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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妖邪非我不知意 但求心道死无惜

    云端之上,那老者驾云而行,初时还是白云,可自离开那傲来国境,白云一转而成黑烟,并不显眼的仙灵之气很快变成大团妖雾。妖雾之中,老者显了真身,素白道袍,长挂流苏,一头长发黑白掺杂。看这面容,却不正是那孤九道人?

    被变成野兔的道缘在笼子里抬头看,看见了孤九的正容,心中的疑惑立转而成苦涩。

    准备了许久,奔逃了许久,折磨了许久,却为何还是入了他的彀中?

    纵然他道心天成,这一刻却也难免心丧。皱起波澜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境界都要不稳。

    “你很疑惑?想不明白?”孤九道人面色却淡然,“为我准备了很多吧?连这般宝物都被你搞到手中。呵呵,可惜,脑子不好,法宝有什么用啊。”

    他手中托着道缘那件玄素法袍,轻笑了一声。

    “三光两仪袍,便是在天庭也没有几件。你是去过东海龙宫吧?那老龙王居然舍得将此物赠你。可惜,不过是些外物啊。”

    收起法袍,他随手一点,牢笼内的道缘浑身一轻,褪去兽形变为人身,但周身灵力尽散,识海也被封闭。他穿着一件贴身内衬,冷风一吹,居然久违地感受到了寒凉。

    他不由得蜷缩起了身子。

    此刻的他,和路边的乞丐一般无二。

    “你啊,你啊,不过是随手设了个计策,你就愣着头往里钻。我都觉得算计你有些不值了。”孤九似乎是刻意放慢了速度,眼望着前方摇头轻笑:“自始至终,难道你就没发现过问题?明明我留下了那么多漏洞啊。”

    “问题……确有不少。”道缘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一张嘴就是狂风席卷,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他只能转过去背风坐着,也因此只能面朝孤九,抬头说道:“那花豹精不过一山野妖怪,初成真身的,怎么知道有仙修要来捉他,又怎么能有这专门克制仙修的法宝?我进城之时便想离去,那县令怎么就来得那么巧,直接拦住了我的去路?这县令本视我为仙,今日却骤下毒手,这也是你的诡计,然否?”

    “什么诡计,你也真高看你自己了。”孤九瞥了他一眼,语气略带嘲讽,“留下哪些疏漏,本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日后再陪你好好玩耍。可谁知你竟是个蠢物,不管不顾便往前走,四周万事毫不留心。为你这种人设局,都是污了我的名声。”

    “你……”道缘张张嘴,却忽地颓然一笑,低下了头去。

    “我知晓你的意思,”他没说话,孤九却继续开口了,“你无非是在想,我这妖孽无所不用其极,利用凡人以成事,是胜之不武。抑或你还觉得,我这般做毫无大妖气象,将我视为小人,你这仙修还把自己当做谦谦君子,只是误着了我的道吧?”

    道缘垂首,一言不发。

    “你这君子啊,也只是个傻君子。”孤九低头看向道缘,眉眼间嘲讽之意愈深,“你只知道要防备妖魔,却不知凡人之心亦善变。你与那县令交谈时,张口闭口称自己为人,可你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把自己当成超凡脱俗的仙人去看的?你当真知道凡人所思所想吗?

    “你只觉得,凡人就是凡人,无论如何也伤不得你这仙人,却不肯睁开你的法眼好好看看。那县令身上早有我留的一道法术,但凡你有所警惕,早为他化解妖法,还能落得今日之田地吗?

    “你在这县里,连仙法都不动用,明明都卜出我要来了,还要与那县令宴饮、毫不介意。呵,说什么仙凡本无差,可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在享受那白龙鱼服的虚荣罢了!”

    “我……”

    道缘蓦然一怔。

    虚荣?

    是啊,究竟从何时开始,我居然在享受这种假扮凡人的感觉了?

    明明真身已成,也有些仙法道术,明明已经是仙而非凡了,为什么反而要在凡人面前刻意的隐瞒自己,刻意地伪装成凡人样貌,以凡人的行为行事?

    若真的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仙,但为什么不论是在李大户家中、在山村除两妖,还是之前处理那三百金时,都要用那般唬人的仙道手段呢?

    自己作凡人行,是真的不愿高高在上吗?还是说,只是在享受真仙身份被撞破时,众凡人跪地叩拜自己的那种满足?

    那种建立在虚荣心上的“爽”?

    这一刻,他只觉自己道心不稳。自离山以来,所经所历一切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南云国、傲来国,西洲、东洲,人界、鬼界。自己曾在祖师与转轮王面前大言炎炎,坐而论道,似乎把自己当做与对方同辈齐平的人物;又在李才一个大户面前谈笑自若,装成仙风道骨,只为最后人前显圣。

    说真的,难道他就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妖魔了吗?

    说是不离凡俗,可自来到这傲来国,他哪一件事是用凡俗的办法解决的?

    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他心中愈发混乱。

    说了这一通之后,孤九再不开言,提着笼子飞越山水,直到了东胜神州一处群山之中。此处山高水深,都是悬崖峭壁,一入其中,连阳光都被阻隔。孤九自云端落下,脚踏罡斗,按着某种规律踏出九步之后,眼前一切烟消云散,显出面前一座洞府来。

    这洞府虽在山中,却也淡雅清致,既无血腥,又无妖气,四周自有桌椅板凳、书架花瓶,与凡俗人家一般无二,只是格外宽阔。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房屋正中有一座丹炉,但此刻丹炉熄火,也看不出什么神异之处。

    孤九将笼子随手一丢,牢笼和其中的道缘于是又化为原本大小。在这洞府里,他倒是不再觉得身上冷了,可心里的寒意却愈来愈重。

    方才孤九那番话还在他耳边回荡,而且愈来愈真实。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在震颤,在濒临破碎。

    是他的道心?

    对啊,我本是道心圆融。

    此前,对哪吒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非圣人……亦非真仙。”他呆坐原地,喃喃自语。

    孤九听到了他说话,却毫不介意,只在椅子上安坐,似乎在等着什么时辰。

    菩提祖师、转轮王,这些人都说他是什么道心圆融。可他知道,自己实不过是灵台山下一樵夫啊。

    所谓道心圆融,是什么?是无错吗?

    不,便是洞悉世间一切因果轮转的太上道祖,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不会犯错。

    自己在南云国这些所作所为,真是被那人前显圣的欲望所迷?

    不,不是。那些作为,是出于本心的。

    他有过人前显圣之举,但却从无人前显圣之意。在南云国时,是为了让那国王大臣相信自己的话语;在陈大户家中时,是因为不想与那些仆役动手妄造杀孽;在那山村中时,更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已经来不及再多想。

    他真的没有警惕过凡人吗?

    对于李才,对于县令,他都曾抱过许多的提防。但若是无缘无故就用卦术去占测、用法眼去观瞧,是不是有朝一日就可以随手动用仙法,去取了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凡人之性命呢?

    哪怕对方还未对自己出手?

    很多事都是孤九在背后牵扯,他心中也明白。但无论如何,在当时,这些选择都是出于自己本心,而无有一丝作伪。

    我的所作所为,皆合本心,顺承大道,而非为欲望控制。自始至终,何曾有那么一丝想法,是为了自我满足?

    所以,我到底在疑惑什么?

    这一瞬间,他终于有所明悟。

    所谓道心圆融,原来不是无错。

    而是无惑。

    于自己的行为,知其因,晓其果,一力自承,本心所在,纵死亦往。便是刀斧加身,天雷轰顶,无怨无悔,只因本心正道,万死不辞。

    心若有尘,或需拂拭;但本心明镜,纵有灰尘落上,与镜何干?

    想通此节,他周身蓦然轻松,盘旋在脑海中的魔音瞬间消逝。他深吸口气,站直起身,直视孤九,脸上再无半分茫然,只剩一点浅淡微笑。

    “多谢足下,助我修心。”

    他居然朝着孤九拱手,深施了一礼。

    孤九骤然抬头,紧盯着他,眉头越蹙越深。不多时,他忽地自嘲一笑,自语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这道心种魔之法,居然也不能解了你的心境。好,好,好啊!”

    他连道三声好字,表情却愈发地阴冷。

    “我又一次小觑了你,道缘先生。不过此刻,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修心有成,是否有些分不清形势了?”

    他忽然伸手一指,那牢笼上皱起妖光,刺向道缘。道缘此刻既无灵力护体,也无法衣傍身,被这妖光一刺,只觉有万千根针直插皮肉,那痛苦让他面目瞬间狰狞扭曲。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忍着苦痛屈膝盘坐,掐起了道印。

    这般动作让他更加痛苦。但当他艰难盘坐、结起印诀之后,他却仿佛忽视了那些苦难,脊背挺得笔直。

    “若今日必死于你手,缘,亦是不违本心之人。”

    道缘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

    “本心所在,虽受千刀之刑,纵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