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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南房碎坛喝酒鬼

    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南房,屋里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墙皮已经脱落了,墙上凹凸不平。

    屋顶是芦苇草编制的,上面压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只留下几个乌黑的窗口,不时灌入凉气,风吹柴门咿呀咿呀地作响。让人觉得这间茅草屋就像村里老人身患重病,正在慢慢死去。

    白清风穿了件漆黑的大氅,垂下来一直掩住鞋尖,风帽遮脸,只露出素白的脖子,很有一个乡野大汉的粗犷之风。独自一人踏雪而行,雪地松软,大号的皮革靴子踩在上面簌簌作响,声音像是落雪。

    走到近前,他抬手就拍,声振寰宇,完全没有一个儒雅人的做派。这是因为他要见之人耳目不聪,音调小了怕是会听不到。

    伸出的大手有些褶皱,搬住吱呀作响的门,从里面扒开,探出老人的头,可以看出,在这日上三竿的时候还有些睡眼惺忪。

    屋里的物件不多,正中是一台红木长桌,桌前以一堆枯草为靠背,老人靠在那堆枯草上,表情惬意,周围摆满一圈土瓷的酒坛。

    “小鬼,来看我啦。”老人的嗓音沙哑像是在锯木头,于是使劲咳了几下,吐出一口浓痰,表情这才舒服了许多,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像是被熨平的衣衫。

    “是啊,我再不来看你,你都该喝酒喝死了。”白清风没好气,“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没点追求,连赊账赊来的东西都喝的这么心安。”

    “小孩子懂什么,赊来的酒,才是最香的。”

    “鬼扯,我看你是又等着我去帮你还债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拘小节。”老人讪讪地笑,脸色有些尴尬,“对了,怎么没把你妹妹带过来,小丫头挺可爱的。”

    “我找你是有正事,带她做什么。”白清风也不脱大衣,眉头微皱,显然是又想起了自己那从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咋就不能带,小姑娘可比你有意思多了。前些日子,她来找我讨酒喝的时候,可是拎了锅那么大的一只烧鸡,还有……”正慷慨陈词的老人,眼角瞟到了脸色越来越黑的白某人,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不大妥当,慌忙捂住嘴。

    “你给她喝了多少。”

    “哈哈,我哪想得到当时才吃了两口烧鸡,脑袋就感觉晕糊,迷迷瞪瞪就睡着了,至于她到底喝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啊。”

    等过片刻,老人猛地一敲半秃的头顶,似乎是恍然大悟。

    “一定是她给我下的药,小姑娘鬼精。”老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好歹也少放点麻粉,让我把烧鸡吃完啦再晕啊。”

    “这不是重点好么!”

    “这的确不是重点,不过这次你可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民众。”老人面不改色地接话。

    “到底喝了多少。”白清风还是重复一句,至于老人隐瞒了多少东西没说,他心里门儿清。

    “我不知道,反正……反正我存了三年多舍不得喝的两坛五步倒是找不着了”

    “真可以啊,你个不靠谱的,就给了她这么多。”白清风咬牙,他为了不让妹妹被带成另一个老酒鬼,可当真是对面前这老头千叮咛万嘱咐,谁曾想这厮人老成精,脸皮厚如城墙,自己还是棋差一招。

    “较真了不是?咱们要说正事儿,爷今儿个掐指一算,算出你是和我告别来的。”

    “对啊,我是要走了。”白清风神色轻松,随意的得说。

    “我还算出你是打算拉我去襄阳城。”

    “也不算错。”

    “嘿?你还真不关心我是怎么知道的?”老人急了,在他的预想里,此时此刻应该是白清风一脸急切地求教,自己则是一脸惬意地小酌几杯,偏偏让他求而不得,好好吊一吊他的胃口。如此一来,以后的酒钱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想想就让人喜上眉梢。

    但是事实似乎恰恰相反,白清风一点急色都没有,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像是捏准了老人定会等不急要讲。

    一时间空气有些安静。

    看白清风丝毫没有要问的意思,老人道:“也罢,也罢,你个腻歪子,太没趣。”

    老人用来称呼白清风的是九原本地的土话,意思是骂人讨厌。他实在是烦透了白清风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寺庙里打坐念经的秃头和尚。

    “要说我为什么知道,是前段时间商娃娃来找我喽,那态度诚恳的呀……”老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东西,鼻翼耸动,满面红光。两手拉开着比划,胳膊抻的像一张大弓,“就我门口这不大点地儿,齐刷刷摞满三十坛苏合香,那味道可真绝。”

    说完了老人还咂了咂嘴,当时的香气可是闻起来都把人要灌醉了,他还真差一点就狠下心去接酒。对于一个老酒鬼而言,这不亚于好色之徒见到青楼头牌,绝对连道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随后又不失时机地瞥了眼白清风,目光鄙夷。意思大概是“人家来了都知道带上好东西,看看你个没礼貌的小子,连点好处都不给。”

    “那你为啥没去。”

    “也得敢呐,姓商的娃娃可是比你的心还黑,像我这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他要事后求我办什么事儿,那还不得狠狠脱层皮。我呀,就是没那个富贵命。”

    白清风微微笑道:“不算太笨嘛,少君的东西可不好受。”

    “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往事不堪回首。”

    “老头,时间不早,是该走了的时候了,你要不要送我。”白清风脸色平静如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嬉皮笑脸的两人已经不再是刚才接茬逗乐的语气,声色淡然像是在讲一件很平常的事,发一个普普通通的邀约。

    “你的确该走了,再过几日大雪真正封山,雪深会有三四尺,高大的蒙古马都走不动路。”老人热情地说,但怎么听都像是转移话题。

    “只是我走么。”

    “不然呢?”

    “你知道的,我想让你送我。”

    老人沉默了,所谓客走需远送,其实是一种约定,一种携人同行的约定,他听懂了白清风打的哑迷。但是……他能接么?已经八十岁了,耄耋之年啊。今天本是除夕夜的,应该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合家团圆的日子……

    老人举起瓢,瓢里酒色清凉,左右摇晃间晶莹剔透,反射着阳光:“我今天刚淘来的好酒,本来打算给你送去一点,就着你藏床板子下面的那几袋花生,咱俩好好唠唠嗑。你别忙着拒绝,我知道你会说已经把花生种在地里了,但没关系,咱们可以再挖出来,我出酒你出下酒菜,还能好好搓一顿。”

    老人把酒递到白清风嘴边,冰凉的液体贴到晶莹的唇,触感湿滑,他不由抿了抿嘴,把头扭向一边:“你不愿意跟我走?”

    “先别想那些了,喝酒。”老人不动声色,仍然劝酒。

    白清风用力挥手,打开木瓢,酒洒在地上,一片狼藉:“你就只看得上这种酒吗!用烂谷子旧作坊造的假酒,里面还掺着脏水,像你这辈子一样糟糕,糟糕透了!”

    老人没有再看白清风,捡起木瓢,轻轻把瓢里仅存的酒滴倒进嘴里,小心翼翼得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他说:“你是瞧不起我的糟酒,它的确很糟糕,掺过二两水,还有磨牙的沙粒。但除了它,我还有什么呢?算我求你,有罪的是我,不是酒,它是我仅有的了。”

    “喝一辈子假酒,最后死在间脏乱的小屋?你不会甘心的。而我来给你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机会,你却要赶我走?”,

    “不,我甘心的,你看我,一个老酒鬼,就一脑子浆糊,虽说能打打架,但连老婆都讨不到。空守着几坛烂酒,可这是我能有的。今晚跟你出去,明早不知道脑袋还在不在了。”

    “你!”白清风被他噎到了。

    “你走吧,去杀向属于你的那片天地,我这么大年纪,帮不上什么忙。”老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孩子远没到求田问舍的年纪。他在来的路上,恐怕是下了很大很大的的决心,怀揣着很大很大的希望。到了屋里,自己却对他说,说你自己走吧,我支持你,不过我不会帮你。下贱!这得有多似铁石的心肠,多如鼠的胆量,才能说出这样让人鄙夷的话!但自己只是想活着啊,想活着有错么?

    白清风把一个陶瓷的空酒坛抓在手心,随意地抛了两下,突然抓紧坛口,猛地一下掼碎在地上,两眼通红:“那你看看我呢?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当一个废物,日夜笙歌,流连青楼,为女人争风吃醋,深更半夜饿的受不住去城中央大桥上乞讨,可以被人笑被人骂被人鄙夷,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我可以当废物一天,当废物一年,但我不会当废物一辈子,我会爬起来!我会咬牙切齿,拼尽一切地爬起来,我不会甘心的!我是可以消沉,但我也要一飞冲天,这人生是我的!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哪怕让世界烧起来!”

    白清风拍桌起立,嘶哑地咆哮,这一刻他是最惊世的魔鬼,忘我地吟唱着癫狂的独白,他心里投射着阿拉斯特尔、费雷斯和摩洛克的映像。他看着老人,却像是在质问整个世界。

    老头看着这个忽然锋锐起来的孩子,就那么一瞬,老人感觉自己第一次看懂了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孩,他那么简单,又孤独。平日里总躲在笑容后面,偶尔也会发起疯,疯起来像一只没人要的野狗。的确没人要,谁要他呢?他只有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妹妹。

    这么倔强的人,活到这么大很不容易吧,任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不甘心,还总装出一副我不需要怜悯的模样。

    “你太可怜,也太幼稚,跟你走我会死的。”老头嘟囔。

    “可是他也很想有个人能帮到他吧,他活的这么辛苦。”老头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