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差异视角 » 第十六章 沙漏

第十六章 沙漏

    第二个卓文的存在毋庸置疑,且不说罗德才从勃宁回来,想来他在那儿见到的卓文一定不是这般姿态。

    如此一来,既然阻碍消失了,只要去勃宁找到另一个他,带回来,让他们当面对质,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罗烟回想起那场大火,仿佛燃烧在夜里,当时的场景,除了眼前的火光,四周的一切尽数化作虚无。

    诡异而恐怖的神秘力量大张旗鼓地肆虐,谁都不能确保自己能幸免于难。

    他想起子嗣,也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那天的疯子,进而想到城主。在点燃那堆纠缠的木藤之前,他们在四周发现了属于他的衣物。

    然而就在出城之前,罗烟鬼使神差地想去临河街看看那位子嗣,希望从那副面孔上,找到他从火焰中得到的那场启示的相似之处。

    于是在河畔,他亲眼目睹了从那个男人体内,伸出的黑色柔软触手,由眼眶插入了本该化为灰烬的城主的大脑。

    又一个,亦或别的什么。他在心里默念。

    罗烟就那么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儿看,男人发现了他的存在,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根本不怕被人发现,更何况这位说不定还是个老朋友。

    以后这种情形只会越来越多。七年前,初见那些牛蛙时,他还能麻痹自己,还能逃避,但从今以后,他将避无可避。

    他的思想在这样的世界里,能否继续发挥从前那般强大的效力?

    大概不能了吧,人的思想,如何应对非人呢?

    好似一个沙漏,即将流尽时,沙子减少的幅度亦越来越明显。

    或许他们该试着搬家,离开厄弥迦,去勃宁,去某个偏僻的乡下小镇,人少的地方,灾难自然会随之减少。

    他设想,假如他们一家人,搬进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躲开了世上的一切变故,最终得以安享天年。

    总而言之,还是先去勃宁,找到他们熟知的卓文再说。来城西之前,他给罗德留了一封信,告知他自己即将去往勃宁城,且在信中,隐晦地提到了他的一些猜测。

    恰巧这时遇上城西一户人搬家,四辆马车沿着河并排行驶在街道上,因而他只花了少量的钱,就搭上了便车。

    黝黑的马打着响鼻,且因为是要行远路,早上大量喂食过草料,一路上奔跑的兴致十分高昂,时不时高抬起马蹄蹦跶两下。

    “说了勃宁是座死城,你怎么就是不信呢。”这家的女人抱着一男一女两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挤在车厢左边的角落里,情绪激烈地抱怨。

    “从今天早上就一直说胡话,等到了那边,赶紧上医院看看去。前两天我那些伙计还在勃宁跑过车,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死城了。”

    男人在外人面前不甘示弱,向来不说重话的他,罕见地张大嗓门。

    虽然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说出勃宁早就毁了这种话,但罗烟并没有插嘴,而是盯着车厢上方的一个吊坠入神。

    火焰,鼹鼠,记忆里甚至无比微小的遗憾:一根本该钉入窗框的铁钉,因遗忘最后生锈折断,被遗弃在黑暗中发芽的大块土豆,绑在吉利水车上的褪色的绢布,在某个夜里被水田里的牛蛙吞入腹中……这些画面在脑海清晰流淌,最终定格在一张脸孔。

    该说是巧合吗,就在两天前,他与她还坐在这节车厢里回忆过往。

    分裂体的存在,拔高了人与人之间产生交集的概率。或许他不会再与戚芙尔有任何来往,但罗烟和戚芙尔总会有再见的那天。

    “我看你的脑子才烧坏了,几个月前报纸上就刊登过,勃宁城毁于鸦灾,连带城里几十万人染上瘟疫,全死里面……”

    一路上,时常发生这样的争吵,最后连两个孩子都加入了这场口舌之争,两个孩子大声叫嚷着那座城是莫名其妙消失了,而非遭遇鸦灾什么的,将发生在集安城的事套在勃宁上。

    但他们的父母并不理会他们,却嫌他们因得不到关注而越发尖锐的声音吵闹,用巴掌的威胁让他们闭了嘴。

    起初这种争执碍于他这个外人,还时有收敛,往往吵上一段忽然想起他的存在,眼神示意间,声音逐渐低微。不过后来就不甚在意他了。

    如此想来,在人之间产生了什么悄无声息的变化也不一定。这一影响,干扰了灰度的自然沉降和溶解,导致情绪异常活跃。人们固执己见,在争论中不肯忍让分毫,面对弱小者,以权威使之屈服;而面对旗鼓相当的人时,却渴望战胜对手,得到一种优越感。

    如今人凭空产生,喧嚣也只会越来越重,庞大的人流加重了情绪的轻浮,倒让世界显得冗余了。

    有关勃宁的争执不休,行车的路线却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话语没能战胜男人的固执,他必须去勃宁,即便不在那定居,仅仅为了驳倒她的谣言,也非去不可。

    两天,三天,一如几天前,一路上,他们罕见地没有遇见任何人,毕竟是两城的交通要道,按理说,无论多么偏僻的地方,又不是什么极端天气,不至于没有一丝人烟。

    而且,路两旁覆盖在树梢上的白色污渍是什么?被白迹沾染的树也呈现枯死状态,因为坐在马车上,起初那些东西也大多集中在树的顶部,他一时难以辨认。

    随着马车的逐步前进,白迹的范围越来越广,越来越密集,乃至道路上都有少量散落。

    竟然是某种禽类的粪便!罗烟坐在马车里,伸出头来张望,但见眼前广阔的天地,竟是一片斑驳,阴暗的天空致使人间丧失色彩,那些白块儿有如肮脏的盐粒,胡乱地从上向下洒落,落到树枝落到地面,结成硬块融入地面,让他们的行程体验变得异常难受。

    成对列的四匹马,每向勃宁行进一步,天地间的斑驳便会加重一份,铺天盖地垂落的白迹仿佛一碗浓汤从天际倾撒,浇淋在这片天地,越来越稀少的灰褐色泥土似乎在预示着,他们即将步入一处来异界的深渊。

    在那片永远黑暗的深渊中,盘踞着一座破败的死寂之城,城内或许还有生命,但绝大多数都是从死物中汲取能量的腐生生物,人已然从中绝迹,不,又或许会剩一个人。

    在那座没有同类的城市里,他整日恍若幽灵般无望游荡,从废墟中翻找着过往的痕迹,从中找寻着人类有关文明的记忆,找寻不存在的同类,找寻自我……

    就当他们为那片纯白天空所震撼时,马车越过一处山丘后,那座纯白之城就那样突兀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那时那般孤寂地坐落着,那已然破碎的城墙内,已然破碎殆尽的生命气息。

    没有人在此刻发出任何声音,即便是向来喧嚣的孩童,他们都在祭奠!

    这一刻,罗烟的思维骤然如雪般融化,至今仍躺在厄弥迦医院内的罗德,坐在窗前神色阴暗的卓文,树化的戚芙尔,这些画面有如冰雪消融后滴下的水滴,一直汇聚到最下层,缓缓积成一个小谭,小谭寒水里的面孔,则是他自己。

    勃宁!!!

    他该拿什么拯救……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