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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如果有天堂

    不知是一秒钟以后,还是一千年以后,我从冰冷黑暗的梦境中苏醒,整个人轻轻飘飘,记忆断断续续,分不清一切是真是假,如梦似幻。

    阳光洒满天空,当中是透明淡金色的穹顶,云淡风轻,我漂浮在其中。唱诗班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个干净的嗓音在一起和声。我觉得音乐很像欧冠联赛的主题曲,而且也用了许多种不同的语言。这赞颂的歌声里,我向着穹顶飘去,像是进入了广阔无垠的巨大的机舱,里面有一座海市蜃楼一样的城市:雪白的瀑布从漂浮在空中的绿色的山脉间流下,雾气汇聚成地面的云层;绿色青草地在云雾下时隐时现,变成厚实而柔软的地毯;漂亮的楼宇林立其中,都有着马卡龙鲜活的颜色;天气温暖如晚春初夏之间,吹来的风也格外温柔清新。

    我走向城市的中央,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人,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人们在对话,却无需开口,若是开口的时候,要么就是享用美酒美食,要么是欢乐歌唱----街头上随意坐着几个乐手,随手拨弦就是吉米·亨德里克斯级别的即兴演奏,走过三两路人张嘴就是《HOWDEEPISYOURLOVE》的完美和唱。

    这里到处都是音乐会,到处都是伍德斯托克的现场;这里到处都有足球场,天天都是世界杯。年轻桀骜的马拉多纳,时时都在进行过人表演;巴斯比的男孩们,骄傲在60年前的足坛。

    巨大的城市里有我喜欢的一切:美酒美食美景,甚至还有各种肤色的美丽女子,你心安理得的欣赏着她们的美丽,却没有想要为爱鼓掌的罪恶感。

    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山上那一座白色的宫殿。宫殿里有两个老头,做着公园里老头们最爱做的事,下棋。巨大的棋盘里有车马炮或者皇后士兵各种角色,甚至是一个个军团,都是由一个个小小的真人来扮演,纤毫必现。每盘棋的情节都不太一样:有荒蛮之地的原始人拿着大棒子互砍,骑着怪模怪样的矮马,驱赶着鹰犬虎狼作战,胜利者享受着所有人的欢呼,把垂头丧气的失败者捆成奴隶,在怪异的金字塔建筑下献俘;有个神气洋洋的滑稽矮子,总是爬到贵妇人的床上偷情,在别人丈夫发现之前光着屁股逃跑,然后穿着白色紧身裤去打仗,而且每次打的都是胜仗。直到紧身裤穿多了菊花有恙,他就吃了败仗,被关在一座小岛上哀叹;有机器人军团的征战,武器甚至使用了激光,翻天倒海凌乱一片,直到一堆头大身小的近视人类出来收场,让棋盘在废墟中重建。我总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感觉这个棋盘,就是我的天堂电影院。

    下棋两个老头子都穿着发亮的白袍,一个秃顶络腮胡,一个头上随意梳着道士般的发髻。他们把手笼在袖子里,一动不动,棋盘就开始了自己的厮杀征战。无论如何血染沙场天昏地暗,两个老头永远风轻云淡。不喜不悲,不为所动。

    有一天终于他们看了看我,用不开口的形式和我交谈。

    你知道吗?你改变了一盘棋,那架飞机如果炸了,又是一场世界大战。

    棋不是你们在下吗?飞机上的每个人,连棋子都不算。

    不不不,我们不干涉棋局的发展,棋子们决定棋子们的命运。

    你来这里多久了,还喜欢吗?

    这里的人都很有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哦。投胎,是不可能再去投胎的,一万年都……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突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我的眼睛发热鼻子发酸,悲伤袭来,倒海排山。

    想家了吗?想念那些你牵挂的人了吗?

    我点点头

    好,我帮你打开望乡台。

    他手指弹动,仿佛操作遥控器,打开某一个电视台。我的面前出现一幕全息影像,影片里剧情快速运转。我看到一场盛大的表彰会,我悲伤的妻,咬着牙的儿子,默默接受着对于我的抚恤表彰;我看到我的老父母,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看着手机里我的照片;我看到儿子长大,在他的校园青春飞扬;我看到他的婚礼上,对着妻子和我的备胎行礼敬茶-----CTMD的泥人张,原来你个浓眉大眼的……不过我走了,也只有你这样的老实人,才会真心对她好。

    没有我的未来,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投影关闭,我悲欣交集,泪流满面。

    忘了吧,会轻松一点。

    我走出宫殿,一转眼就来到了家乡的小溪边,沙土里有野生月季花的浓浓花香,这是我熟悉的童年。石头、红砖、夯土盖起来的老厝,老母亲倚在家门,满眼怜惜的看着我。

    阿母,我脱口而出。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叫了,世界太与时俱进,都改叫妈妈或老妈了。小时候,老闽南,阿母才是古早的正宗的,血脉传承的称谓。

    工作压力很大吧,很辛苦吧,不急着说,先喝碗汤。

    还是熟悉的土鸡汤,有熟悉的草本植物的药材味,我刚端起碗,却发现家里多了个客人。

    一个脏兮兮的可怜男孩,就坐在身边。六七岁的样子,头发往当中靠拢,想要梳成一个古代式样的总角小辫,却又因发量不足显得虚假失败;穿着的像是汉服深衣,只是粘着灰土,脏兮兮的看不清楚。这是哪个COSPLAY大会上丢失的孩子吧。我觉得挺好玩的,仔细一看,这小子长得真倒霉,眼眶略深、眉骨略高,眉毛有微微的倒八字,人中上还有一颗黑痣,这张脸只要一耷拉,就是活生生的“囧”字。他的眼睛有一点点怪,有种特别悲伤又特别冷漠的矛盾感,我仔细一看,他双瞳的颜色有轻微的色差,左眼偏向柔和的黑,右眼带点棕色的灰。这两种瞳色都很常见,但像波斯猫一般,一眼一色儿,就有了奇怪的观感。

    这是你自己的亲戚,母亲笑嘻嘻的看着我,这话很奇怪。

    小男孩看着我有点恐慌,跑过去抱着母亲的腿,怎样都不敢再坐回来。母亲拍拍他的背,温柔的哄着,带他去院子里玩耍。

    “娘亲,您这么美丽可亲,您是小哥儿的娘亲吗?”

    这孩子音调有点怪,不像我认知的任何一种方言,但我竟然都能听懂。他说的话更加荒诞,母亲这么大年纪了,怎可能是你娘亲?

    “我不是你的娘亲,我是你的孟婆婆,记得等下乖乖喝汤哦”我听见母亲奇怪的回答。

    鬼使神差的,我喝下的却是属于他的那碗汤。然后我开始心神不宁,脑袋里快速闪灭着一些奇怪的画面:古色古香的小院子,来来往往的麻衣佣人,十六人大轿子走出来前呼后拥的古装贵妇人,没有一根胡子却面色阴恻恻的一张男人的脸……

    我决定回到山上的宫殿,和两个白衣老头问个明白。

    他们又开始了新的一盘棋,棋盘上,蓝色的海洋往来白色的帆影,穿梭链接着一块块疆域,有些依然蛮荒,幽暗莫测;有些生机勃勃,日新月异。总体而言世界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唯有东边一片棋局危机四伏:儒冠华服者争吵不休,衣衫褴褛者悲惨麻木,西南边角烽烟四起,东北冰封蛮人挥刀……这块土地我最熟悉,这段历史,也似曾相识。

    你从棋中来,回到棋中去吧。

    我看着“望乡电视台”的方向,我不想成为伟大或者猥琐的棋子,我只想回到亲人身边,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回不去的,没人可以改变规则。记住,凡人总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

    这是哪里抄袭来的破台词啊!

    我不想改变什么历史,一个蝴蝶效应,就没有了后世的我,我的父母,我的妻,我的儿。

    时间只是你们的概念,时间是虚妄,因果也是虚妄。诸如恒河之沙,每一粒沙子都含有三千婆娑世界,亿万平行时空,各演各的剧情,从没什么因果。

    不懂,说人话。

    平时时空,各过各的,影响不了。

    你们这些棋盘蝼蚁啊!明明命比纸薄,偏要心比天高。在尘世倾轧中苟且偷生就已经不易了,还要幻想什么重生。指点江山,激昂历史?这辈子活得苟且,难道再来一次就一定是诗和远方吗?再活一百次也是一样,归根到底,菜才是原罪。

    我可不可以留在这天堂。

    这世间哪里有天堂?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留着蜂蜜牛奶的河流,没有72个处女。

    一个白衣老头挥手,这座伟大城市的消失了,眼前只有冰冷的星球表面,和地上密密麻麻的,墓碑。然后又挥手,这座天空之城又回到眼前。

    既然你们这里蝼蚁崇尚功业,那就让你们的功业成为不朽的影像,倒映在空中,造成了天堂。可影像毕竟只是影像,丰功伟业又如何,你看这天堂上,美食索然无味,美酒喝了不醉,美女再多,也无人与你….那个,双宿双飞。

    还是人间有滋味,童言无忌天真浪漫,少年意气一意孤行,丰功伟业不世雄心,财米油盐温暖家庭,情投意合男欢女爱……。我俩天天看这世局,你以为看得是什么毛线啊,我们看得是人间啊。

    你们看看那棋盘上苦苦挣扎的众生相,这明明是地狱啊。

    地狱也是天堂,天堂既是地狱。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去吧。记住,你只有一条小命,怎么活,靠你自己造化,下次,你躲不过孟婆汤了。

    知道了,凡人总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

    风声呼啸四起,天空瞬间黑蓝阴暗,一切景象如玻璃扭曲破碎。我被吸入黑洞旋涡,坠入无边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