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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铁冠道人

    次日,白眉老道叩门来见,说先前张燕侠道长邀请的道友来了,求见殿下一面。

    来人非常奇特,第一个人身形高大,文质彬彬,秀眉隆鼻,须分三绺,看似柔弱文士。相互见礼后,他挤了挤眼睛,低低说了一声“红罗刹?”,我一愣,正是昨夜的黑影;第二人是个老到看不出年龄的麻衣道士,脸上皱纹层叠,就像一只海龟;长眉垂向两边,却又有点画中老仙翁的意思;高高冠帽之下,须发灰中带白,白中带灰;眼神却无丝毫浑浊,清亮如儿童,他轻轻看着我,目光有说不出的悲悯慈祥。

    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我,我却丝毫不觉得突兀。这双眼似有一种天然信任感,眼光落在身上,和煦温暖,恨不得引为挚友,倾吐心声。

    老道人请求与我单独聊聊,刘伴伴拒绝了,老道随即脱去高冠,灰白头发上竟还带有一个小铁冠,黝黑如墨,却闪着油光。

    “刘太监学识渊博,当知贫道的来历”

    刘伴伴面色惊惧,双手发抖,看了看我,还是摇了摇头。

    “也罢,老道人先与刘太监聊聊”

    于是,他二人单独进了静室。不一会,房间内传来哭声,是老刘的声音,他哭得像个四五十岁的孩子!我与芳官面面相觑……

    两炷香时间,刘伴伴红着眼睛走了出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的复杂。随后他对着芳官招招手,说:“道长说,先看看你”,芳官一脸莫名,但还是进了静室。这一回房间里倒是没有哭声,芳官出来的时候,面孔红红,也是很奇怪的看着我。随后,他俩都退下了,只留下我们三人。

    “红罗刹言,对殿下并无恶意?”文士先与我确认。

    “先生所言,可是昨夜之人,她是红姑,曾护养我长大”

    文士点点头,随即轻身一飘,也不见如何动作,却已经在院外守护了,只留我与老道。

    老道人搬来两个蒲团,示意我坐上,随即点燃一根熏香,盘腿坐我面前。

    那香味淡雅清逸,老道人眼中含笑,端倪着我的五官,随即牵起我的手,轻轻抚摸。

    “人中之痣、眉间之断、骨中之相所见,这八皇子果然无福,寿数已尽”

    我擦!如同被天雷击中,我觉得耳畔轰轰作响!

    道人轻抚我手,暖意传来,令人心安。

    “客人是谁,由何而来,欲往何处去?”

    ……

    “可知刘太监为何举止失措,只因,我铁冠道,与本朝渊源颇深……

    太祖皇帝当年与陈友谅久战不下,突有一铁冠道人来投,言能识祸福,知太极数,太祖与之深谈,大为欣喜;这铁冠道人就此追随太祖,助太祖破陈友谅,下豫章,屡获其功;后来,太祖将得天下,道人却飘然而去,不知所踪;及建文皇帝时,欲行削番之策,道人复见于金陵,言“莫逐燕,逐燕自高飞,高飞入帝畿”,果然有靖难应验……此道人名叫张中,乃是我的祖师爷。”

    “后世两百年,凡有铁冠道人出现,言阴阳祸福,无有不验,只是皇帝贵族,高官名仕派人来寻,皆寻不见”

    “我本是万历初年进士,点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曾见此记载,大为惊奇。此后入了钦天监,苦习归藏易、麻衣相数,又去寻那河图、推背图来学习,略有所得;后来结交全真、正一道友,几番探寻,却都不知那铁冠道人来历去处”

    “后我归家丁忧期满,返朝途经潼关,突见一个麻衣道人立于水畔,言此为当年张中道人投水之处,欲寻铁冠,投水可见。此时我父母已去,家中自有兄长传承,我无妻儿,身后并无牵挂,寻思至此,遂投入水中。不想入水即沉,卷入旋涡之中,转眼又浮出水面,却已身在对岸,见原来河畔却仍有我衣冠,恍如隔世。身边有人歌唱“妙极妙极,已至彼岸”,却是那麻衣道人,却已头戴铁冠,抚须而唱。我当场彻悟,拜麻衣道人为师。”

    “此后我跟随师父习阴阳数术、悟生死祸福、游名山大川,见人间百态。方知我教派传承千年,原名却不是铁冠,及张中祖师声名远扬,也就随缘就世,称为铁冠了。我派乃是出世的教派,缥缈无踪,随缘来去,但有世道倾斜,天地翻覆,方才现身说法,济世救人。所以只有寻上门的铁冠派,却没有铁冠派山门可寻”

    “师父百年后,我接过衣钵,为当今铁冠掌派。万历三十三年、琼州地龙翻身,万历三十五年泉州大震,万历三十七年甘肃复又地震……我心有所感,或天时已变?我曾供职钦天监,知这百年来地震不断,天气转寒,乃是世道变幻之前相。师父亦有过推演,阴阳错乱术数变幻,即有天地更新,却是小灾当福,最多是个平数。不想这十多年,天数又有转变,我四处云游查看,时时推演,而今却已是大凶之兆。尤其北方,极为凶险。我每每观世人面相,原为福禄齐全面貌者,今改为横死之命;原为世代昌盛家族,今为满门倾覆身死族灭之相;千万人众,整个中原,皆不能免!”

    说到这里,老道人已声音颤抖,泪流满面。他舒缓了一口气,又说道:

    “或是我华夏沉迷安乐,不思进取之故吧,有这千年积弊,才招来这空前劫难,客人你说,这场劫难,十人能存几”

    是的,我知道这答案,于是脱口而出:

    “若是北方,怕是三不存一吧。不同以往之改朝换代,此次我华夏千年衣冠,将彻底毁于一旦。万万民众,从此化身为奴,穿戴如野人,如丧失脊梁,沦为卑劣之族……,这黑暗绵长,此后还将有三百年”

    前世文史达人们有过推测,明末人口大约1.5-2亿人,到了清初,最多剩个五千万上下吧,也就是说,我来到这个时空,一路所见的贫富生民,男女老幼,多数人的命运,都只有一个……

    老道人深吸了气,闭目垂泪。半响之后,又问我

    “这就是你的天灾人祸,四图警示”

    我点头。

    “自十多年前推演出这一劫数,老道殚精力竭,苦苦思索,却无能为力,又不忍见世人遭难,此闭关深山,不闻世事。只是几个弟子仍在云游采探,联络四方道友。上月有弟子飞鸽传书,言你之事,老道破关而出,星月驰来……”

    “客人而今可告知,从何而来…….”

    “从四百年后而来……”

    我从未想过和这个世界的人分享我的秘密,遇见这老道,却不知为何,一切脱口而出:关于前世今生,关于我所知的天下格局,关于我吹哨人的想法……,我足足倾述了两个时辰,然后觉得胸中有一块大石头消失了,就连呼吸也为之通畅。这一场倾谈由辰过午,直至日暮,连午餐也未能打断。

    我问老道,为何短短时日,就有三人能识破我的不同,当世真有如此多高人吗?他说放眼天下,寥寥数人而已,有人自带机缘,开了天眼;有人后天修炼,谓之得道。而世间僧道,大多与凡夫俗子并无不同,只是个温饱职业,哪有几个道法高深。

    他抚着我的眉心说,除了面相早夭,至今我以全无破绽,而面相已在改变,不必担忧。

    我问老道,天上的真是神仙道祖,上帝菩萨,还是操控我们的外星人?人死后是一股粒子波,还是记忆储存?他听得目瞪口呆,说他也不知,他也只算开得了天眼,照着先辈法则运算,依葫芦画瓢罢了,我问的,只有等他百年之后才知道吧。

    我问老道,可还曾见其他穿越者,他说有人自带往生记忆,有人可感应前世今生,但像我这种,就连他师父,也未曾见。不过,他见过一个无从判断往来之人,恐有天命在身。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万历三十五年,老道游历辽东,遇一女真少年,颇为不凡。此少年弓马娴熟,勇猛有决断,深得女真兵士爱戴,却又极力亲近我汉人秀才文士。都说他识文断字过目不忘,乃是个天授聪慧之人。我观之面相,亦曾有早夭之险,如今却已安然渡劫,身体强健,眉清目秀。只是面色赤红,或恐有暗疾隐患。此子为女真酋长努尔哈赤之第八子,名洪台极,我观那努尔哈赤,也是面相不凡,却与寻常蛮族酋长超出不多,反而不如其子,一身气运”

    “我本进士出身,于是扮了一个落魄士人,与这少年谈酒论史,问其志向。少年言道,关外蛮夷,出不了几个英雄,也就算一个半。完颜打骨打,开国前女真,却只占了北面江山,算半个;那草原雄鹰成吉思汗铁木真,算一个,可惜杀人过多,不成正果。唯有中原帝王,秦王汉武,魏武唐宗,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我问他何解,他说秦王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汉武杨威四方,犯我强汉虽远必究;唐宗虽然杀兄弑弟,却开化天下四夷宾服,共尊为天可汗;曹孟德名为汉贼实为良相,屯田安民,四方征服,一人载负千万人,可惜事未全功,身败名裂,算个悲剧英雄。”

    这历史观怎么那么时尚?我突然问道,他可曾吟了这样一首诗: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既往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老道摇头,又一愣:“好诗,当真帝王气魄!”。我说此确为后世帝王之作。

    他说那少年倒是吟了一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完颜不丈夫”。这不是水浒传里有的吗,这时代已经很多水浒评书了。

    “我看那少年雄心勃发,心智坚定,势不可挡,可惜却是蛮族中人,未必于我大明有福。那时女真尚未叛乱,努尔哈赤仍是李成梁将军得力义子,老道彼时又学艺不精,不敢武断。只是事后遇见那些秀才酸丁,蛮人贼酋,我就言说,此子文武全才,胸怀远大,恐怕有王者气运。”

    我愣住了,“道长当年,怎替这灾星扬名?”

    老道笑了:“若是那努尔哈赤的儿子有王者气运,你说那李成梁,到底是防着还是不防?再说那贼酋努尔哈赤,自身乃是多疑之人,兄弟子侄十几人,要么阴狠毒辣,要么桀骜凶残,我帮他们选个天命来争一争,不是更好?”

    我去,这诚实老道,很诚实的挖了个坑。

    “那洪台极,听闻自己声名稍起,随即不再领兵,又常束发右饪,只言自己胸无大志,只想做一个汉人文士。而努尔哈赤对待李成梁,更愈发谦卑讨好,无所不用其极。时逢李成梁迁移辽左六堡,放弃这扼守女真人的咽喉之地,努尔哈赤愈加感恩戴德,恨不得吮痈舐痔”

    “唉”我哀叹一口气,可恨那李成梁.......

    “不止于此,洪台极一边韬光隐晦,一边深恨我借酒套话于他,于是暗遣三路人马,追杀于我,老道我抱头鼠窜,九死一生,若不是得到侠客相助,小命就交代在那了,老道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哈哈哈”

    我又问他,后来道长已知大祸将至,敌人之可怕,何不出手,除掉这洪台极。若是这样,我还记得许多人的名字,干掉这些人,也都将左右局势。老道却摇了摇头。

    “我铁冠教只可推演术数,警示世人。若有那等法力,那不成神仙了。再说我教亦有教规戒律,不得泄露天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今日得客人揭示未来,老道士已是以身触法,当自取惩戒;但客人至此应有天意,这局势或再有新机,老道死而无憾了”

    我心中一动,不知何处生出一股雄心壮志,又问

    “道长观我如何,可比那女真少年”

    老道噗呲一笑,摇了摇头

    “我观客人,是坦诚务实之人,有悲天悯人之心。而那等乱世枭雄,各个聪慧异常,能洞察人心,却又胆魄过人,手段灵活,脸厚心黑,非常人可比”

    我脸上发烫,烫得厉害。你王启年不过后世一吊丝而已,梁静茹给你的勇气吗?

    “纵然前路九死一生,可这天地即将倾覆,万万生灵涂炭,再愚笨之人,也应竭尽全力,不舍不弃,方才不负这份机缘”

    老道很认真看着我。

    “谨受教”我恭敬行礼。