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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宫中新年

    元日,也就是春节将至,我必须参与宫中两件大事:岁末祭祖,皇室家宴。

    祭祖有专门的服饰礼仪,讲解时,刘伴伴特别叮嘱:

    “殿下只需听司仪官的要求,不可多言,祖宗托梦之事,尤不可再言”

    我不解。

    “有御史进言,国之兴盛,当依经典、用贤臣,不语怪力乱神”

    我一脸蒙蔽,真的懵。

    这皇宫就是无处不透风的墙,我还觉得自己的故事隐秘,怎么御史都知道了?

    老刘你也相当可以的,你都知道御史知道了?

    于是祭祖全程我保持谨慎,眼观鼻,鼻观心,做一个合格的木头人。

    少年皇帝才是祭祖的主角,他的祭词内容大约为:皇兄仙去,由检不才,临危受命,定当兢兢业业,光大祖宗基业等。祭词里带到了我,“寻回失散血脉朱由楷,录入皇室家谱,将前往祖陵祈福守护,以谢祖宗庇佑”。

    祭拜的时候,我心中默念。原谅我这游魂,借用你朱家人的身躯,无以为报,就假借太祖名义,给你们朱家后人发出示警,秉冬将至,愿朱家人,愿华夏民族能躲过这千年劫难,不叫我汉人从此成为奴才走狗,沦为劣等民族。如有可能,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我再次见到了老和尚,老道士。刘伴伴说,皇家祭祀,他们一般不参与的,或者是因为新皇登基的缘故吧。我却有种感觉,他们是来找我的。

    果然,祭祀礼毕,老和尚老道士互相打掩护,一人负责应付刘伴伴,一人来与我单独说话。

    老和尚说的是:“小施主身负大机缘,亦有大坎坷,老衲安排了几位同门,与殿下同去中都,助小施主逢凶化吉”

    “何为大机缘”我不解,老和尚指了指我的眉心,“佛手印”他说。

    那张燕侠道人,突然不再横眉竖眼,我有点不习惯。

    我指着自己眉心就问:“老和尚说我有佛手印”

    “胡说八道,明明是灌口二郎神的功法”

    我眉心那一点,让两位高人认为我是“奉旨投胎”,至于是奉的是佛祖还是道祖旨意,他们各有争执。而正是释道两门为我“作保”,我才摆脱了“厌胜妖童”的嫌疑。我抬头望天,感谢两位白衣棋手,这道“身份证”用处太大了。

    “我正一道,不擅于武艺,没有武功高强的和尚”

    “但我道门有的是世外高人,哪里是他佛家能相比的”

    道人瞪了一眼远处的苦山禅师,用他铁钳一样的大手,在我身上拿捏摸拍一番,随后极其严肃的看着我说:

    “若真如殿下所言,我大明恐有国破家亡之险,天下仁人志士,均当挺身而出”

    “贫道法力有限,只能助你灵肉合一,再不会有什么邪门野道来寻你麻烦,你尽管安心”

    应我所请,祭祖后,可以单独去祭拜“我”的母亲。

    这具身躯的记忆中,那张美丽的脸一直朦胧着,却如烙印般深刻。可惜刘伴伴寻遍宫中,却找不到一张画像。“我”母亲是郑老太妃家中进献的,走的不是寻常路,没有宫廷画师存档,郑老太妃也推说经办的家人已过世,详情她也不知。

    但刘伴伴寻到了几个仁寿宫老人,让画师照其描述,大致画了个轮廓。此时,她已被追封为兰嫔,尸骨也由宫外道观转葬到皇家陵墓,算是有了体面的归处。而两位皇后也让人寻她的身份资料去了,或许多些时日,能有回音。

    画像上,一位女子孑然北望。她身姿高挑,五官轮廓分明,望向北国的眼神中,有着藏不住的思慕。我前世没学国画,但还懂一点鉴赏,没想到这位宫廷画师,竟有这样的水准。我让刘伴伴取一张懿安皇后送我的金叶子,酬谢画师。

    然后我向着画像祭拜,这具身躯,忍不住泪如雨下。

    “请允许我也称呼您母亲,既然得到这幅身躯,我一定会去寻得你身世来由,了解你心中苦怨,解读你在我身上刺青的含义”

    下一关,是皇室家宴。刘伴伴提示,只食案中食,不得贪嘴。初见的那些皇家亲戚,要留意我的三个姐姐。要当心的人有两位,郑老太妃与李康太妃。

    郑老太妃是万历皇帝“我祖父”最宠爱的贵妃,一度想要封其子为太子,后因大臣反对作罢,改封为福王。正是她进献了“我母亲”在内的八位美女,引发了“我父亲”的银乱发病,登基不足一个月,就驾崩了。

    李康太妃是“我父亲”的低名份妾室,但很得宠,天启、崇祯两位皇兄均为她名下所养,但两位皇兄真正的两位生母,据说死因都与她有关。

    短短几日相处,刘伴伴已看出,我不是普通孩儿,但还是不能对我明说。所以上述皇家秘事,他含糊其辞,我一半靠猜,一半靠一知半解的历史记忆。这两位前辈,都有“作妖”的历史,张、周两位皇后都没为难她们,但也不能排除她们继续“作妖”的可能。

    梳洗整理后,申时,刘伴伴先带我去候场。到了年节,宫中气象果然有所不同,悬桃符、贴门神、燃松枝、插芝麻。我留意到太监内侍们都换上了新衣,许多新衣上,还绣有葫芦。

    “葫芦,就是福禄,讨个彩头”

    刘伴伴指着自己身上的葫芦解释。

    及近时,人越来越多,我发现人群里多了好多姑婆。宫中这种年纪大的姑婆不多,而这些姑婆,一个个眼神闪亮,笑容谦卑,迎来送往,很不明显的正在上蹿下跳。这宴席场外,倒像是她们的一个社交场。

    我觉得气氛怪异,皱了皱眉头,看向刘伴伴。

    “宫内逢迎,宫外跋扈”刘伴伴哼了一句,然后简单解释。“我朝规矩,公主外嫁,住于公主府,由宫中管教婆子护守约束”

    约束?那岂不是,都成了容嬷嬷?

    “若是当朝的公主尚好,宫中有所依托”

    若不是呢?岂不是……

    会场很大气,但不华丽。厅堂内有些年节布置,却不显特别喜庆,毕竟先皇驾崩不久。场子里大约有几十个案台,也就是餐桌,采用的是分餐制,大家分开坐的。餐桌间的距离很宽敞,每个案台背后都留有各自随身太监宫女的站位。

    皇帝座位,自然在上首正中,紧挨着为皇后座位,略低还有两个位置,应该是两位贵妃席位。其他座位是按内外亲戚、长幼辈分排布的。长辈在高,外戚在外。有意思的事,外围除了尚膳监及其他服务宴席的太监、长随,赫然还有一支乐队在现场,鼓罄琴瑟,正在交鸣,声音淡雅,如同五星酒店的背景乐。礼乐,礼乐,必须要有音乐,我突然懂了。

    我的座位在下首内排。此时下首的座位里已经坐了一些人了。我为“新人”,且年龄最小,自然由刘老伴伴带为引见行礼了。

    宁德长公主,我的五姐,母亲是傅懿妃。十八九岁的秀丽少女,看起来却成熟端庄。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拍动,似有安抚之意。但显然,这样的场合不适合太多言语。驸马刘有福据说是一位武状元,朴实敦厚,行礼周正,并不因我是个娃儿有所怠慢。

    六姐遂平公主,母亲也是傅懿妃。和五姐五官相似,却像个内向的高中女生。身体微瘦弱,腹部高高隆起,原来有了身孕。她礼貌行礼,眼神却有怯弱闪躲。可以理解,我的离奇身世,此刻确实不宜交往。驸马齐赞元是一位年轻文士,但却没有多少书生气,倒像是个商人。他与我行礼时笑脸嘻嘻,眼神却滴溜溜的转,也不知在想什么。

    八姐乐安公主,母亲是李康妃,刘伴伴让我当心的李康妃!年龄十六七岁,娇美灵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随即伸出双手,我感觉手心微凉,似有一物滑在手中,她却已微笑转身。

    她刚刚成婚数月,驸马巩永固是个英挺少年,十四五岁,面目俊朗的中学生,行礼时对我微微挤眼,显然知道方才他妻子的小动作。

    回座后方知,手心中是一块青色玉佩,玉水滑润,价值不菲。李康妃骄横毒辣,没想唯一女儿却阳光活泼,真是一对有趣的小夫妻。他们的年龄,在后世,许多人都还没初恋呢。

    外几排都是些皇家表兄弟,(堂兄弟没有的,都在封地,无宣不得入京)。然后就是些国舅、国丈之类。刘伴伴没有为我引见,因为礼乐声一变,皇后来了。

    乐声中,一群美丽女子飘飘而来,先是两排提着宫灯的宫女,服侍统一,脚步轻飘如舞蹈;随后是皇后和贵妃仪仗,又是统一服色的宫中女侍,舞蹈般的脚步。众星捧月正中,是是三位宫装丽人,或者说三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皇后身着黄色霞帔大衫,头戴燕居冠(正中各种珠翠之上有对金凤、脑后两侧有文官似的珠宝双翼);袁、田贵妃的服饰,像是皇后的减配版,均身穿淡黄霞帔大衫,发髻上镶嵌着孔雀妆饰。

    她们步伐轻盈,步步都踩在音乐鼓点上,飘然如云、飘逸似仙。后世各种电影科技或舞台声光电,都比不得这种一镜到底的震撼出场。这就是汉家女子的美丽典范啊。若是贾宝玉在这此,一定当场发了癔症。

    可惜十几年后…….狂风骤雨,百花凋零,我忍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哀伤。想起前世看到的清宫后妃照片,个个骨骼清奇,鬼斧神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仪式的节点相当巧妙。皇后入座后不到一炷香,礼乐声又是一变,皇帝来了,于是全场恭敬致礼。皇帝回礼,音乐马上转变,宫中长辈们入场。因是家宴,按礼长辈们最后入场,但怎能让皇帝候场呢。

    没有现场导演,没有耳麦控场。宫中礼官通过音乐调度,全程丝滑,无人手慌脚乱,难怪古人说“礼乐”。接下来的环节是皇帝致辞:感伤皇兄仙去,吾不才,唯有全力以赴承接家业,皇家人应和睦相亲,为天下表率。然后祈福新年,国泰民安。随即开宴,淡淡乐声中,内饰们在席位间流水穿梭,脚步安静;进食过程没有碗筷敲击与风卷残云的音效,我觉得比西餐叮叮当当的刀叉声,高明多了。

    上菜、停顿、敬酒、各自致辞。一番操作,礼仪齐整。然后饭后畅述亲情,这环节有我小小戏份,作为新人,拜见宫中长辈。此前,懿安皇后悄悄遣了芳官传话,问我是否搬去与她同坐,我心中一暖,但还是感恩谢绝了。

    谨守仪态,逐一拜见。但长辈们的反应,让我对自己“丑陋不详之人”的定位又有了清新认知:年老嫔妃都身居深宫,事不关己,反应礼貌而冷淡,少有慈祥关爱的意思,多的是借机窥探我的丑陋面孔和怪异双眼。

    郑老太妃肥胖慈祥,手持念珠,只用素食,但服饰珠宝格外华丽,与这现场简朴非常不搭。她对着我的双眸深看了一眼,嘴角嘲讽的笑一闪而过,回到一幅吃斋念佛的模样。李康太妃三十来岁,依然美艳,颧骨略高下巴略尖,有点蛇精脸的意思,只是法令纹很深,一看就不好相与。她努力对我展露笑容,一幅亲和模样。而我两个姐姐的母亲傅懿太妃,却是个平和而有点木的贵妇,也是端倪了一下我的脸,快速收回目光,木然不响。

    来到这个世界几十天,我基本认知了“我”的家庭。表面其乐融融,台下有多少暗流涌动,却不得而知了。回到小院,刘伴伴松了老大一口气,我却不好多问。反正,马上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