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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抽芽

    好似所有的事都挤在这片窄窄的失落时间里。一如一年中的岁月多半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与印象,像只不动声色的蟾蜍,蜷在一块爬满青苔的石头下面。下雨时叫两声,支着趾爪从倒影的天河里孕育毒素。肚子有如烟囱里不停升腾的工业废气,从视线里汲取恶念,存储,膨胀张大,直至爆浆,喷出一股彩虹的粘液,成为或定义一份稀缺的不失落的注目。

    尘季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就是一种稀缺,人们这么盼望,但它没来。

    他们看见那个疯子从他们的小学里冲出来,在房子外墙上不可理喻地爬上爬下。

    搭篱笆男人的女儿及朱良之子朱介平一同发了疯。

    他们试图抓他。

    此外,镇上分出两拨数十人,一队赶赴集安城径直走入一处宅邸,牵桥搭线。另一队奔向临海而建的济村,镇上的男人们在那儿靠海维生。

    但一种他们不曾预料的巨大的恐惧随着日出愈发浓重。往年直接结果的芽苞,今年从内里顶破嫩壳伸出了柔软的蕊丝,惊奇地触碰着外界越发严峻的空气。

    它开花了!

    起初他们还不确定,但逐渐伸展的花瓣不容狡辩。它们展露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姿态,用一缕幽香击溃人们的所有期望。

    介平不知道从哪里看见过彗星象征战争这样的话,如同梦象征着混乱。他的思绪触摸到记忆里石盘上河流的那一刻,他躺了下来,张开嘴,两只手掌紧密地贴在脸颊上,尽可能地使头颅呈现出容器的形态。

    “没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打穿天花板,让自己的上半身伸出去的。”阿达尔镇的人们惋惜地摇着头,街道上的人摩肩接踵,指着屋顶仰面向上盛放的头窃窃私语。

    这事儿发生在它开花之前,水已趋至饱和。

    可正当介平和女孩盛开时,镇上的芽苞同时绽放。

    不信神的镇民匍匐在地,祈求树神将一切变故抹平,可以的话,保佑往后不会有任何人挑战他们的地位。

    此刻他们化身树根最虔诚的信徒,内心殷切地希望镇上一切变故都能消散,回到以前一成不变的日子。

    原始的信仰,最万能之处在于它是唯心的。人无端地自我奉献,自我感化,自我毁灭,有如失心。

    直至后世,信仰不再是个体的感悟,有了教会和教义,信仰自此才成了人的信仰,而非神的。

    搭篱笆的男人和朱良当然不会通过盛开的少女和介平想到这些东西,这些话有点像精神不正常时的罗烟想的,然而罗烟已经不发疯了,发疯的成了他们。

    傍晚出门遛弯,回来看见屋顶惨状的朱良,只想把儿子拔出来。

    介平没死,甚至没受到任何损伤。他把自己种在屋顶望向星空时,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罗烟包里的那些照片:

    大概是一两年前的报纸上,一支科考队向南极中心进发前的合影。照片跟报纸上的图片完全一致。纯白雪原背景,直升机停靠在右下角,八人一行横向占据了照片的大部分位置,罗烟站在左二位,一只手放在身后,另一只手半抬起来,放在身前,摆出庆祝的手势。

    然而罗烟怎样跟介平目前的处境毫无关系。

    然而……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聚在一起,恶毒地咒骂罗烟,咒骂他将疯病带到了镇子上。

    恰逢其时,镇民们追了两条街将罗烟堵在一条小巷子里,用麻绳绑了押到人前来。

    罗烟朱介平两人上下相对,一人面庞骇然,一人面孔麻木。

    介平不想也不能自己下来,一群人就在下面看着,怂恿这个人那个人。他们凶残地拿石头、拿鞋底砸在、抽在罗烟的头上脸上,朝他谩骂唾口水直到晕厥,但谁也不上去救人。

    幸亏现在并非蛮荒时代,人们义愤填膺地将人绑在柱子上烧死的情形并未出现。

    最后还是朱良自己搬了梯子,将介平从洞里拉了出来。下来后逮住一阵问询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不知道怎么的,身体不受控制,稀里糊涂就上去了。

    另一边少女获救的时间还要早的多,几乎在她爬上房顶的第一时间,搭篱笆的男人就把她拉了下来,因此第一时间镇上以为这种怪异行为只发生了一例。

    将介平救下来后,开花的朱果瞬间成了压在众人头顶的一座沉重大山。人既无事,便再无人关注后续了。

    “这疯子怎么办?”

    “利落点处理了,看那眼睛,指不定身上还带着什么其他的病呢。弄干净点,完事赶紧去祠堂,他们在那商议朱眼果的事!”

    “它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自从三十多年前搬到这儿来,它就一直只结果不开花,谁知道今年是怎么了。”

    “明年呢,往后呢?”

    “你问我?我能知道?你问它啊!”说这话时手指丝须,“快去吧。”

    “我记着前两年有口井水干了?拉去填井,赶紧赶紧。”

    两人推着罗烟去镇北那口枯井。

    “不是说水枯了,下面那是什么?!”那口井此刻就在他们眼前,井水却并未枯竭,尚且留有不少地底暗流的余韵,水波旋涌。

    “有水刚好,直接沉底多方便。”

    “蠢货!万一这疯子身上带着病,扔进去污染了水源,再传到镇上怎么办!

    先拿根绳子找地方吊着,诶我不行了,你赶紧的!”这人话说一半捂着肚子急急忙忙往外跑。

    “吊着?那就吊井里呗,不掉到水里不就行了。真麻烦,镇上干嘛要放这些外乡人进来。”

    “弄好了没?”

    “好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你办事我才不放心呢,你给他放哪儿了?”

    “就井边儿。”

    “叫你离井远一点,万一……”

    “哎呀,掉不进去,你能信我?”俩喽啰一路拌嘴,牢骚不断。止不住的垃圾话里是对失去朱眼果的镇子未来的惶恐不安。

    彼时几时?大约卯时?还是辰时?没人关注。这一段里时间早已遗失。少女摆在柜子里的套娃不倒翁丢了某个头某个脚,却恰巧丢失的是同等大小的那一对。

    它们被单独拿出来在不同时间地点里构成一个完整的空心不倒翁,刻在一层壳上的笑脸拼歪了地方,上下嘴唇一前一后,刻印着双面变质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