道:“贵族老爷说我掺杂了贱民的血,应该待在农田,所以我从小便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日夜采棉。”

    “因为我的存在,贵族夫人总是对母亲百般为难,她的工作总是比其他人难上十倍。”穿着草鞋的双脚在地面上走着,踏上坚硬的石子路也不觉疼痛,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简陋的棚屋,她的眼中透着失望的神色,“可是母亲毫无怨言,告诉我这是我们的命。”

    “她说我们天生就该如此。”

    “我以为她说的是真的,于是被士兵拖拉着赶向战场时,也不曾怨过那从未正眼看过我的父亲。”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脑中回忆着那混杂着泥土和鲜血的红色地狱,“离开前我看见她跪下的身影,我以为她是爱我的。”

    “今天我才知道,”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似乎带上了哽咽的声响,“原来她跪的不是贵族,而是我啊。”

    “喂,死神大人。”她侧头看向身旁黑斗下的人,“如果我跳进那湖水中,就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吗?”

    难得地,死神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只能轻轻回答:“不知道。”

    “那我为何要跳呢?”她忽地不明白了,“这样重复的人生,有意思吗?”

    死神又沉默了,夜风吹起了他的斗篷,仰头的她第一次完整地看见他的模样,苍白的发在月光的映衬下闪耀着银光,他抬手抚了抚上嘴唇修剪整齐的胡须,沉声说道:“那便不跳了吧。”

    死神低头将她呆滞的表情映入眼中,“你说服我了。”

    004.

    老死神是个极爱喝酒的人。

    每逢月底结工钱,得到的灵石皆有半数都会落入他的酒囊中。他总会在没有任务的深夜幻化出人形,在拥挤的小酒馆里和陌生的男人碰杯谈笑。仰头畅饮,通常是一杯啤酒下肚,他笑得酣畅淋漓。

    跟着死神混迹在各个酒馆的她在不知不觉间也喜欢上了这种热闹的气息,这些人对于彼此并不熟悉,却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倾心交谈,倾诉烦恼,高声谈笑,就像天堂一般。

    她曾以为这便是自由。

    可当老酒鬼拉着她的手,站在那在寒冬中冻死的醉汉面前,用镰刀勾去他的魂魄装入麻袋中时,她听见老酒鬼说:“他昨夜被房东赶出来了,花光了身上的积蓄买了一瓶酒,却没能坚持到天亮。”

    她歪着头看着他,“是喝酒的错吗?”

    死神摇了摇头,“是时间的错。”

    “若他生在白天,便不会冻死在黑夜了。”

    她从未尝过蛋糕的味道,于是老酒鬼用自己的钱为她买了一个。

    尝了一口之后便再也忘不掉——她从未想过那用鼻子闻见的如美梦般甜美的香味能够被具象化地装入食物中。

    蛋糕里装的是他人的美梦吧——她这么想到。

    于是在想办法重现自己的第一个美梦时,她偷偷跑去蛋糕店的后厨学习制作方法,深夜借用他人的厨房,悄悄烘焙了一个蛋糕,想要和老酒鬼一起分享。

    她在落满雪的街道上跑得飞快,路过的人在看见飞舞在空中的小蛋糕时皆是一愣,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在玩吓人的术法,刚出酒馆的人瞅见面前有一个蛋糕凭空飞过,忽地被惊得酒醒了大半,瞪大了眼睛看着蛋糕消失在前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偏头看那些惊讶得说不出话的人,突然间感觉到一丝乐趣与喜悦,轻轻上扬的嘴角映昭着她的欢乐,她想这是老酒鬼带给她的改变,于是更想要迫不及待地见到他,让他尝尝美梦的味道。

    只是,他再也尝不到了。

    银色的镰刀割开了他的喉咙,丝丝血雾从他的脖颈渗出,老人的黑帽落下,露出完整的但苍老的脸庞,他的嘴一张一合地重复着两个字——“快跑。”

    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他新换的黑袋掉落在地面,老旧的镰刀随着地面上的冰雪划出数米远停在她的脚边。他的身躯在数秒间崩裂损坏,碎成千万片,站在他身后披着黑斗的死神手中银色的镰刀在大雪中闪着寒光。

    “你感悟到什么了吗?”这是老酒鬼经常问她的一句话。

    她脚上的鞋从草鞋变成布鞋再到皮鞋,她的回答都没变过:“死后我活成了人的模样。”

    老酒鬼闻声总会哈哈大笑起来,用粗糙的手拍拍她的头,“那是因为你有了思想。”

    “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老酒鬼问她。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现在的生活她已经满足了。

    “你会想要一件东西的。”老酒鬼告诉她,他在寒夜里端着温酒,坐在树梢,黑色的斗篷外缘长长垂下,“待我丧失工作能力了,你便杀了我吧。”

    女孩闻言微愣,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为什么?”

    “新旧总有交替的时候,即便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来抢夺这片土地的管理权。所以我就在想啊,到时候你该怎么办,新上任的小家伙可不像我一样心慈手软,他们肯定会把你处理掉的。”

    “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那么在其他挑战者到来之前,便将这个礼物赠予你吧。”

    “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大的礼物,我愿意将它称为——”

    手中的蛋糕掉落在地上,趁着街道上昏黄的灯光,黑斗下的年轻脸庞露出笑容,薄唇微张:“这里从此是我管辖了。”

    “——自由。”

    银色的镰刀抵在喉间,她抬头望见前方的楼顶,众神伫立,其中一个墨发的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张口,不知在与身旁高大威严的男人说些什么。他们的脸上带着笑意,就好像是在观赏一场角斗士与猛虎的对决,在那些贵族眼里这是极具艺术性的表演。

    心里兀地被刺激到了,原来她始终没有摆脱被贵族当做奴仆的命运。

    老酒鬼所说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她看着那墨发女孩的眼睛,愤怒地向自己寻求答案。

    “偷东西的小鬼魂?”锐利的银光直抵住她的咽喉,死神的唇角微勾,似乎在为刚上任便有工作的自己庆祝,“你便是我的第一个猎物了。”

    “穆格雷先生邀请我观看尊界的神明更替习俗是有什么想要和我探讨的地方吗?”墨发的女孩向身旁的男人提出了疑问。

    “无事。”穆格雷回答:“只是想与东方使者猜一猜,这片辖区的最终管理权究竟会在谁的手上。”

    “呵。”女孩冷笑一声觉得这举动真是可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哦?”穆格雷似乎没有想到她与他会是一样的答案,对待她的态度忽地温柔了许多,“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想法。”

    “噗——”是银色镰刀刺入身体的声音,黑斗下的人似乎受了大惊,低眸看见那柄老旧的镰刀正正地刺入他的心口。女孩的眼睛闪着火光,是满眼愤怒的模样。

    黑斗下的神明应声倒下,穆格雷看见那望向他们的金发女孩的眼中溢满了愤怒。他的眉头微皱,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果然,”墨发女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显而易见。”

    一柄银色的镰刀自女孩的手中飞出,在空中旋转着刺向高楼上的神明。

    “铮——”是金属飞速运动被突然打断的轰鸣。

    高大的神明站在楼顶,垂眸俯视地面上怒火中烧的鬼魂,孰强孰弱一眼立显,可那女孩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下一秒就要扑上前咬住他的咽喉。

    他的眉头微皱,耳边传来众神的低声交谈——

    “这女孩什么力量都没有,这这这……这如何能够治理好这一片区域。”

    “可她确实胜利了,理应交给她掌控这里的权利才对。”

    “想换人还不简单?再去一个神明挑战她,取而代之不就行了?”

    “……”

    穆格雷垂眸看着那悬浮的镰刀,缓缓向他走近的金发女孩,微微皱起了眉头,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一秒从她的身上离开过,“唰——”地一瞬,女孩脱离地面,被带到了高大男人的面前。

    “我说,”墨发女孩揪着她的衣领看着面前的男人,话语带着欢脱的腔调,“这女孩送我怎么样?”

    一语出,四座惊。

    原本还在喧闹的神明在看见这墨发少女就像抓猫一样,揪着她的后颈衣领将她提到那高大的男人面前时便已经被引去了视线,再听见她就好像索要礼物一般向他讨要这个女孩,众神皆不敢言语。

    男人沉静的眸子垂下,对上金发女孩的视线,无边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她无法呼吸。她以为只要反抗便能杀死王,却在与真正的王对视时便被扼住了心脏。

    忽地被墨发女孩拉至身后,胸口的压力骤减,她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手中的力气尽失,连握住的带血的镰刀也叮铃哐啷砸着高楼的墙壁掉了下去。

    “别这么小气嘛。”身着丝绸制衣服的女孩拉着她的手,挽住她的肩向她凑。她们明明看起来是相似的年纪,可她却更畏惧与人靠近,“你看她现在乖得不就像个小猫一样吗?”抬手摸摸她的头,就好像是在抚摸家养的宠物,“乖巧可爱,有她在身边的话应该不会闷了吧。”

    见男人不说话,墨发的女孩继而又转向四周,看向他们周围紧随的神明,“更何况,你们不应该开心吗?”

    “宠物一般的神明,是守卫不了任何人的。”她的嘴角带着上扬的弧度,似乎是在嘲笑那个黑衣死神的孱弱又好像是在讽刺她的命运。

    可被紧紧握住的她无法反抗,只能一动不动地垂头站在神明中央。

    男人似乎被女孩的话语说动了,他偏头看向地面早已碎成千万片黑衣神明,挥了挥手,表示她可以带着她离去。

    “那就,谢了!”

    005.

    “你,叫什么名字?”栗色的眸与她对视,询问着她的姓名。

    “安妮。”她说:“没有姓氏。”

    “没有姓啊。”她似乎在沉思,“那便没有吧!”

    “野蛮生长,不受拘束,不是挺好的嘛!”她站起身看向灯火明亮的河岸,她们站在奔腾的长河边遥望漫天星光。

    “我想要自由。”她身上粗制的布衣被女孩换成了精致的绸缎,散乱的头发被轻轻绾成一个髻盘在脑后,垂眸看着湖中奔腾的水,她穿上了曾经不敢向往的服装。

    可她觉得不自由。

    女孩轻轻一笑,微微偏头,栗色的眼睛对上她的眸,“你口中的自由是什么?”

    “是从被支配的地位挣脱?还是向统治众神的那个男人发起挑战?”她的眼睛似乎带着笑意,“若我说,当你做到这些后,你还是不自由,你相信吗?”

    安妮愣住了——即便是这样了,也还是会不自由吗?

    “统治者陨落,众生潦倒,不自由。”

    “新律法建立,死守条规,不自由。”她在河岸边来回踱步走着,每一个“不自由”上都加了重音,似乎是在强调,自由的重要性。

    “受任新职位,受人管控,不自由。”

    “那么什么是自由?”女孩忽地蹲下身看着她的眸,可她却给不出答案。

    “虚空即是自由。”女孩明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诉说着这世界上的真理一般,她垂眸看着她,“是这样吗?”

    她想说不是,但却找不到反驳的话语,“那这一切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你想否定自己的存在吗?”她摇头。

    “你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吗?”她沉默。

    她好像回到了那天和老酒鬼站立的湖边,望着奔涌的湖水,她缓缓往后退,不明白跳下去的意义何在。

    “想要找到我存在的意义。”她缓缓开口,“想要知道我存在于世的价值。”

    墨发的女孩忽地笑了,白皙的手抚摸上她的头,“这便是你所追寻的自由啊。”

    “王朝的更替是为了改变腐朽败落,新律法的推行是为了安定民生和谐,接受职位是为了创造发展空间。”她的话语轻柔,随着晚风拂过她的耳畔,她听见她说:“若你的选择能够让你感到快乐,那你便是自由的。”

    “嗯。”她轻轻点了头。

    她似乎听懂了,老酒鬼在那个寒冷的雪夜对她说的话——给予她继任者的职位,赠予她继续生活下去的权利,便是他想给她的“自由”。

    “去吃莲子羹吧!”这个墨发的女孩似乎是个古灵精怪的人,她总是会出人意料地说出某些话,做出某些事,让她大吃一惊。

    若当真要她评价的话,她也许会笑笑说:“她是自由的。”吧。

    白色的莲子在她好奇的注视下漂浮在碗中,她的手中拿着调羹,偏头看着墨发女孩的模样学着她将莲子送入嘴中,清甜的香味在嘴中散开,惊喜得让她绽开了笑脸。

    “你知道吗?”墨发的女孩对她说:“没有去芯的莲子吃起来会是苦的。”她说着,便神神秘秘地向她凑了过来,“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什么?”她并不是很理解她的话,所以很认真地听着。

    “这代表着——”她咧嘴笑了起来,随后大喊道:“没心没肺地活着最开心啦!”

    “噗——”不知为何她突然笑起来了,“哈哈哈——”

    似乎确实如此呢。

    “你吃过蛋糕吗?”她小心翼翼地向她凑近问道。

    “就是之前你手上拿着的那个吗?”她半撑着手嘴里叼着调羹偏头看着她。

    “嗯。”她沉了声,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喏。”干瘪的蛋糕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忽地失了神,偏头看着身旁的女孩,只见她嬉笑着说道:“我捡回来啦。”

    抬手缓缓接过,与面前的莲子羹相比,这干瘪的蛋糕似乎显得寒碜不已,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何为窘迫。

    “我还挺想吃的耶。”偏头向她身旁凑近,看着她手上干瘪的蛋糕,“分我一半好吗?”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她找不出拒绝的话语,只好默默掰开一半,分给了她,谁知她接过后就将蛋糕全数掰成小块泡进了莲子羹里。

    调羹搅拌着碗中的食物,舀起一口放入嘴中,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我就觉得好吃,果然没错!”

    “你试试。”她向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也尝尝。

    安妮如数照做,调羹放入嘴中,味道甜蜜得就像那晚的美梦,“真的。”她愣住了。

    忽地沉默良久,她说道:“以后,我会做更好吃的蛋糕给你吃的。”

    “那我等着哟。”女孩的眼睛明亮,栗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月光就像她那晚看见的唯一干净的月亮,“你想留在这里吗?”

    “嗯。”她犹豫着点了头。

    “那便留下吧。”她咧嘴笑了起来,“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