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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灰度

    就像木雕一事,因为他认识木雕其人,又恰巧那人失踪,然而除此以外,除去外物的缘故,他本身这个人,谁会稀罕见上一面呢?

    “算算时间,罗德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希望一切顺利。”

    罗烟紧跟着给他带路的人。他们彼此并不认识,这种情况在这个世界上是很稀奇的,即便在人口密集的厄弥迦,依然如此。

    他们一前一后,步至一处鹤立鸡群的高大房屋的漆黑入口。就在这一时刻,罗烟纷乱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儿时常玩的游戏,下意识学起前面那人的步伐节奏,三五步后,冗长走廊中便只剩一个脚步声,这一行为使周身压力顿时得到缓解。

    走出廊道,罗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是这么一副场景,一如他没想到此前那一栋栋房屋里大多数其实关着的是一封封文件。

    此地俨然是一座藏品馆!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无处不充斥着封存各式宝物的水晶方柜,屋内只在顶上四角偏中心位置各安放着一盏小灯。大灯是决计不敢用的,然而即便如此,经由柜台锋利边角反射而出的光芒依旧夺人心魄。

    终于,他被再度带到了那尊木雕前,停下脚步。

    几十天前,那木雕不做任何阻隔,被剥的精光摆在他眼皮子底下,罗烟为其技艺所震撼。而这次隔了一层帷幕,人为分割出的朦胧感亦创造出一种虚幻的笼罩着面纱的绝美。

    “简直太像了!”尽管是第二次看了,罗烟还是忍不住感慨出声,“如果不是木雕现世之后我还见过她,只怕我也会怀疑这就是她变的。”

    “但你的怀疑没有错,那就是事实。”城主不知何时出现在罗烟身后。冷色调的光投在方柜上,霎时溅起一滩凉意。

    罗烟回身鞠了一躬,“不知道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没有答话,而是对着前方大声叫嚷。

    “出来吧,戚芙尔!”

    “戚芙尔,她已经被找到了吗?”罗烟心下一惊。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但被发现对她来说只怕不是好事。

    随着话语落下,他们右侧前方的一处密门忽然洞开,从中走出一人,身形样貌一如眼前木雕。可当罗烟看清戚芙尔目前的状况时,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风铃声动,一人推开书店的门,屋里屋外的大声呼喊一通后,又匆促地跑了出去。

    罗德感受着自己的神经,他顶着那股巨大的失重的迷失感,强撑眼皮。视野因眼球的血供不足已是漆黑一片,不过眼睛的禁用另一方面却放大了耳朵的功能。

    那些窃窃私语,那些说他活该,那些认为他罪有应得,那些路人自以为他听不清的低语,一遍遍一声声尽数传入耳膜。

    此前罗德一直以为自己问心无愧,可值此衰弱之际,他也不禁失了神,开始质疑起脑海中的记忆,莫非自己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卓文回来了,而且立马就送了罗德一份大礼。

    一身血迹,拜他所赐!回想着卓文那时的表情,罗德估计他之所以没有马上打死自己,只怕是因为不够尽兴!

    他那样淡漠的笑着,不动声色的表情,简直是另一个人。

    “那孩子前几年过着怎样的生活都是有目共睹的,报应不爽……”

    “打的好,怎么没打死他呢……”

    罗德从来不知道人们对他竟是这种态度,可他错在哪儿?

    照顾卓文那几年,他一直尽心竭力,或许因为年龄阅历方面的不足,偶有错漏,但至少他问心无愧。一年前他更是将卓文送到了勃宁最好的大学。唯一没为那小子考虑到的只剩成家了,可他自己此刻都仍是孤身一人,还要怎样呢?

    “上大学?是把人支出去方便霸占地产吧……”

    “不吃干抹净了,他怎么肯放人……”

    这些令人作呕的话反复回荡在罗德耳边,心下瞬时一股恶气上头,原本强撑的精神此刻终于撑不下去,头一歪昏了过去。

    那些误解,卓文明明在勃宁见面时还好好的,一直是印象中谦虚友善的模样,怎么会突然现身厄弥迦,在城外不远处将他拦下,并行殴打呢?

    “哎你们说,那小子会不会根本没去勃宁,而是让罗德赶走了……”

    “说不定真有这个可能,那一家子,好做抢人房子的事,他们家老大,那书店可不就是以前从季老头儿手里拿来的?倒是他们家祖屋……”

    “别胡诌了,不管怎样,卓文既然回来了,这事总会有个后续,等着看就是!”

    往日和蔼的友邻变脸速度之快,流言之恶,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罗德其人,隐藏在平日那副平和外表下的恶魔本质,而他们则是为安危所迫,不得不假扮愚人的民众,不敢揭露其暴行。

    此刻他们就像终于撕破了那层外衣,内心压抑良久的愤恨和正义得以声张,开始肆意释放内心的恶。他们需要这一宣泄途径,将平日从生活各处一点一毫悄无声息积攒的灰摇一摇匀,以便让自己看上去并未有过明显的分层,乃至未曾变色。

    可实际呢,即便他们知道自己今天在大街上说的话不会有人在意,所有人都那么说,但他们夜里归家后仍难免莫名担忧。因为虽然他们已经将自己丑陋的话抛置脑后,没了详细印象,可说话时的罪恶的激情、想看人遭殃的欲望、毁灭的冲动,这些感觉他们却记忆犹新。

    他们惶恐此种情绪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拼命想否认,于是一遍遍地回想今天在大街上看见那具染血的躯体时,在旁边说了什么话,像把须毛繁多的扫帚,反复在记忆中清扫,在这无数次的清扫里,他们也一遍遍得出答案。

    我应该不至于那么恶毒吧?我大概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明明没有一点印象来着,这烦躁究竟是什么?

    忧心却不见衰减,那就再扫一遍。

    他们成了共犯。

    故第二天人们在路上遇见,脸上便会挂起莫名的微笑,想来他们再见罗德时,大概又会心照不宣地变回假扮愚人的民众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们依旧是友好和睦的亲邻。

    有变化的只是难以察觉增长的均匀的灰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